一
　　 静待花开，是为了我们可以参透花事，就像润墨，落笔才成章，点燃文字的灵性。如果完全归结为有所期待前的耐心与隐忍，我觉得是误解了这个诗意词组本意的。花开并非佛意指使，但必须有佛心可读懂。
　　 心有一朵花开，这才是“静待花开”的真义吧？
　　 小时候，老家七四叔的大院子里，是童趣寄托的地方。尤其是沿着院墙边儿栽植的一圈类似草兰的植物，成了我们孩子觊觎的东西。这种兰，我们叫它是“缯子”，一年四季都是绿意葱葱，所以显眼。最主要的是我们打陀螺的鞭绳要用兰叶来搓成，有一根“缯子鞭”，那是值得炫耀的。
　　 七四叔的院墙是散石垒成的，在缯子秋长成时，我们要趴在院墙石缝里看，哪一棵长得肥厚，有足够的长度，默默记下，要瞅准机会进园割掉。见七四叔在家睡觉，我们上了墙头，一览无余，切记在心，但等机会。
　　 但每次入园割兰，都会遇到七四叔堵门，我们实在忍不住，就三五个孩子一齐进园，人多势众，七四叔照顾不过来。
　　 七四叔是瘸子，手里拿着个拐棍，我们很怕。那次，他堵住了门，笑嘻嘻地说，别再祸害了，等开花以后，任你们这些兔崽子割！
　　 我们想把手里拿着的缯子放下，七四叔说拿走吧。这样的宽容，我们很感激，最重要的是他应允我们等开花之后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更对他生出敬意，都点着头满含感激地出了园子。他从来没有释放出如此的温柔，我们回头看，很不解。一声呵斥可能管不住我们的腿，而等待兰花开再割兰，却成了我们遵守的纪律，从此，我们再没有进园，但我们还是爬上墙头看何时兰花开。
　　 其实，我们一直没有等到兰花开，也许这种叫“缯子”的兰本来就不开花，主人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希望，用花期来给我们一个永不可能有的许诺。我们这些孩子的确安分了，都在等待花开，花是否开，我们在等待里渐渐忘记了，打陀螺的鞭绳变成了麻绳，七四叔的兰依然长在园边，原来他是用这些缯子搓绳，怕我们祸害。每年，他在小雪以后收割缯子，晾晒之后，再用锤子掂软，夜里搓绳，白天在院子织盛草的“嘎啦”（农村方言，草绳编织的包），织好就交到队上，算几个工分。有时候我们凑在他身边，他也随手拿几根缯子打发我们。
　　 在七四叔眼里，我们这些孩子就是他的花吧？他在期待我们长大懂事，而不是用暴力和恐吓来看住园子，而是用花开来启发我们的人性。花开与不开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让我们懂得怎样爱护一株植物，呵护花。
　　 给人一个期望，比让人胆怯更有用。这个道理，我是从七四叔的话里领悟的，一直是我从事教育教学工作遵行的教育原则。让人等花开，人就沉静下来了，憧憬总是令人向往，体性也变得温润如玉了。
　　 七四叔园子里的“兰花”，我们没有看到开放，我们都老实了。他还是兑现了花开割兰的承诺，给我们留下一些做鞭子。我们也喜欢围着他，帮他理顺那些割下的缯子，他还时不时地夸我们几句。
　　 我想起了一位禅师遇到小偷的故事，他回避了小偷的窃行，看着小偷离开，还为小偷送上一件御寒的衣服，对着他的背影说：“但愿我送一轮明月给他！”制止恶行，并非暴力，花开的力量足以胜过瞪眼珠子，胜过坐在园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缯子。
　　
　　 二
　　 与花一起的岁月总是温暖的，什么都失去了，也不能失去爱花的心。
　　 我所住的楼西有一个院子，他的主人姓张，四十上下出了车祸，拄上了拐，可能脑子也受到了伤害，说话并不流畅了，不成句，支支吾吾的。有时候出了院子在楼的周围溜达几圈，我们便熟络起来。他提前办理了退休，薪金微薄，车主赔偿了一些损失，他只能靠安静度日。
　　 他院子镶砌了一个不大的长方形花畦，算不上园子，楼下避风，在阳光下，他与花畦相伴，大约十几年了，依然不改看花爱花的生活。即使没有花开，绿叶也是他的花。我想，真正的园丁大约是不在乎花开的时间吧，默默地耕耘，静静地期待，无花的日子也应该是繁花似锦。
　　 其实，那个花畦也属于我，每当写字累了，抽根烟，我便开窗，瞥见了他和花畦。我告诉他在哪个楼层住，每当两目相触，他便向我挥手，我也跟他招手，无语却生千言，我知道他今日还安好，便微笑远送。他曾经说，伤及了内脏，有时不适。我知道他忌讳将病情告诉我。
