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巴士在鄂渝高速路上飞奔。明媚的阳光普照着路旁的田园风光，只觉得无数美丽的画卷一幅幅在飞驰的车窗前展开。刚开始是一幅沿河绿柳跳着舞，和一幅盛开的粉红色桃林刚展开便过去了，又展开一幅金黄的油菜花，紧接着又一片梨园展开洁白画卷，这都是改革开放后的新作。
　　 还没录进脑海深处，巴士很快便进入武夷山中，穿过几道涵洞，再过几座现代桥梁。张伟伟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见到他娘了。
　　 张伟伟读研毕业后，在深圳找了份薪水比较高的工作。他早就有过想法，待他毕业有了工作，就把娘接走，让娘永不再受苦过着孤单的生活了。他在回程的途中想着故乡，想着娘。
　　 自从他爸走那天开始，他就知道，今后照顾他长大成人就落在娘的肩上了。他想到娘对他从小到大无微不致地照顾他的生活与学习，她很辛苦。娘虽然才小学毕业，但她听爹说过孟母为了儿子好好读书三次搬家的故事，还有二十四孝中的许多故事。她曾在夜里讲着这些故事哄着小伟伟入睡。
　　 她很固执，爸走的时候，娘才二十二岁，她硬是守着伟伟没改嫁。很多单身男人来向他求婚她一概拒之门外。哪怕有钱、哪怕许愿，还有个当社长的干部来求婚，她都不动心。社长说现在是新社会，莫要迷信“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迷信。
　　 可艾芬说：“我愿意守前夫的寡，不关你们当干部的事。我也并非想有个好名声，我也不懂什么封建与新婚姻法的规定。我这辈子就是再不想嫁别人了。”
　　 这样的妻子难道还对不住老公？这样的娘也令儿子思念。凭这守寡的毅力与坚贞守大了儿子，丈夫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有这样贤德的娘，特别是儿子更应该值得尊敬和骄傲。张伟伟想着娘的这些无不感到脸上有光。
　　 可是，艾芬不想离开傻子丈夫远了，回儿子道：“你在那儿好好工作就行了，我这辈子离不开你傻子爸，我走远了傻子爸就会感到孤单，再也没人前来看望他了。”
　　 她被伟伟缠着非去深圳不可，不然儿子很不放心。儿子千说万说，她才答应了跟随伟伟去深圳。走之前她要去看看伟伟他爸，她含着泪站在长满茅草的傻子坟前诉说着那些年与丈夫的感情与思念……
　　 张伟伟的娘姓艾单名一个芬字。伟伟清楚地记得，他爸与娘相识到相知的全过程，他与爹娘是亲又非亲。
　　 那时，娘艾芬已结婚五年了还沒孩子。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艾芬就是想生个孩子却生不出来。亏得沒有公婆在世，若是嫁在有公婆的人家，她耳朵只怕要生出茧子来。可是，男人老早就在努力，自己怀不上又能怎么样。
　　 艾芬和伟伟他爸并非青梅竹马恋爱结婚，要说起来也是明媒正娶。在那个饿饭的年代，她娘家三个女孩四个男孩，共七姐弟，艾芬是老大。常言道，出头鸽子先遭难。既然当了老大，就得首先为家里作奉献。家庭有困难，女孩子大了，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出嫁还可以改变一下家庭与自身的命运。
　　 艾家因为子女众多难以养活，她才十七岁，她娘便央求王媒婆给她找个有饭吃的婆家。
