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腊月(小说)
一
“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倔头看着院子里树上的喜鹊,又开始扯开喉咙骂上了。
知道女儿背着自己结婚、而且还怀孕了,自从那天开始,他就成天气愤地骂。骂“老天爷”不开眼,骂老东西该死不死,骂闺女不争气,骂媳妇是败家的娘们……总之,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好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被他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老倔头之前就很倔的性格,因此显得更加暴躁了。
老倔头姓张,五十多岁。因天生脾气倔,村里人给他取了这个绰号“老倔头”。
他所在的“高粱沟”村坐落在深山沟里,从村子走到外面的县级公路,需要走二十多里的乡村道。这条山沟太长了!
虽说村名叫“高粱沟”,可全村只有老倔头一家还在种高粱。打了高粱卖高粱粒、卖笤帚,高粱杆儿还能卖给那些做花圈的。总之,高粱浑身都是宝,他就和高粱干上了。用他的话说,“咱不能忘本。”
这几年,眼看着别人家的日子一天天变了样,自己家还是老样子。他媳妇淑珍心里特别着急,对老倔头的称呼也是一变再变,从最初的“我家老张”改为“老倔头”,现在可倒好了,没事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有事了,就喊他“倔驴”,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嗨,倔驴你……”
老倔头也听习惯了,只要不叫“死驴”就行。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一点没错。用老倔头的话说:“我今年不顺,窝心的事全都让我赶上了,一桩挨着一桩的。”
刚入冬的时候,一场往年少有的大雪铺满了进山的路。由于村子被大山遮挡,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这个冬天显得更加纯粹而漫长。这场提前到来的雪好像也是专门给老倔头添堵来的。
今年,他家种的高粱,秋天脱完粒就卖给小舅子的酒厂了。笤帚是用脱完粒的高粱穗绑的,有上千把。他绑的笤帚拿着轻松爽手,且特别耐用,价钱也不贵。距离村子四十多里地有个小县城,县城里好多人都喜欢用他绑的笤帚,大多都是老主顾了。要是在往年,他这些笤帚根本不愁卖,可是今年这场大雪把他坑苦了。就这场雪?进山的路被封死了,都到腊月了,村里一天两趟的长途车,半趟也没来过。虽说城里有集市,可是这些绑好的笤帚怎么运过去呢?
看着满屋子绑好的笤帚没换成钱,老倔头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因此,经常把满肚子的火撒在烟和酒上,时不时还对着老婆和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吹胡子瞪眼。最多也就是换回老婆这两年常说的那句“倔驴”。
二
“你就是一头倔驴,让我说你啥好呢?培根儿这孩子主动找上门买咱家的笤帚,出的价钱比你自己出去卖的价钱还要高,你死活不卖。也难怪人家叫你老倔头,你就是一头倔驴。”淑珍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倔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啥过不去的坎?再说了,两个孩子都这样了,眼看着就当姥爷了,你就别拦着她们了。可是你?还是放不下倔驴似的臭脾气。”淑珍一边和面一边发着牢骚。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呀!闺女这件事都怪你,若不是你在中间装神弄鬼的,哪至于走到这个地步?要不说你们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呢!你就是一个败家的娘们。以后别成天介掺和多事的,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点错不了。”老倔头说完话把手里的烟袋使劲地在锅台上磕了两下。
“别人都不是好东西、都败家、就你好,行了吧!”淑珍怼他。“依我看,培根儿这孩子不错。要模样有模样,家庭也不错,还能干,最主要的是人家特别活气,一点不倔。”淑珍把“一点不倔”这几个字的声音抬高了好多,两只眼睛冲着坐在灶坑边上的老倔头使劲儿地瞪了一眼。
“你懂个屁呀!这事儿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这是仇!永远的仇。”老倔头手里拿着烟袋指着媳妇大声地说。
淑珍看他这个样子,不再言语了,用力地和面,就好像老倔头是她手里的面团一样。
淑珍说的这个培根儿在城里开着店铺,专门卖土特产品,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自从女儿进城上班,两个人慢慢地好上了。自己也劝了闺女好长时间,没管用。后来两个孩子偷偷领了结婚证。没办法,这件事只好瞒着老倔头。一来心疼闺女,二来怕闺女将来出点儿啥事。最主要的是,她看着培根儿这孩子不错,从心眼里喜欢。若不是那头倔驴总说和他家有仇,她会举双手赞成这门亲事。心想着,等闺女生了孩子再和这头倔驴商量,来个先斩后奏。谁想到,培根儿奶奶刚入秋的时候生病了,两个孩子回来探望老人,被这头倔驴看见了。硬生生地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出屋了。还说什么“宁可把女儿两条腿打断,也不让她嫁给他们老王家。”就为这,闺女死去活来地闹了好长时间呢。可是那头倔驴就是不同意,直到现在她们爷俩一句话也不说,见面就跟个仇人似的。