　　 在我的印象里，那个花畦是一年四季都烂漫的。春有月季，嫣红滴血，植株窜得老高，他用竹竿扶植着，就像一墙蔷薇般，开得盛时，还间插着月黄的花色，红黄相间，华美如洗。夏秋时节，花的品种就更繁多了。冬日里，只有一株梅，是淡色的。他总是将院子里的积雪，均匀地堆在花畦，雪给梅株打着雪白的底子。我知道，这株梅凌冬开花对于他生命的鼓励意义，大于植物本身的属性。
　　 有一天，我和老张谈起花。他说，花不能吃只能看，等一朵花开，就是生活。我没有经意他的话，直到写这篇文章，我才悟出他所言的道理。他残疾了，社会交往的圈子，一下子变得狭小局促起来，他可能在花开的一瞬，才有了知音的感觉，我听不见他说话，或许他在对着花儿窃语，说什么，我不知，但起码他有了可与花对语交流的可能。自植的花，就是他的孩子，就是朋友。我们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可花可以暖着他的情绪。他欣赏花，花才开。这并不合乎花开的道理与条件，但他就是这样固执。他的心声，包括无力改变现状的苦恼，说给花听。
　　 我想，那朵花，若在夜里悄然绽放，或许是一个惊喜，但对于老张而言，可能就是一个失落，因为他的全部生活只剩下看花开花落了。在他的意念里，那些花就是专为他开而生，不能丢下他而独芳。老张这样告诉我了，的确是那种体验，说到动情处，他会不自然地说，梦里都是那畦花，自从有了门前的花，再没有做可怕的夜梦，出现车祸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是老张“静待花开”的生活心。
　　 我想，他的遭遇，现在可能早没有人劝慰他想开了，剩下的只能自己疗伤了。生活对他有诸多的不公不顺，飞来的横祸，无法改变，守住花的老张，却可以在花开的日子，平静下来，着意于花，寄情花开，自己给自己一份温暖，足够了，他很丰富了。
　　 怀特说，生活的主题是，面对复杂，保持喜欢。我想送给老张的是，面对不幸，保持花开的心情。在红尘阡陌中行走，总有那么多的想法和欲望，我们欠缺的是一颗沉静期待并珍惜花开一时的心境。特别是在身体许可的情况下，总是无限地贪得，其实，什么也不少，就少了静待花开的美妙心境吧，喊出“淡然以对”，可能是万不得已，或者就是另一种牢骚。
　　 老张告诉我，生活的幸福莫过于可以赏花，花为我开，我很满足了，花开无果，开着心情就好，足够了。或许这个满足带着悲伤和无奈，但唯有这样的满足才可抵御人生的不幸和寒冷。他固执地说，花为我开。补充说，阳光催暖了天气，花就开了，还是为我开。是啊，每日静待花开，日子就灿烂了，尽管这个灿烂如正常人心中的灿烂还不是一样，但他从花开找到自己的向阳心情，就是最美的灿烂。
　　
　　 三
　　 静待花开。有些花，可能不是等待冬去春来就会花开。民谚说，桃花三月开，菊花九月开，各自等时来。三月、九月，总有时间给我们信心，但三五载，十年八载呢？等待的耐心疲倦了，失望了，你还会等么？
　　 有一个外国人叫斯克利维斯，他有一句名言：耐心等待，风车从不跑去找风。风可能就是机遇，假如没有机遇，也不知风会不会来，那怎么办？我想，坚持，可能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
　　 十三年前，我搬迁到现在的住处，不舍得丢下刚刚从朋友那移植的一株虎皮兰，伴我住进新居。我喜欢的是这个兰种无需勤水，干旱三五月还是绿意不减。我曾经问过当地花市里的内行，虎皮兰会开花么？她很含糊地告诉我，应该会吧。因为兰都应该开花，否则就不能叫“兰花”。她的推理是对的，在逻辑上无懈可击。
　　 在我家，那盆虎皮兰，就是因那个养花内行的话，没有被清除。但它只顾徒长，无需阳光，没有水分，只有空气不弱待它。我每当看见，心中都有愧对花的情绪了，如果虎皮兰听得懂我的道歉，我肯定要写一页检讨书读给它听，请求它宽容大量。
　　 唯一的看点，可能就赏叶。叶片如剑，拔高挺立，叶面藏灰，微黄无规则地分布着，深绿打底，斑黄影印，将简单的颜色唤出一点努力的斑斓。朋友也告诉我，虎皮兰就是可供观叶的植物。意思是，要我像赏花一样赏叶。嗯，我听得进劝告。曾经吟过虎皮兰：斗室得见剑出鞘，月下寒光冷冷生。尤其是，当叶面两边被金黄色镶嵌之后，我更喜欢了，好像是剑刃寒光，凛凛幽窈。妻子说，虎皮兰性子很冷，连蚊蝇都不敢落其上。静待花开的心渐渐淡漠。
