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天花板上的秘密(散文)
他很用功,也很争气,在学校里,成绩一向是名列前茅。1984年中考,他终于考上中专,上了师范,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一直在农村中学任教。那一年,他们学校里考取了两个人,那个是女生,复读生。
这两年,他感到工作压力很大,特别是2016年起搞义务教育均衡验收,他负责资料管理这一块,事务很繁琐,工作量大,耗时间,耗精力。他工作又认真,做事追求完美,常常加班加点到深夜,周六周日几乎没有休息过。有时候,不能按时吃饭,超负荷的工作,使他很疲倦。他常常在爱人面前发脾气,因为有压力,心情烦躁。后来,才知道,这种病,心情烦躁就是一个表症。
八
母亲又到了第三次化疗的时候了,可她怎么也不愿到医院进行化疗。没有办法,他带着病历到医院,开了化疗药,准备回家到镇上医院输液。他还跑遍了蚌埠市几个大的医药商店,看有没有奇效药,他买了几中成药,治疗癌症的。
可母亲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来,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们买来药片给她止疼,药片的数量逐渐递增,由原先的一粒到十几粒。他知道,母亲醒来时,一定是药性已过,因为,服了药的母亲总是酣睡,那是药物麻醉了神经。骨癌的疼痛,常人很难忍受。母亲很坚强,咬牙忍着,很少发出呻吟声。他哭着对母亲说,妈,别憋着,想哼就哼出来吧。面对痛苦的母亲,他束手无策,知道等待母亲的是死亡,母亲的日子不多了。他内心很矛盾,一方面,希望母亲早点摆脱痛苦,太让人心疼了,一方面,想到母亲的离世,永远的离开,心中是多么的不舍和难过。
他想到了自己撒手人寰后,家里的悲惨场景。爱人痛不欲生,孩子悲苦可怜。甚至想到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的庄重。他想到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诗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人生赤裸裸来,赤条条走,不带走一丝一毫,终将化成灰烬,埋进泥土。土地,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灵魂将在这里安家,终将生根,发芽,冲破尘土,不知何时再回到这个世界。他热爱和眷念这个世界。
他想到了爱人的余生,想到了孩子的今后人生,心里在流泪,在哭泣,而这一切将无法改变,纵使有通天的本事。
母亲还是走了,在那个凄冷的冬月里。一抔黄土埋了母亲,从此,他活在思念母亲的悲伤里,尤其是到了年节。他爱母亲,想母亲,她的过世,给他的心灵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变得忧郁哀伤。
九
到了安医,家里人瞒着他。医生抽血,抽骨髓检测,骨髓还是寄到北京权威机构检查的,一周后才有结果。结果还是没有变:多发性骨髓瘤。医生开始了治疗。在输液前,他发现爱人手机的网页停留在“骨髓瘤”的页面上,于是,趁其不备,拿过来阅览了一下。看到“骨髓瘤”恶魔一样的字眼,他一下子崩溃了,知道这就是他的病。爱人看他情绪不对,知道了他已经了解病情,慌忙过来安慰。医生来到跟前,对他们说,瞒着没有用,至少他还是个本科生,想瞒也瞒不住的,什么都不要去想,配合治疗吧。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走了。
他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定是搞错了。爱人哭着说,在滁州就查出来了,现在已经确诊。他头脑混乱,欲哭无泪。他连声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神情呆滞,犹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爱人心疼的抱住他,安慰他,鼓励他,可这一切显得多么苍白无力。他于是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死后的凄惨场景。
在他心里,癌症就是死症,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想拒绝治疗,却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因为,他还想活着,他爱妻子和孩子,爱生活,爱工作。
妻子宽慰他,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花钱给你治疗。他不置可否的默默点点头。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的图景依然活灵活现。
他来到了阴间,阎罗殿里多么阴森可怖,面目挣拧的小鬼嘁嘁喳喳,尖利的喊叫,让人头晕目眩。那个端坐条案前的肯定是阎王爷,正在观看生死簿,一定又在勾人世姓名。他会不会就在找我的名字,或许,他一多情就放过了我,他在想。
十
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孩子是他的一切。他爱孩子,想为孩子做到一切。而如今,这许多只能成为虚妄。因为,生命对于他很吝啬,时日已剩不多了。