　　 王媒婆道：“这个年代不差饭吃的还真难找。不过，看小学张校长那个兄弟张傻子怎么样？虽是叫他傻子，其实他不傻，就是小时不爱读书，还爱吊两条鼻涕。有时还爱干些恶作剧的事，比如在纸条上写个“我是地主儿子什么的”，然后偷偷贴在同学的背上让人看了好笑。特别是，我家老头亲自见过他的傻劲，一路走一路屁。说让他再放个臭点的，他有本事连放了三个。人家放时还遮遮掩掩，他是生怕放不响还让人闻得着听得见，所以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傻子”。这世上有哪个不放屁？只是看谁放的更臭而已。有的人说不准比傻子放得还凶。除非内脏有毛病。不信，得了肠梗阻不通，病人吃了药第二天医生就会问打屁了不？放屁起个傻子名正常吗？傻子来到林场后，因为野猪凶恶，人家都不敢巡山，他却不怕，沒几天他便打了条野猪有二百多斤，请林场的伙计狠吃了一顿。剩余的炕成腊肉现在还挂着呢！闲暇之余，还将野生天麻培养成家生的，他真是傻子的话，会干得了那些活儿吗？他父母都没了，没负担，现在大队领导看在张校长的面子上照顾他，让他守林场，每月补助粮食二三十斤呢！加上本队发的口粮，如果有个女人会安排，他多一个两个人是可以养活的。就是年纪么比艾妹娃稍大那么十大岁。要说他才满二十七岁，是妈老汉在的，他还在放嗲呢！”
　　 在媒人的巧舌如簧下，艾芬的父母答应先让傻子下山来看下再说……
　　 这一看还真看上了，男女双方算是基本定了。傻子提了十斤大米和一块野猪肉作为聘礼。说定了在年前准备结婚，男女双方也都同意。只是姑娘年龄未到，还差一岁才满十八岁。不过，大队会计好说话，年龄差一岁不是问题，那些年改个年龄根本不犯错误。他把1956年生改成1955年生，为姑娘写了证明去领了结婚证。
　　 艾芬才十七岁，她也不知道女孩大了为什么要嫁人？她看到队里比她大点的姑娘都先后嫁人结婚了，所以便以为自己走婆家太正常不过，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终于简单地嫁给了傻子。
　　 五年以来，傻丈夫只差把她含在嘴里。稍微重点的活生怕累倒她，他千方百计让她穿暖吃好，还给她说，喜欢哪样只管讲，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摘。
　　 可是，就是她不孕不育，经过去医院检查，艾芬也没病，问题怕是出在傻子身上。傻子横顺是怕去看医生的，谁要他去看医生，他都骂你无聊：“你是说我这东西没得用吗……”
　　 林场有几个缺德鬼，人家不能生孩子，没事夜里去偷听墙脚。几个趴在窗台边，弄眉挤眼地往傻子房中窺探。傻子的卧室在林场一排水杉树边，月亮从水杉树枝柯间射进窗户，屋里的动静是青葱闷豆腐——看得一清二白。傻子把艾芬往怀里拉，艾芬轻声地吼道：“你别碰我好不好！你那个还不如狗钻钻天麻的嫩芽子大点，抠痒痒都不巴实(方言)。
　　 傻子也不发火，傻笑道：“莫嫌刀刀小，只要钢火好。这是生成了的，我有啥子办法。”
　　 窗外的人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艾芬不好意思地骂道：“是哪些狗日的龟儿王八蛋，你们家没姐妹儿啊……”外面的人哈哈哈笑着一溜烟跑了。
