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晚秋的黄昏(散文)
一
胶东冬天的脚步总是很迟疑,小雪节气之前有零星的雪花飘洒在半空,没有落下就变成了幻影。胶东的晚秋大概是十月十一月,秋被拉得很长,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慢慢感悟什么是秋色。我妈妈对“黄昏”这个词有自己的见解,别的季节的傍晚可以叫“落黑”,晚秋的太阳西沉才是黄昏。
那时,老家院子在西南角有一棵大柿树,每当晚秋,柿子灿烂地悬在枝桠上,粘在梢头,好像是赛着和那个夕阳炫彩。夕阳在柿树上一圈一圈地缩小,并慢慢遁去,我和妈妈在门槛上坐着,看着,心生妄想,真想将黄透的柿子和那个夕阳摘下来,放进篮子里,坐在炕头吃了它。
晚秋黄昏的美,都写在柿子上。
妈妈说,柿树上擎着夕阳,那才是真的黄昏,没有柿黄,就称不上黄昏。我反驳妈妈,始祖黄帝,也是黄色的?妈妈好像更找到了铁的事实,说,黄种人的上帝就是黄帝。
春天的黄昏天边多彩霞,是想把太阳染得色艳味甜再送给夏天;夏天的黄昏,残阳如血,晚霞似火,像胖娃娃的粉脸蛋在撒娇,可不敢碰;冬天的黄昏,被白雪给染了,一切都淡淡的,日头泛白,送不出暖黄。唯有晚秋的黄昏,原野和村庄,落日熔金,安详而又丰满。说起晚秋的黄昏,妈妈有着童话般的描述——
西天那个夕阳,格外低沉,总是探头看看庄户人家的院落,找到一色的金黄。院墙上挂着的玉米棒子,呲着牙毫无拘束地嬉笑着。黄昏在晚秋的田野悠闲地逛着,在每家每户的屋脊上站着,在归巢的鸟儿的翅膀上悬着,在行进于山野小径上的人的肩上扛着。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梢,在瘫倒的褐草上,在不舍得回家的农人的脸庞上,直到夜色渐合,黄昏才收去最后的暖黄。
妈妈的话土得掉渣,这是我润色了之后的句子。但诗意不会因土气而消失,如诗如画,美感的熏染,成色一点也不减。乡下的黄昏最美,而城里是没有黄昏的。马路上的白炽灯,早早地点亮了,硬生生地不留情面地把个美好的黄昏给吞掉了,路灯是与黄昏作对的,我没有多少好感。路灯想扮演黄昏的角色,可总是不像。
二
最美的黄昏在河堤处。褐黄了的草匍匐在河岸上,做了护堤的被子,我相信晚秋的衰草是有着情感的,总是散着可亲的光,在夕阳下温柔地眨着眼,将自己淹没在一抹夕照的金粉里,相牵相依。这是草的暮年,但苍老的根依然扎在岸上,不肯做漫天的飞蓬,慈祥得正如老人,茎秆或许还留着绿意,但不再炫耀了。有时候,我去河边赶鸭上岸,竟然忘记了正事,倒在衰草的怀抱,黄昏的暖色不再刺眼,柔柔的,慵懒的,不想失去这个黄昏,就像不想离开年老的父母,手不时地摩挲着草,挑逗着自己的掌心。
回想起那些曾经醉倒在晚秋河岸的黄昏,我突然觉得我辜负了那个意境,因为人在旅途,只知道赶路,疲惫而急促的心总是绷紧着的,怎么就不知突然止息自己的奔波?温暖未必不是壮行的誓言,真想劝如我当年一样的人,急切地奔波一段,应该恋一个黄昏,将自己放倒,享受几个美的黄昏。原来“几度夕阳红”,并非是送给老年的诗句,“几度”,正是让人珍惜几次,黄昏属于漂泊者和疲惫者的黄酒,微醉黄昏,最具诗意。
还有晚秋的苇丛,最容易留住黄昏。因为狼毫色的苇花,将黄昏时的夕阳弄得更醉,如果躺在苇丛外的避风处,看着黄昏垂落于苇丛,仿佛就是月亮上巡演童话故事,嫦娥长袖拂云啊,桂枝斜出,桂花飘香啊;鹊桥横卧,牛织隔岸相望啊……一轮夕阳不甘寂寞,照在河水,被风摇得晃荡着。那时曾想,这样的景观比年画生动多了。在昼夜交替之际,夕阳在河水里游弋摇曳,弄碎了水,成了金花,想插在头上?还是只想在河水里洗把脸,准备夜戏的开场?洗了脸蛋就变成了月亮,分不清了。或许,夕阳是要搞一个归去的仪式?尽管明天还要出来,但每一次归去,都必须是庄重的,天天如是,从不糊弄。我还想,为什么诗人总是从黄昏里读出愁绪……
诗人周邦彦说“到此际,愁如苇”,儿时不知愁,我言“暖如苇”。我不希望也能写出那样有深度而悲怆的诗句。
晚秋的黄昏之所以美,因为包裹着一切丰收的色彩。一坡坡,满田畴,晚秋田野里似乎某一天被黄昏染黄了,庄稼收割完,农事的繁华也落尽,田野里陷入令人不可想象的沉寂,仿佛只有夕阳光顾。可被黄昏释放出来的土地味道,在这个季节、这个时段更盈鼻,是熟透的作物被黄昏发酵了,蒸发出袅袅的香气。岁月荣枯,田野寥落,我们对繁茂季节没有伤感,而对晚秋的寂寥生出心痛感,若无黄昏熏染一派丰收的色彩,我们可能难以对得失表现得如此从容,蓬勃与消退总是此生彼长,没有晚秋黄昏的薰暖,土地怎么可以忍受漫长的寒冬!