孩子上小学时,每天跟着他骑车从林场到学校,来回大约12里路,风雨无阻。孩子很聪明,成绩很好,总在年级前三名的样子。他很开心,感到未来充满了希望。
上了中学,他和儿子住在学校里,爱人白天上班,早出晚归。中考,孩子考上了滁州中学。高中三年,孩子外公外婆陪读,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很辛苦。高考,如愿以偿的上了重点大学。他和爱人特别开心。
那年,他考上中专时,母亲激动的热泪盈眶,赞叹他真争气。从此,母亲逢人便夸,十分得意。她和姊妹们劳动的热情更高,不到五年,家里经济好转,有了余粮和少许积蓄。在他上师范前,母亲带他特地到藕塘烈士陵园照了合照,黑白的,母亲坐在条凳上,他站在母亲身后,这张照片,一直珍藏在影集里。
毕业后,他分到初中的母校教书,在那里待了六年。他凭借自己的毅力,完成了自学考试中文大专课程和本科课程,前后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那时,他学习还很用功。
1992年,他和爱人走进了婚姻殿堂,开始了浪漫的人生之旅。一年后,有了孩子。为了提高自己,他在1996参加脱产进修考试,以全省中文第一名的成绩走进安徽教育学院。1992年,他就调到藕塘初级中学(冉周初中)任教,1994年到藕塘中学任教。
十一
2000年,母亲从乡下搬到镇上,彻底脱离了土地。在农村,母亲十分劳苦。春种,午收,秋收,秋种,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特别是午季最忙,割麦子和油菜,耕地插秧。母亲她们常常忙到深夜,白天割麦,晚上打场。白天还要插秧,一个秧季下来,母亲的手指甲被磨平,渗血,脚掌泡得发白,起了道道褶皱。母亲原本就有关节炎,被水长期浸泡后,关节炎就更加严重了。她常常走路一瘸一拐的,步履艰难。
自母亲到了镇上后,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母亲只要有好吃的,总会叫他来享用。母亲烧得一手好菜,他喜欢。
母亲在他中学房子后面整了一块菜地,种上各样的应时蔬菜。她整地,施肥,点播,耘草,浇水,样样不落。菜蔬经过她调理,十分旺盛。这些菜蔬,是无公害纯天然绿色食品。他曾劝母亲施化肥,遭到母亲拒绝。母亲说,化肥有害,吃了这样的蔬菜对你们身体不好。于是,母亲就用小车拉来了旱粪。
其实,母亲搬到镇上后,生活并不轻松。两个姐姐及大妹的孩子,全部放在她那里,从幼儿园直到初中毕业。母亲要照顾他们的生活,烧饭,洗衣服,做家务,还要看顾他们的学习。小孩子特别会闹腾,打打闹闹,没有片刻的安宁。六个孩子,饮食起居不容易啊。
他想了这许多,又想到自己的明天,觉得很累很累。
他又想到了父亲,父亲离开自己也有三个年头了。父亲去世时八十岁。在过世前,父亲因患有脑梗,不幸摔了一跤,小脑里有渗血。拉到定远县总医院时,医生建议开颅手术。我们担心父亲年纪大,而且,小医院开颅手术成功率很低,就接受了保守治疗。刚开始还好,到了第三天后,父亲开始迷糊了起来。好在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父亲还是醒过来了。看看好转,又要过年了,我们通过咨询医生,带父亲回家调养。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病情逐步在恶化,脏器在衰竭。正月十三,发现父亲下半身出血很多。正月十六的晚上,父亲离开了他们。父亲临走时,把他和爱人叫到了跟前,等于是告别了。父亲握紧了他的手,又将他爱人的手叠放在一起,紧紧的握了又握,他明白,父亲是希望他和爱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紧握在一起。那一刻,他和爱人痛哭不已。父亲说,我想睡一会儿。不大一会儿,父亲起了很响的鼾声,他们以为父亲真的睡着了。可是,后来鼾声没有了。隔壁老人过来看了看,对他们说:走了。就这样,安葬了父亲。他失去双亲后,就没有了归宿感。
儿子的工作是自己在毕业前夕在学校与公司签约的——中建一局华北公司,当时,他们也没有反对。孩子第一年工作地点在连云港,搞的是房建,在施工部。那一年的国庆节,他和爱人一起到连云港看孩子。孩子专门请了假,陪同他们玩了两天,去看了海,看了花果山,吃了一些特色火锅。他跟孩子在一起,感到很开心。在花果山,他们一家子在湖心里划游船。他们一起去海边,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海,很兴奋。
孩子的工作地点总在变换,他从连云港又到了江阴。只是到了技术部工作。对此,他觉得不满意,因为工作地点不固定,会影响今后的家庭生活。他希望儿子参加事业编或公务员考试,可是,儿子却没有多大热情,他也就无可奈何。哎,孩子的生活是自己的,做父母的还是少问的好,只有他自己意识到以后,自己选择才行,他这么想。
他现在已经是朝不保夕,问那些闲事也无济无事。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他那双看天花板的眼睛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爱人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着的晶莹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