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艰难，没想到卖的时候这么痛快。老倔头把钱装在贴身的口袋里，把笤帚搬到对面早点铺门口，哼着小曲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倔头刚走，从东边开过来一辆轿车停在了早点铺门口。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从车里下来，打开后备箱把几捆笤帚放了进去，最后还剩一捆没装下，放在了汽车的后座上。
　　
　　 五
　　 “我回来啦！”老倔头一边开门一边走进屋里。
　　 “不慢啊！”淑珍从炕上下来招呼着。“路上好走吗？都卖完啦？”
　　 “去的时候推着车不太好走，到了集上没多大功夫就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包圆了。我紧着往回赶，回来的时候还行，感觉轻松多了。”老倔头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炕沿上。
　　 “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你先歇会儿，马上就好。”淑珍笑着说。
　　 “闺女呢？没出去吧！”老倔头耷拉着脸问。
　　 “一直在屋里躺着呢，没出屋，可能这会儿睡了。你吃点啥？”
　　 “随便什么都行，我先抽袋烟歇会儿。”老倔头一边向烟锅里装烟一边说，“对了，初六我还去，下次我多带一点，争取春节前把这些笤帚卖完
　　 媳妇一边淘米一边说：“不要你老命啦？过完春节再卖不迟。要我说呀，还是想办法先把闺女的事弄停当了再说。别总跟头倔驴似的，也改改你的臭脾气。”
　　 “闺女的事没有好办法，先放着吧！等我卖完这些笤帚再说。”老倔头还是倔得和驴差不多。
　　 “就你这幅臭德行，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人家王大婶提起当年那点儿事就伤心，觉得对不起你爸，总想着找个机会当面给你说明白呢，她不想因为当年的事影响了两个孩子。要我说，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那个年代谁也不想那样。人家郭二麻子他爸也是地主成分，也被大婶她们斗过。他就不像你，人家想得开，前几年还和培根儿他爸合伙办了一个养鸡场，搞得红红火火的，也就是你死倔。你还想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现在谁像你，整天捣鼓那十几亩破地。我问你，你在那十几亩地里刨了快二十年了，你刨出了啥名堂？现在可倒好了，连闺女结婚生孩子你也想管管。眼看着闺女就到月子了，还说放一放。实话跟你说吧！闺女和培根儿的事我做主，我答应她们俩的事。闺女是你的、也是我的，我也有说话的份儿。”淑珍一憋气儿把自己肚子里的话全给抖落出来了。“你还不如一个快要死的人明白呢！”
　　 “你？我……”老倔头一时不知怎么回复淑珍，停住了。
　　 “妈——我回来啦！”兰子喊着。
　　 “你不是说孩子在里屋睡觉吗？”老倔头用烟袋指着媳妇，烟锅里的火星随着手的摆动甩了出去。
　　 “您别埋怨我妈了，我自己偷着跑出去的。”兰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说着。
　　 “你——”老倔头看着闺女，把烟袋扔在锅台上，脱鞋上炕。“吃饭别喊我了，不吃。”
　　
　　 六
　　 越是到年底，时间过得越快。一眨眼又到了赶集的日子了。
　　 腊月初六这天，老倔头还是早早起来。穿衣服下地，掀开锅盖，锅里什么也没有。他瞟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媳妇，气哄哄地出门推上车走了，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由于这一次推得多，他走一段就停下来歇会。路上有车走过的痕迹，比上次好走多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那条宽阔的省级公路。到年底了，来来往往的车也比平时多，公路上的雪经车辆碾压，已经有路面断断续续地露了出来，显得更加好走了。
　　 老倔头把车停在公路旁，坐在车把上抽烟。这个时候，东边刚刚散发出一点儿微弱的晨光。
　　 常言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句话一点不假。眼看着就到腊八节了，天气确实冷得要命。一袋烟没抽完，老倔头便觉得有点凉了，起身继续前行。
　　 “滴滴、滴——滴！”清脆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他下意识地把车子向路边拐了一下。
　　 “大叔，还去城里赶集呀？”司机探出头问。
　　 老倔头抬起头，从这个人满脸的络腮胡子立刻认出，他就是上次买自己笤帚的那位。“没办法，村里不通汽车，只能推着去。您这么早干什么去啊？咱爷俩还挺有缘分。”