　　 那夜后，傻子第二天一早，便去把人工栽培的几畦冒了两三寸嫩芽的天麻刨了，傻子按妻子艾芬的话仔细观察，天麻刚露出的嫩苗果然只有狗肾的钻钻大小。颜色浅红浅红的。他将一棵大点地拿在手中用刀削成片儿埋在土中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老是长不大。沒用的、沒用的东西！”骂完，然后踏上几脚，才离开回屋去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伤心的嚎起来。
　　 艾芬心软了，跑去将傻丈夫刚刨出的天麻检了回来，洗得干干净净地。然后又切了一刀炕得成了深红兼黑色的野猪肉，狠狠地在火里将猪皮烧泡了，洗涮干净然后切成肉片，掺合着被傻子刨出的嫩天麻煨了一锅儿。
　　 傻子见了好吃的也就忘了昨夜那些不愉快，跑去商店装了瓶包谷酒回来自斟自饮。艾芬见了，也拿过酒杯倒上半盏陪着丈夫喝，半杯酒下肚让她那脸上泛起了红光。
　　 傻子从不见她喝酒，今日见他喝酒上脸，而且非常好看，恰似六月里熟了的白花桃。原来桃红色就是这样美丽地妆映在艾芬的脸上。酒还沒喝完，两口子拉拉扯扯地上床去了。歇下来傻子才说：“我算明白了，空着肚子不怀崽，全是我不好，咱去抱个娃回来养着罢。”
　　 艾芬一掌将傻子推开道：“抱别人家孩子干啥子？养大了别人仍然嚼舌根儿，养个脾气好有孝心的还沒话说，要养个拐脾气的够你受的。你这个性子莫把别家的娃娃教坏了。你大哥张老师不是有好几个侄男侄女吗！有钱时多给他们点，好好待他们，亲侄子长大了，以后比抱人家的倒要亲一些，好歹有血缘关系，咱们肥水不落外人田，钱花在侄子身上总会多些感情。”
　　 傻子搖头道：“你这主意不巴实，看我说个主意你看好不好……”沒说下文，此时他欲言又止。
　　 “你倒底想说什么呀？”艾芬不解地追问道。
　　 “要不？我们借粉飞花，你知我知不让别人知。林场里好些个壮实男人，你看上谁都可以……”
　　 艾芬变脸骂道：“难怪别人叫你傻子，连绿帽子都愿往自己头上戴，不嫌丢人啊！你不丟人我还怕丢人。我熬生熬死了恁多年都为你守清白，你倒自己不要脸。林场的人都像你傻子啊！你以为他不传谣言啊！他们没事儿无风还起三尺浪。就有儿子了，我这当娘的可以厚着脸皮不怕丢丑，到时儿子长大了，长着两只菌子大耳朵，不怀好意的人在他耳边一灌，被人家的唾沫星子淹得死，他还有活路啊。我要干干净净地过日子，你却硬要把脏水往身上泼，哪里好看，老树不长叶还是个清白的树，你偏偏扯根野红藤嫁接它，藤各是藤，树会接纳它吗？各自流的血不同，生扯到一起怎能算你的后裔？”
　　 傻子还想说不要紧，沒关系，我不怕。艾芬发着誓说道：“我就准备当一辈子孤老太婆，总比别人指着背脊梁骂婊子强，你再说傻话，我就和你分开住。”
　　 傻子一抱将艾芬抱在胸前眼泪就象珍珠般从脸上滑落。连声说：“千错万错，都是怪媒人，那时不该把你嫁与我，我简直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星期六的下午，傻子的大哥张老师放学回了家，看着满桌子全是野菜。问老婆道：“这个月口粮又吃完了吗？”
　　 老婆瞪着眼不满地道：“你以为你那点粮票够孩子们吃啊！四个孩子都正吃长饭呢！又沒个油水，眼看他们吃饭一顿不赶一顿的，不吃野菜吃风啊！”
　　 张老师看着妻子道：“你那肚子就那么容易怀孕，不知不觉就有了，不觉间生了四个崽儿。怎么兄弟媳妇的肚子就怀不上？咱们反正缺粮，眼看养不活孩子了，你看是不是过继一个娃儿给兄弟他俩？省得他们老了无人赡养……”
　　 “你是胡思乱想，他俩个年纪轻轻的，你就量到他生不出子女？你这样想孩子们过继，未必哪个孩子肯去，不信孩子们回来你问问有谁肯去。”