三
黄昏最喜欢光顾晒场。那些年,妈妈最喜欢干的就是到场地坐着剥玉米叶。满场的玉米堆成小山,黄昏的时候,三两个妇女守着一座小山,干得更欢快。妈妈说,就怕夕阳落山。女人们要贪着抹平自己眼前的小山。我相信,这是诗意生活生出的美感。褐色的玉米叶,被夕阳进一步染黄,将叶子撕开,金黄的玉米粒像金牙般与夕阳一起笑着,当然还有和母亲一样的女人心也在笑着。每个妇女剥玉米,可以给自己留下20斤玉米叶,这是蒸大馍馍的底袄,换了棉线布料做笼屉底布,赶不上玉米叶,因为叶子里充满了粮香,还有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妈妈总是踮着小脚,背着一袋子玉米叶,在黄昏里,摇摇晃晃地回家。我想接住,妈妈不肯,她是舍不得通过劳作而获得的满足感被我剥夺,夕阳照着妈妈的脸,暖黄的脸色,喜悦的韵律,夕阳的牵引,成了一幅唯美的乡村晚秋图画。
将玉米叶倒在门前,母亲把一个最美的黄昏给了我。黄昏的体香,都浸染在那些玉米叶上,母亲并不责怪我和小伙伴们在玉米叶上打滚嬉闹,有时候累了,就仰面躺着,沐浴着暖色的黄昏。我们会顽皮地装睡,睡在暖暖的玉米叶里,睡在黄昏的诗意里,玉米叶盖住身体,出汗了,汗味沾在叶子上。妈妈说,给叶子沾点孩子气。气,就是味道,这是胶东人对“气”的解释。母亲是很注重味道的人,她一生没有生育,但甚爱孩子。她慈爱的心,在那些黄昏里释放得淋漓尽致啊。
晚上,妈妈将玉米叶抱在炕头上,剪掉两端,然后一张一张地捋顺,膝盖上一会就堆高了叶子。晚秋的收获变成一张张玉米叶,就像我如今写作垒高的稿纸。闻着被秋阳晒透的味道,仿佛已经吃过喷香的大馍馍一般。那时,世界就那么大,似乎几片玉米叶就写满了世界的文字,幸福是主题。
人生因简单而变得单纯了,单纯了就容易感受到快乐。当下,我们对黄昏似乎很少有那样的感觉了,感受不到诗意,甚至生活的美满感都不翼而飞,或许是物质生活太过丰富,但完全的物质生活,是不能引发我们的生活诗意的。
四
诗意,还属于老黄牛,黄牛总是与黄昏最般配的,是绝配的美。我们家的老屋在山根处,门左就是上山的小路,特别是晚秋的傍晚,似乎夕阳都给了山坡,就是那些割掉的草茬,也闪着暖光,这是给劳作者归来布置的底色,也是表演的舞台。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林格叔就老了,他是驾牛好手,队上的牛都听他的,是权威。他六十多了,胡子白了,那些牛也似乎与他一样,也老了,走路慢悠悠,没有了朝气。也好,这给了我爬上院墙看他与牛在黄昏里相伴而行的镜头的机会。牛和他的身上都披着黄昏的影子,似乎夕阳是有意跟着而来,也要回家?林格叔嘴里哼着根本没意义的“喔喔喔”的声音,常想,这是叫牛停住呢,还是要牛走?是快走还是慢走?似乎也无需理解,只要是从他嘴里发出的,都是牛耳听到的歌吧,歌声单调,也平常,但歌声闪光,与哗啦啦垂落下来的黄昏一样明亮。牛低着头,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沉思,所有的动作都是被赶牛人的歌声驱使的,我这样想。这幅画,若是在一个早晨,那就不是这样的境界了,匆忙会成为旋律,没有了悠闲。牛是人的伙伴,或者,人是牛的伙伴,主仆的关系在这时最难分辨。他们相依为命,相伴而行,在最美的夕阳下,在最暖的黄昏里,这是尘世间不能多得的情趣和诗意吧?若人生有过这样的一幕,在一个如我一样的孩子的心中泛起歆羡的波澜,我想,林格叔就是和牛一样默默老去,也是最温暖的,因为他和牛在黄昏里,给一句诗做了生动的注脚:“斜阳草舍迷归路,却与牛羊作伴归。”(辛弃疾句)