　　 “嗨！我这不是……”络腮胡说到半截的话停住了。“您这次推了多少把？还都卖给我吧，也省得您走那么远的路。”
　　 “这样太好了，太谢谢了。”
　　 “还按照一把五块钱给您。我是负责单位采购的，这样也省得我去别的地方买了。”络腮胡非常诚恳，“对了，您家里这样的笤帚还有多少？”
　　 “应该还有七百多把。怎么？”老倔头用手挠头。
　　 “您家里的那些都给我留着，到时候我开车去家里拉就行。”络腮胡解释着。
　　 “那可好了，太谢谢您了，我是高粱沟的，到村里打听老倔头就行。”
　　 “行嘞！就这么说定了。过几天，路上好走了，我去拉。今天您推了多少？”
　　 “我这次推了一百二十把，你就给我四百八十块就行。”
　　 “您不用给我优惠，这个价钱一点儿也不贵。”络腮胡掏出六百块钱塞给了老倔头。
　　 老倔头把钱接过来揣进贴身的兜里，然后把车上的笤帚往络腮胡的货车上装。
　　 装好后，络腮胡开着车直奔县城方向去了。
　　
　　 七
　　 回来的路上，老倔头一直在琢磨：这个人真好，他还不像别人那样讨价还价的，难倒我们真的这么有缘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倔头回家的步伐越显轻松，最喜人的是，家里那些笤帚也不愁卖了。“打起鼓来敲起锣，推着小车来送货，……”老倔头还唱上了。
　　 就在距离村子不到一公里的时候，老倔头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在喊。“有人吗？有人吗？”他四下看了看没人。寻思着，也许是饿了产生的幻觉，于是继续推着车向前走。没走几步，还是听到有人在喊。他停下车仔细听了听，还是刚才的那句：“有人吗？有人吗？……”。这次他确信不是幻觉，肯定是有人。他把车放在路边，四下里找发出声音的地方。猛然间看到路对面有一个饭盒，这个饭盒非常熟悉，是他下地干活时经常带饭的那个。这下老倔头可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往路下面的一条沟里看。沟里躺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婆淑珍。
　　 老倔头踩着厚厚的积雪滑到沟底抱起老婆，有可能是被媳妇说中了，他真的有驴一样的力气，抱着媳妇从沟底一点一点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问：“没摔坏吧？你哪疼啊？……”
　　 “我应该没大事，只是一时站不起来，还觉得有点冷。”
　　 “你咋跑到这里的？”
　　 “今天早上你没吃饭，其实我包好了饺子放在冰箱里了。你刚出门，我这心里就开始惦记，于是赶忙起来煮饺子。我本想着能追上你，让你吃口热乎饭。就在我跑着追你的时候，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打滑，顺着坡就掉下来了，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只好在里面喊人。多亏这段不太深……”
　　 老倔头爬上来后，轻轻地把老婆放在手推车里，连忙脱下自己的棉袄给盖上：“你也是的，我不吃饭也不用你追着来送饭呀！上次没吃饭都没事，这次还能把我饿死？”
　　 “你这次推得多，我还不是怕你路上饿？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多亏你回来得早，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里面躺倒什么时候呢。”淑珍看着老倔头的脸伤心地说。“唉！如果这些笤帚早一会卖出去，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说完后，眼角流出了两行泪。
　　 “什么也别说了，咱先回家，找车送你去医院。”老倔头说着话还带着小跑往家赶。
　　 “兰子，兰子，……”
　　 兰子听到喊声急切，从屋里连忙跑了出来。看到母亲蜷缩在车里露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心里顿时一颤。话语里带着哭腔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赶快找车，把你妈送医院。”
　　 “哎！哎！我这就打电话找车。”兰子掏出手机打电话。“培根儿，你赶快开车回来一趟，我妈出事了，需要送医院。”
　　 “爸，您先把我妈抱屋里去，他一会就来。”
　　 老倔头弯腰抱着媳妇回屋。
　　 兰子上炕用被子给母亲盖上问：“您这是怎么弄的？出去时候还好好的！”
　　 “我去给你爸送饭，被东西绊了一下，掉沟里了。没大事，你别着急，妈没事。”
　　
　　 八
　　 “滴——滴”随着两声清脆的喇叭响，一辆车停在了老倔头家门口，跑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您没事吧？我这就送您去医院。”
　　 老倔头看了看刚刚进来的小伙子，转过脸一句话没说。
　　 “爸！还等什么呀，赶紧把我妈抱上车吧！”兰子催促着。
