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躺在医院病房廊道上加的床位，已经昏昏沉沉度过了两三天。因为腰椎骨折，不能动弹，他只好两眼瞪着头顶上白色的天花板，胡思乱想。此时此刻，他还有一些思维，虽然头脑不怎么清醒。
　　 他心灰意冷，对人生感到失望，甚至有了绝望。他怎么也想不通，在最旺盛的年龄忽然生此绝症。他埋怨命运的不公，上苍的残忍。一想到即将告别人世，他的内心里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孩子需要他，爱人需要他，他舍不得家庭，可上苍却不眷顾他，想夺走他的生命，夺走他的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的人类是多么的无助。生命是脆弱的，在疾病面前。
　　 他静静地躺在狭窄、矮小的床上，头不能转动，身子无法移动，就像死去一般，只有鼻息尚存呼吸。他在输液，又打了安定，药物使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他盯着眼前的天花板看，于是，他出现了幻觉。
　　 他从天花板的方形的小阁子里，看到的是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逼真得使他定了定睛，依然如是，甚至他听到了哭声。
　　 索性，他仔细看天花板，看出现的画面，亦真亦幻。他的不是很清醒的大脑，游离在幻境中。
　　 二
　　 天花板里出现了一群人，其中有自己的母亲抱着他在痛哭，母亲流干了眼泪，而他却微笑着，没有丝毫的痛苦，在母亲的怀抱里，他觉得很幸福，一点都不畏惧死亡，即使在他的面前摆放着等待入殓的红棺。亲友们围在一起，无声地抹着眼泪，那些模糊的面影，似是而非。
　　 母亲？母亲？母亲不是早走了吗？还是几年前，他忽然接到小妹的一个电话，说母亲肺部有阴影。那时刻，他头上直冒了冷汗，脊梁心发凉，一种不详的预感向他袭来。沉默了好久，他说，我马上去定城。母亲身体一直很好啊，该不会是误诊吧。庸医害死人，小县城的医生就是不行，误诊的例子随随便便就能举出一大把。但愿你们是庸医，是对母亲病情的误诊，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很快的，就见到了母亲，母亲的面容消瘦了许多，精神好像也不佳，他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现在，母亲没有离开他，不然怎么会抱着自己在哭？肯定是误诊，就是在蚌埠肿瘤医院也是误诊。好险，幸亏母亲生命力顽强，意志力坚强，不然，怎么能坚持住这么个大手术和大剂量的化疗。他在想。
　　 他想到了母亲的艰难。母亲一生很不容易，含辛茹苦，养育了六个儿女。哦，那时父亲不在家，家里就靠母亲独力支撑。那时家里好穷啊，没有吃的，穿得破破烂烂，家里的泥墙上到处是裂缝。老房子是草屋，房顶上到处漏雨，一到雨天，家里成了养鱼塘，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为了生活，母亲咬着牙，像男人一样出体力，挣工分，养家糊口。她狠心让几个女孩子不上学，帮家里做事。二姐只得辍学回家，当起生产队的“猪倌”，三姐，大妹没上一天学校，放牛，烧锅，洗衣，做家务。他是男孩子，有上学的机会，到了学龄，就心安理得的上学去。
　　 三
　　 是谁在那里哭喊？这医院的走廊里，这么不安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吧，抑或是十点多，走廊里的人们还在走来走去。高声说话的，放音乐的……吵死人！是身边的爱人在哭吗？不像，她就在身边，没有抹眼泪。是自己在哭吗？还真是的，他隐约听到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微弱的泣声，很伤心，很疲惫。他抬头继续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的图案真丰富，变幻无穷。画面一幅接一幅，人物越来越清晰，好像在向他靠近。不管哪幅图景，都少不了哭泣和拥抱的场面，这真是很奇怪了。画面里也少不了荒坟的场景。他看到了自己躺在灵车上，爱人在后面奔跑，追赶，哭着喊着，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他想让司机停下来等她，可抬了抬手，并没有举起来，就垂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好放弃了。他在心里责怪司机的不称职。
　　 爱人？爱人知道他已死了吗？他马上到另一个世界，一切都解脱了，那样，他的爱人也彻底解脱了，不用这么辛苦，不用这么担心，不用这么心疼。她太苦太累了。她得知他患病后，就像个木偶人，没有了思想，没有了主张，甚至没有了眼泪和悲伤。她一定在心里想，这不是真的，肯定是误诊，你们是和我们在开玩笑的吧。