要说这两家的仇,还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个年代结下的。老倔头的父亲能干,起早贪黑的在山上弄了二十多亩薄田。就因为这二十多亩薄田,当年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土改的时候把他家的这些田地“改”没了,还经常被“贫下中农代表”(培根儿的爷爷奶奶)拉出去“斗”,拉着游街。说他怎么怎么剥削老百姓……当年没少受罪。
他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土地被别人分了,还要成天受这份窝囊气,最后做了病,没两年就去世了,死的那年也是在腊月里,天上还下着大雪。
从此,村里的孩子骂他“地主崽子”,还说他是什么“黑五类分子”。没过两年,母亲也去世了。那时候的老倔头也就是十三四岁,活得就跟个要饭的一样,若不是有人经常把吃的放在他家门口,早就被饿死了。他至今还在还感激那个偷偷送饭的人呢。
淑珍看老倔头不开腔,转过头问:“那你说咋办?这一屋子笤帚卖不出去,都留着自己用吗?闺女咋办?你不能眼看着孩子生在炕上再想办法吧!”
“有啥不好办的?每逢农历三、六、九,城里就有集,大不了我用车推着这些笤帚进城卖去。还省了车票钱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真是的!闺女的事再说,实在不行,孩子生在炕上咱们给养着。”老倔头叼着烟袋起身看了看墙上的挂历。“后天就腊月初三了,是有集的日子,你早点做饭,我吃完饭就推着去集上卖笤帚。”说完话,老倔头又坐回了灶坑边抽烟。
“我也跟您去。”兰子听到爸爸要进城,挺着大肚子从里屋走出来说。
“哎呦喂,你可不能去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媳妇淑珍一边使眼色一边说。
老倔头歪过脑袋,狠狠瞪了闺女一眼道:“有你啥事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少给我添点堵,我就烧高香了。”
“我给您添什么堵了?我一不偷、二不抢,正儿八经地结婚过日子。您可倒好,不但不同意,还扯出我爷爷的事来了。到底是我给您添堵还是您给我添堵?还讲不讲道理了?”
“你就别言语了,我的小祖宗!你们爷俩都少说两句吧。一个比一个倔,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呦!”淑珍把面盆推到一边说。
“你和培根儿的事儿我不同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取了结婚证可以去离婚,你要是非要做老王家儿媳妇,除非你不认我这个爸。”老倔头的倔劲儿上来确实有点像驴。
“您这样做是犯法,反正我们有结婚证,受法律保护。呜……呜……”兰子哭着,狠狠地把门撞上了。
“你是我闺女,我说了还不算数咋滴?还跟我讲法律,当年的法律都到哪去了?”老倔头扯着脖子冲着里屋喊。
淑珍看着哭哭啼啼回屋的闺女,又看看灶坑边上抽烟的老倔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三
腊月初三。天还没亮,老倔头爬起来穿上衣服看了看身边的老伴儿;又对着里屋门狠狠地瞪了一眼。下地填上满满一锅烟,用火机点燃。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被火机的亮光鲜明了一下,打火机熄灭了,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黑暗。烟袋锅里的火星伴随着老倔头的“吧嗒”声,如同鬼火一般,一闪一闪的。
“饭在锅里呢,吃完饭再走,你路上小心点,实在不好走就回来。别跟一头倔驴似的。”淑珍从被窝里探出头嘱咐着。
“嗯!知道了。你在家看好闺女,别让她偷偷溜出去。听说那个老东西(培根儿的奶奶)快不行了,你别让闺女过去给我丢人。
“你放心吧!真是的,一点儿正事没有。依我看,你就答应两个孩子吧!”淑珍劝说着。
“你别说了,嫁给谁都不能嫁给……”老倔头骂骂咧咧地回。说完后,连饭也没吃,戴上手套开门,推着几捆笤帚走了。
老伴儿走后,淑珍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闺女兰子的事。闺女结婚怀孕这件事,她也是后来知道的。没办法,只好和闺女一起先瞒着老倔头。本想着等孩子出生了总会过去的。谁想到……唉!淑珍叹了一口气。
想着想着天亮了。淑珍起来穿衣冲着里屋喊:“闺女,你也起来吃点儿饭,不为别的、也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你爸早早进城卖笤帚去了,趁着他没在家,你过去看看培根儿他奶奶,回来咱娘俩聊会儿,说说你跟培根儿的事,怎么也要想想办法,总是这么搁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我能有啥好说的?我和培根儿早就领了证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爸,这个您也是知道的。就我爸那脾气?纯粹是一头死不讲理的倔…”兰子最后还是把那个“驴”字咽了回去。“一会儿我去他家看看,培根儿他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以前去的时候,她总跟我说:对不起我爷爷,那个年代也是没办法……她只要跟我提起这件事儿就哭,总想着找机会给我爸爸说明白。我爸这个人也真是的,那个年代又不是培根儿他爷爷奶奶想那样,他们也是没办法呀!”