　　 老倔头没吭声，抱起老婆往外走，小伙子脱下皮夹克盖在淑珍的身上。
　　 “你别去了，路上太滑。”小伙子对着兰子说。
　　 老倔头接过小伙子的话茬：“嗯！他说得对，你别去了。”
　　 “我还是跟去吧！要不然……”兰子哭着说。
　　 “有培根儿跟着没事的，你就放心吧！”淑珍轻声安慰女儿。
　　 这句话说得培根儿心里暖暖的。
　　 “行！你们路上小心一点，有什么事给我来电话。！”兰子一边开车门一边说。
　　 由于路上滑，车子开得不是特别快。老倔头用手扶着躺在后座上的老婆，两个人互相看着，眼神似乎可以把路上的积雪融化。
　　 车子慢慢停下了：“您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店里一趟。”
　　 “去吧！别着急。”老倔头简单地回着。然后，不由自主地歪过头看了看培根儿的门面。门面很大，且十分整洁。看着看着，玻璃窗后面的几捆笤帚让他心里一惊。他对自己绑的笤帚还是非常熟悉的，这些笤帚就是自己今天早上卖出的。
　　 我的笤帚怎么会在这？这孩子真的一点儿不记恨我？我是不是有点……老倔头心里想着，用手偷偷地擦了一下眼角。这个动作被躺在后座上的淑珍看得一清二楚。
　　 “培根儿这孩子不错，心眼好、大度、……”淑珍用眼睛偷偷瞄着老倔头轻轻地说。
　　 “你别瞎寻思了，眼下看病要紧。”老倔头轻声说着。
　　 “咱们走吧！”培根儿手里拿着一个皮包跑了出来。
　　 医院急诊室里，淑珍躺在可推的单人病车里，一个戴眼镜的大夫正在对着阳光看一张X光片，“右小腿骨裂，这个地方需要打石膏；病人有点轻微脑震荡，不是很严重；其他部分就是一点皮外伤，没大事。打完石膏需要住院观察。你们留下一个人在这里办手续，需要签字缴费。”
　　 “我不会写字！”老倔头低着头说。
　　 “您别管了，我负责办手续，您把我——送到住院处就行了。”培根儿把那个“妈”字咽了回去，自己留下办理住院手续。就在他交费的时候，手机响了：“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这是他和兰子结婚后一直用的手机铃声。
　　 “兰——我正在办理住院手续，嗯！嗯嗯！大夫说小腿骨裂，需要打上石膏固定。对对对，要住院观察，嗯嗯嗯！你放心吧！具体需要住多长时间现在还不清楚。嗯嗯嗯，我没事，我不会和他老人家计较的，你放心好了。”培根儿挂断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一切手续办好后，淑珍也顺利地打上了石膏。
　　 “您先在这里照顾着，我回店里一趟，那边还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培根儿嘱咐着。
　　 “这边没事了，你去忙吧！”淑珍躺在床上说。
　　 “嗯！你先回吧！”老倔头嘟囔着。
　　 淑珍看着培根儿出去后，转过脸对着耷拉着脑袋的老倔头说：“多好的孩子呀！咱家兰子有眼光，比她妈强。”
　　 “你咋了？你没眼光？”
　　 “我是看上你这倔劲儿了？还是看上你有能耐了？对了，大夫说没说什么时候能出院？”淑珍用手摸着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腿问。
　　 “最少半个月。”
　　 “那可不行，半个月就腊月二十一了，再有两天就小年儿了。半个月不行，最多十天咱就回。”
　　 “你说了算数还是我说了算数啊？得听大夫的。”
　　 “这回你咋不倔了？你那倔驴似的脾气呢？”
　　 “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事儿能倔吗？我又不是倔得不讲道理。”
　　 “你讲道理为什么不让兰子和培根儿踏踏实实过日子？还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我这不是……”老倔头语塞了。“你也真是的，比我还倔，还成天说我是倔驴，我看你也没比我强多少。”
　　 “我就比你强。远的不说，就说这些笤帚吧！要是依着我，早就给培根儿了，还用你推着车去城里卖，不去城里卖笤帚，也不会有我这档子事了。”
　　 “别说没用的，事都出了，还没完了。你要是不给我送饭，能有这档子事？你摔下去那个地方不远处就埋着我爸呢，他都看着你来气。”
　　 “你爸要是真的能显灵了，就应该让你这头倔驴……”
　　 老倔头张着大嘴没出声。
　　
　　 九
　　 培根儿从医院出来后打了一个电话：“柱叔，您这两天开车去高粱沟，把剩下的笤帚拉回来。对，还是五块钱一把。”挂断电话后开车直接回了高粱沟。
　　 “奶奶，您好点了吗！”培根关切地问躺在炕上的老人。“我回来看看您和兰子，一会就回去，兰子她妈摔了，在医院呢。”
　　 老人没有说话，轻轻地转过头看着孙子。呆滞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喜悦。
　　 “我妈现在怎么样了？”坐在边上的兰子着急地问。
　　 “腿上已经打上石膏了，没大事，只是需要在医院养几天。”培根儿看着兰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