　　 几天来，她守护在他的身边，紧握他的双手，生怕他突然离去。他醒来时，看到了爱人疲惫的眼神，心疼的说:“萍，我们放弃吧！”哦，眼泪，那是清泉一样的眼泪，从她凹陷的眼窝里流出。对不起，不是故意惹你伤心，他在心里愧疚的想。“你说什么话啊，就忍心抛弃我和儿子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不会有事的。”爱人动情的说，又握紧了他的手。他感受到爱人手的战栗和冰冷，不过，有股力量，好像随着药液在血管里流动。他说，药液走到哪里，自己清清楚楚，就像天旱时给苗运水一样，凉凉的，在走动。
　　 四
　　 他刚才想到那儿啊，这该死的脑筋，怎么这么健忘！哦，母亲，母亲没有离开他。
　　 母亲在蚌埠肿瘤医院复诊，结论是肺癌晚期。他和姊妹们绝望了，通过商议，还是做了肺部肿瘤切除术。手术好大啊，大约做了六七个小时，切口少说一尺多，从前胸斜跨背部。术后的母亲满面苍白，奄奄一息。那一年，母亲七十三岁。
　　 医生制定了化疗方案。大剂量的药物化疗，使母亲身体更为虚弱，她还要恢复手术创口。第一期化疗结束后，母亲回家调养。刚开始，母亲有了胃口，吃了东西，他感到欣慰，心中起了幻想和渴望，或许母亲这次能够挺过来。
　　 天花板上又出现了不同的图景，他在人丛里看到了儿子，只是儿子的幼年。儿子，小时候好可爱啊，跟着他形影不离。他们原先安家在朗峰水库边上，而且是最前边的一排，离水库只有五十米不到。他带着儿子在坝埂西面的草坪上追逐奔跑，为了让儿子开心，他故意跌倒，被儿子捉到。儿子在用小手捉住他的衣襟时，笑得有多开心啊。夏天，他和儿子在上面捉蚂蚱，逮蜻蜓，在树丛里捕鸣蝉。
　　 在朗峰湖居住的日子，有太多的美好回忆。朗峰湖湖水真清啊，淘米、洗菜都在这里，早晨刷牙、洗脸也在这里。早晚你都可以听到捶打衣服的声音。周末他在这里钓鱼，孩子提着鱼篓跟在后面。夏天的晚上，常常停电，他们一家子就在坝埂上乘凉，这里聚集了很多人，热闹得很。朗峰湖周边环境很美，三面环山，有大凉亭山和小凉亭山，湖水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皇甫山西麓。他们基本上和孩子外公外婆一起吃饭，其乐融融。
　　 儿子，儿子不是大学毕业了吗？儿子真争气，考了重点大学。哦，儿子已经有了工作，正在上班呢。一想到儿子，就觉得对不起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就生病了呢！儿子还没有成家，做父亲的还没有完成任务。孩子，对不起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恐怕只有你的妈妈帮你完成了，从此以后，你和妈妈相依为命，一定要善待你苦命的妈妈。他想到这儿，不忍心继续想下去。
　　 五
　　 他又看了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电闪雷鸣，似有千军万马。怎么回事？哦，天兵天将手持兵器，在相互混战。杀声震天，人仰马翻，尸横遍野。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呆呆地站在旁边，不敢从他们身上跨过。断臂残肢，血淋淋的，特别可怕。就在惶恐之时，母亲却从地上坐了起来，向他招手。怎么，母亲不是住院了吗？什么时候到了这儿？母亲，你怎么乱跑，不听医生的话，你偷偷跑出来，姊妹们会着急的。
　　 母亲，母亲又到医院进行了第二次化疗。为了让母亲治疗有个更好的条件，他和小妹一起来到上海，带着片子和诊断资料来到上海X医院。
　　 医生询问了病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伽马刀手术，其实就是放疗。他问医生，这个手术要做多少次，医生说，至少十次左右，医疗费约六七万元。那能根治吗？他追问。医生说，不能，只能延长病人的生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对不起母亲。
　　 自从农村大包干后，母亲带着姊妹们做三十多亩的田地。耕田耙地就成了问题。母亲只得学犁田，学耙地。刚开始，牛在前面走，母亲扶着犁把在后面赶，因没有力气，犁沟不深，犁路歪歪扭扭。到后来，才渐渐掌握了窍门，能得心应手的耕地了。耙地，人要站在耙面上，稳住重心，否则，就会有耙面侧翻，耙齿朝上的危险，弄不好就会刺伤脚趾。学犁田耙地，母亲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和泪水。三姐在十几岁的时候，也学犁田耙地，替母亲减轻负担，可母亲总觉得对不起三姐，毕竟庄户里女孩子犁田耙地，三姐是头一个，母亲怕人笑话。
　　 六