　　 艾芬倒是看好大哥大嫂的几个孩子，所以随时随地疼他们，有时也想开口要一个给傻子当儿子，这能让人家的亲骨肉离开爷娘吗？正在胡思乱想着过继一个给傻子丈夫和自己当儿子，大嫂突然上林场来看望艾芬。见了艾芬就说道：“你这么几年也没见生个一男半女，你就不想有个孩子？”
　　 “大嫂啊！你是知道的，有田无种咋能种得出庄稼吗？他那东西不行谁生得出孩子嘛！”艾芬说罢还不好意思，扭开头避过大嫂看自己的目光。
　　 大嫂赶紧缓和气氛道：“人还年轻，万一那天老天开眼给你送个孩子也是说不准的。不过生不了没关系，我们做妯娌之间不是一年两年了，我的娃就是你的娃，你平时没少疼他们，只要愿意，带一个俩个都由你挑？你问下傻子兄弟，商量下喜欢谁？”
　　 “哎哟！真是感谢大嫂还来不及，不用商量了，哪敢挑三拣四;看几个侄儿谁自愿给他叔养老都行。问他喜欢我这婶娘不？来与不来我都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艾芬听嫂子这样说，简直高兴死了。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大哥带着四儿子张伟进到屋里。孩子进来“啪”地一声跪在艾芬面前喊道：“小爸！儿子给你磕头！”
　　 磕头还沒结束，傻子叔也碰巧从外面护山回来了：“还不快改口喊妈妈？现在你小爸就是你的妈，我便是你老爸……
　　 从此，艾芬把张伟当成宝贝，在张伟的名字后面加个伟字算给他改了个名，每天叫他伟伟。伟伟他刚五岁，艾芬每天很早做早饭，吃完饭收拾完便带伟伟上山干活去。傻子丈夫道：“让伟伟随我去看山吧！伟伟愿意吗？山上好看得很呢！”
　　 艾芬觉得这样不行，孩子哪能天天跟随上山去，对傻子丈夫道：“你干那活儿危险得很，山上野猪那么凶。要碰上怎么办？还是送他上学读书才是道理。”于是问伟伟道:“等学校报名时就送你读书去，你高兴不？”
　　 “不嘛，明天我就跟傻子爸看山去，这样就不耽搁你干活了。”伟伟像是很懂得艾芬心里想的。
　　 傻子高兴道：“也好，跟我去看山，明天就去打野猪，伟伟的几个哥哥好久沒沾过油星了，打只野猪送他们。伟伟你说好不好？”
　　
　　 傻子记住了和伟伟说过的话，第二天一大早背着火枪带着伟伟出发了。一路上伟伟兴奋地问傻子爸，野猪长什么模样，是像猪圈里的猪吗？傻子耐心地给伟伟讲述着野猪的故事……
　　 有好几天了，伟伟在傻子爸带领下，就想看看野猪长什么模样，可一直也沒见着。山林中的雀儿倒是不少，一会儿见一群画眉在林边觅食，一会儿听见黄鹂在树上歌唱。各种鸟叫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一曲动听的乐章。
　　 听着林中正热闹着，突然间鸟儿们中断歌声惊飞了，傻子爸赶紧端起了火枪对伟伟说道：“别讲话，兴许有野猪来了。”一会儿便见一头没长大的仔猪跑了出来。傻子爸收起了火枪，轻脚轻手地走到那仔猪旁边，那仔猪并不知道有危险，不跑不闹，被傻子爸一手捏住它嘴巴，它便无法叫出声来。抱在胸前足有七八斤重。对伟伟道：“这下满足儿子的愿望了，高兴吧！它就是冲着你来的。走，把它带回家去养起来。”
　　 且说野猪妈妈不见了小猪崽，在林中到处乱窜地找。沒多久终于跟踪到伟伟家来，它围绕猪圈嚎叫呼唤着儿子。不时地用它那长嘴掘着豬圈的栏板，这时候伟伟跑了出来看见了，高声喊傻子爸道：“爸，快来看，有头大猪来橇咱小猪的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