发现没有?在晚秋的黄昏里,飞鸟会晚归。文人们总是面对鸟归而生出倦意,想到退隐归乡,可能与“寒”字有联系,可哪里知道,晚秋的鸟,忙于寻食,常常忘归,就是归,也是暖的,因为嘴角都叼着灿灿的米粒。落尽了叶子的树木上挂满了鸟儿,仿佛想给晚秋的树缀上生动的叶子,尤其是家雀,密密匝匝的,它们对着夕阳,唱吟着黄昏,互道晚安。或许是在恋着人间的黄昏美景。山坡,田野,屋舍,被黄昏镀上了一层绚丽的橙色,暖得要流出汁液,更像奢侈地披了锦,想拒绝晚秋的微寒吧?炊烟升腾,各家的烟囱,在黄昏里弄着袅袅的诗句,炊烟在空中牵手拥抱,极尽了缠绵之意。村庄的好,不分你和我,不设防,也不分彼此,共享一个黄昏。
五
我父亲对黄昏有着细腻的味觉感受。他每年要腌制很多酸辣大白菜,先是用食盐腌渍白菜一两天,去掉白菜的脆性,然后等一个最好的黄昏,夕阳润黄,仿佛最低,低到要垂落到院子,他将白菜从缸里提取出来,整齐地排列在院子里的石条上,白天,石条被秋阳烧烤得很热,手一摸,就像烧过火的炕头,父亲说,温度高了也不好,最好是等到黄昏,日头转过田野,吸纳了秋作物的精华,染过石条,白菜会沾染上作物的香味,他还特别用几根新割的稻草扎住白菜,这样,香味最合适,最地道。父亲说到黄昏侍弄酸辣白菜,脸上都有一种特别的光彩,似乎夕阳的光填满了他脸上的皱纹,变得脸面丰润起来;似乎也将他对生活的特别细腻的感悟给了黄昏这个时段,温润,饱满,流金溢彩。他的经验是:一般遇不到好的黄昏,那只能放到阴凉处晾着,腌制的酸辣大白菜的口感就差一些。尽管我是吃不出白菜里的黄昏味道,但这道秘方我记住了。一切最美的口味口感来自自然的才好。阳光可以催熟作物,黄昏可以温暖人心。不舍黄昏的味道,是热爱,更是对生活的多情。
入冬的黄昏有些寒冷,我们要抓住晚秋的几个黄昏,孩子们最喜欢在黄昏里疯,甚至商量着去追赶夕阳,说,夕阳很慢,我们完全可以追上。多么让人觉得好笑的想法啊!其实,孩子们在黄昏里玩,还有一个期待,就是突然听到自己的母亲呼叫吃晚饭的声音。“召子(我的乳名),别贪玩了,吃饭啰……”如果妈妈不是第一个这样喊我,我会一个晚上不高兴。我想让小伙伴羡慕我,他们也一样。黄昏里,最能够激发我们的玩兴。
晚秋的黄昏,似乎也让我有着痛。多少对老夫妻,晚秋里,黄昏中,相伴坐在院落里,骨骼嶙峋的手,牵着,固然是对相濡以沫一生的深情表达,何尝不是告别晚秋黄昏的暗示?尽管他们不说,但我心中总有不忍看一眼夕阳的想法,希望这种怜悯可以延缓晚秋的脚步,牵住黄昏的步伐。
人的一生很短暂,最终都要失去,一定不要辜负每一个黄昏!面对黄昏,我们快乐着,因为我们只能欣赏和珍惜我们拥有的,每个人都有黄昏,但色泽和质地是不一样的。
晚秋的黄昏,我和妻回到老家,顾不得和老姐寒暄,就去看老宅。黄昏里充满了秋收的韵味,晒红薯干的味儿,钻进了胃口;路边的花生眨着黄灿灿的眼,我弯腰拾起捏一捏。突然,我牵住了妻的手,走到门口,妻说,这是夕阳行?我笑笑,这一幕来得太晚,二十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没有看见儿子牵着媳妇的样子,我相信,妈妈还站在门口,希望看到黄昏里这最美的一幕。
她会转身,举起门后的竹竿,勾下几个暖黄的柿子。我多么希望将我记住的最美的柿子诗脱口而出:柿叶秋红不是霜。
妈妈,您懂得这句柿子诗?
您听不懂就跺脚,还会责怪儿一句:说给妈听还是说给黄昏听?妈不懂你不说,黄昏懂得,你说了又没有用。
我这样理解:妈妈是想把她调侃的黄昏留住。
2019年12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怀才老师的文章,大开大合,信息量爆棚,想象力惊人,深刻学习中。
写的不错,值得一品。祝冬祺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