　　 哦，这一次他是怎么就住院了？说来蹊跷，在年前，他和同事打兵乓球，扭了腰部，原以为很快会好，哪里想到近一个月没好。他和爱人到定远县总医院检查，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不过，当时那个医生嘀咕，说血液三项中血小板低，红细胞低，白细胞正常，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因挂念学校工作，又认为血液不正常是腰扭伤所致，就不以为意。离开医院时，医生叮嘱，以后一定要来复查。他并没有听进去。
　　 腊月二十五，他在定城小妹那里喝了点酒，回来后，傍晚准备到农村二姐家去玩，没有想到，在路上骑电动车时，不慎摔倒，车子和人一起滑到了路旁的水沟里。他当时爬起来，将电动车拽上路，继续往二姐家赶。当时，除了后背有点痛，好像并无大碍。回家年节的几天里，脊梁后疼得厉害，而且不想吃饭，坐不住。年初四到滁州市一院骨科做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就弄了膏药回家贴。疼痛时轻时重，而且还有位移的感觉。就这样挨到了正月快要结束时。
　　 正月十四那天，他原本想上班的，没有想到，竟然脊椎如坍塌一般，爆炸性的剧烈疼痛起来。他汗水直冒，慢慢将身子挪移到床边拿到了手机，给爱人打了电话，正好孩子的舅舅在家，于是，用车将他拉到了滁州一院南园。
　　 还是看骨科，医生开始了检查。通过拍片，确定是腰椎骨折，说不能手术，只能静养让它慢慢愈合，并且，发现腰椎上还有处老伤，至少一二十年了。医生问他，怎么受的老伤。他想了想说，肯定是小时候跟同村孩子玩闹打架时受的伤，小孩子能耐疼，估计当时没有当作一回事。骨折了，竟然忍受了这半个多月，他很佩服自己来。后来才知道，这样的骨折属于病理性骨折，是因为疾病引起的。
　　 医生又查了血液，结果与在定远医院查的一模一样。医生就感到怀疑，于是，找来血液科专家会诊，得出一个结论：多发性骨髓瘤，恶性肿瘤。医生找他的爱人交谈，将结果告诉了她。他不知道爱人初听此消息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反正是震惊和诧异，像五雷轰顶，难以置信，一时不知所措，浑身发颤吧。当时，大家都瞒着他，他并不知晓。
　　 在滁州医院里住了七天，他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让医生打了安定也不行。他躺在病床上，内心特别烦躁，好像百爪挠心，却又指不着，摸不着。他憔悴了许多，吃的渐少，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
　　 医生推断后，爱人打电话找来他的姊妹们，决定转院到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就这样，联系了那里的医生，包车到了安医，没有病房，就暂住在走道里。
　　 七
　　 母亲，母亲做了第二次化疗。这次化疗后，母亲就没有了胃口，身体虚弱得很。母亲是肺癌骨转移，特别疼痛，尤其是膀子和背部。为了缓解疼痛，他们就给她打杜冷丁，刚开始效果还好，后来不断的增加药剂。
　　 他觉得对不起母亲。早在未查出病之前，母亲说膀子疼，要他带到医院看看。于是，他带母亲到滁州一院进行细致检查，做肩周CT，做胃镜，做B超，做心电图，可就是没做胸部X光片。这真是宿命了，有问题的地方，医生竟然忽视了。当时检查结果都好，只是有轻微肩周炎。他对母亲说，这回该放心了，肩周炎是不会伤及生命的，回家理疗理疗就行了。这是慢性病，肯定是长期劳累，沾凉水，受凉气所致，也是月子里落下的病。
　　 可母亲回家后，肩膀、后背疼痛得还是厉害，就一个人做车到池河医院看中医，用推拿方法治疗。看了有月余，仍未见好转。而且，这期间我们竟没有一个人陪同母亲前去，她只是独来独往。他以为母亲没有大碍，而且工作很忙，就没有陪同。母亲说，有一次被一只狗突然闯到跟前，差点把她吓栽倒。后来，他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很不安。
　　 他想到这儿，眼泪不禁流了下来。他很疲惫，闭了闭眼睛，想要睡去。
　　 一会儿，他又醒了，抬头看着天花板。
　　 他忽然说，你们看，我又看到虾兵蟹将呢，正排队向我走来了。爱人说，没有啊，肯定是你看花了眼了。他定了定睛，还是那个图景。
　　 母亲为了他读书，受尽了苦。那时，母亲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考上中专，有个铁饭碗。这在当时谈何容易。母亲宠着他，不让他做农活，怕耽误学习。每到新学期开学时，母亲常常为十几块钱的学费犯愁。家里太穷，这十几块钱可是个大数目。于是，母亲东挪西借，亲朋家里也穷，她常常是空手而归。母亲只好寻求政府，从大队开介绍信到公社，看能否救济。还好，经过努力，救济了母亲十块钱，填补了学费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