　　 几天前，这盆足有一米多高的虎皮兰让我大惊失色。
　　 突然从兰叶的夹缝里窜出一根细茎，我以为是一颗豆芽菜，并不在意，如剑的虎皮兰叶欺负一株滋生的芽，就像鹰捉小鸡。第三天，茎上悬挂着三组雏花，是萌生的骨朵，孱弱的，如攥着拳的孩儿小手，每组就像爆炸了一般，大约有二十几个骨朵，仿佛要跟兰叶来一个龙虎斗。过了大约五六天，朵儿似乎想打开，可还是羞的样子。我躺在躺椅上静待花开，仿佛是刚刚破茧的蝴蝶拍着整齐的队形来和虎皮亲吻，虎皮兰叶如剑的想法多么可笑啊！我们总是看到了它遒劲的一面，骨子里藏着的可是柔情。推开窗，秋风迅速钻进，如蝶舞秋风。多么让我激动的风景！
　　 静待花开十三年，终于在一个本以为肃杀的秋季，虎皮兰居然给我从未有过的惊喜。
　　 虎皮兰的花是淡色的，不艳，绿黄的底色，就像金银花未开的样子，是一色的银花，当年我的妈妈说，金花是雄的，银花是雌的，雌的温顺，不招摇，都是拱围着金花。眼前的如剑兰叶和这如蝶的兰花，也很符合妈妈的金银雄雌的判断。她曾说，男人是金，女人是银，金银相抱，就是并蒂。银色最包容颜色，优雅，柔媚，迷离，和什么样的颜色都可般配。这是母亲的阴阳学说。或许这是她对自己女人角色的误解，那时我还小，不懂得，现在，我觉得妈妈从中总是可以发现一些符合她身份的联想，或许与那个封闭社会有关，但更多的是给我从不起眼的着花现象找到一些道理的启迪。
　　 林徽因说：“真正的宁静不是远离车马喧嚣，而是内心的淡然，能够静待花开。”那日，我将这个句子咏读给虎皮兰听，其实我当初读这个句子，还觉得是一种鸡汤，是小情调的矫情。我无淡然心，只是遇到，本无静待之意，至多是因喜欢赏叶而邂逅了虎皮兰的花开。淡然十三载，花开的惊喜回报我的淡然。
　　
　　 四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然后眉一皱、头一点。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这是王菲演绎的那首令无数人动容、感动的《流年》的歌词，她对生命的领悟，就是用了静待的心，用足了她的天赋和时间，这也是我喜欢她的歌声的原因，并非她唱得完美。
　　 其实，我也做到了。我的外孙叫小慧，从襁褓之中搂在怀里，到今年，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已经15年了，超过了我家虎皮兰花开的时长。花开了，我只是不曾想到我赏花的喜悦，静待十几年，从含苞，到羞涩打开瓣儿，至当下花儿盛开，想想历程，静待不苦，只有希望和幸福包裹着我，还有我的妻子。
　　 凡是美好的，我们都可以静待。歌手薛凯琪演唱的《等待的艺术》里有一句歌词：“每串葡萄，化作红酒，必须光阴多半分。”是啊，等待如酒，醇厚甜美，品在一时，酒唇相吻，若我们不能在品的过程中，将架上经霜，酒缸里发酵，到启瓶映红这个漫长过程注入那瞬间的一品，真的是不能得其味。“静待”，就是要有一颗柔软心，不亟亟于所得，不艾艾于所失，不图有佛心的躯壳，不做修佛主义，将“坚持”作为喜欢的理由，期待之心就会无限延长，人就柔软下来，甚至在花开一瞬时瘫软。我不负静待，花给我一个答案。一个人一辈子连一次“静待花开”的诗意经历也没有，那就苍白了。
　　 有一枝花，含苞不放。在我外孙女的课桌上。
　　 我是老师，但对于外孙女，我是朋友。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在她每一次考试做讨厌的分析。所以，我们很少谈考试的事了，手机上发来的考试成绩，我也不再当着她的面翻看。
　　 中考前，她考了班级第一。她好像不再想沉默了，问我，看见成绩没有？我说，看了，我找不出想跟你说什么。她“哦”了一声，似乎很失望。我知道她需要鼓励。便在她夜读时，将我特别为她买的一本书给了她。书名《做夜空中最亮的星》。其实这是我将那行英文翻译出的意思。这本书没有作者，就是一个笔记本，在隔那么几页就印着一段话，或者一个只有几行的小故事。简单地说，是日记本。我大致翻阅了一下，关于花的睿语智言特别多，觉得如此温暖，应该是对她的心思。
　　 高中一个月月考，她的名次没有大变，可某科特别差，让我大跌眼镜。此时我们并不交流，但眼睛在碰触时彼此都在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