“唉!那个年代祸害人呀,没办法。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他当年确实遭了不少罪。”
四
老倔头推着几捆笤帚艰难地向城里走着,脚下发出“咔嚓、咔嚓”刺耳的响声。多亏是老倔头,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掉头回家了。
早上八点多钟,他终于来到了城里的集市,绕过东门后,从西边小门进来找了个位置,把笤帚摊在地上。集市里人不太多,只有几个来这里赶集卖货的在地上摆货。老倔头不愿意去东门,因为培根儿的门面在东门附近,看了那小子就来气。
由于一路上推着车,根本没觉得冷,只是肚子饿得一直在叫。等他都弄妥当了,去对面的早点铺买了一笼包子,又买了一碗热馄饨端着回到自己的摊位上。
“老哥卖笤帚来啦?我寻思着你不能来了,这么大的雪也没挡住你,推着车子还来卖货呢?”一个推着车卖货的和老倔头打招呼。
“不卖不行啊,眼看过年了,瞧这阵势,我们那里今年不能通车了。我满屋子笤帚不卖出去怎么弄?总不能留着自己用吧!我比不了你呀,家离这里近,什么都能倒腾着卖,一年到头就是做买卖,家里从来不存货。”老倔头端着碗说。
“嗨,瞧你说的,现在的买卖不好做呀!对了,你……”
“我什么呀?”老倔头抬起头,嚼着包子的嘴停住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去东门那边卖,那边人多。”
“卖笤帚喽,好用不贵的笤帚——”老倔头看着推车人远去的背影,大声地吆喝着。
这个推车的长年在这里做买卖,专门从农村买来一些山货在集上卖,赚点儿中间差价。和老倔头比较熟悉,有时候也帮培根儿去山里收货,对培根儿和兰子的事儿了解得特别多。
“呦——这不是高粱沟的老张大哥吗?今年收成不错吧!这么大的雪也没挡住您来城里卖笤帚,就这点笤帚还用您出来摆地摊儿?往您女婿的门面里一放,用不了几天,全都给您卖了。”长年在这里摆摊儿的“马快嘴”推着车和老倔头打招呼。
不提培根儿还好,听了“培根儿”这个名字老倔头就闹心,他用眼睛瞟了一眼“马快嘴”,没吭声。
“咋了老哥,看着您有点不高兴呢?”“马快嘴”把车停下问。“是不是当上姥爷辈分涨了,脾气也大了?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啊?”
“生下来就会说话,不停地说。半阴半阳的,谁知道是男还是女。”老倔头看着“马快嘴”说。
“马快嘴”看了看老倔头,听着话茬不对劲儿,一句话也没回,推上车子向着市场东边去了。
老倔头吃完饭,把盛馄饨的碗还给早点铺,回来继续大声地吆喝:“卖笤帚喽,好用耐磨的好笤帚,五块钱一把……”
“您的笤帚确实不错,这些我全要了,有多少把?全都给我捆起来吧。”
老倔头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位身穿羽绒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
“好嘞!您在哪住?我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您就给我放在对面早点铺门口就行,一会儿我开车过来拉。”
老倔头一边低头捆笤帚一边说:“一共八十把,您数数。”
“不用数了,全都给我搬过去吧!把钱给您。”络腮胡伸手递给老倔头四百元。
老倔头一边搬笤帚一边说:“您少给我四十块吧!一次买这么多。”
“不用了,您大老远推过来也不容易,拿着吧!”络腮胡慷慨地说。
老倔头卖笤帚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买主,不禁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个买笤帚的人。这个人个子不高,有四十多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