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香草(小说)
一
香草,一个听了都叫人喜欢的名字。情不自禁会想起一种小植物,在路边,在沟壑里,迎着风,瑟瑟地长出自己的身体。
再有几天,香草就要结婚了。多么喜庆的事,不过香草家里却是冷冷清清。
香草所住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平日里谁家要是有什么事,早就传开了。关系亲密一点的已经有人赶来帮忙,男人会做一些出力气的活,女人们则把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安排地妥妥当当。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拉家常,说闲话。遇到喜事,便免不了夫家长夫家短,女孩子过门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从花车到家,上车,下车,再到入洞房,所有的环节,无一不细致地讲出来,甚至女儿家的初夜也要叮嘱几句。这期间男人只在一旁笑,是绝对不会凑到跟前来偷听的。
可香草家里比以往还平静,似乎连结婚也显得多余了。
时令已入冬了,天气虽然阴冷,但这个季节却是庄稼人最舒心的日子。吃过早饭,总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闲话。这两天,议论最多的就是香草的婚事了。
“香草要嫁的男人只有一只胳膊,说是在砖厂干活,被卷进机器里了。”
“听说刚结婚,新媳妇看见剩下半个人,连夜就跑了。”
“给谁也跑。”
“听说香草妈托的媒人,香草点的头。”
“她能不点头吗?只要有人要她……”
“一个没手,一个不会走路,以后热闹了!”
“本来一个麻烦,凑在一起就成一对麻烦了。”
“哈哈……”
他们说的没错,香草瘫痪已经十年了。
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香草的身体就开始发生变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倒立的啤酒瓶,腿越来越细,身子越来越粗,走起路来,像一只左右摇摆的鸭子。刚开始上学,摇摇晃晃还可以去,等上了初中,十几里路,这对于一个正常孩子来说,都不容易,何况是她。从此香草很少出门,而且站立的时间也没有维持多久,等到了十三四岁,便彻底的瘫痪了。
父亲活着的时候,带香草去过一次医院,诊断书上写着:“重症肌无力”,他们说这是一种超级癌症。
你说这人有三六九等,得个癌症也要分出个高低。什么超级,莫不是要来争功吗?真是威风,它不是还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渐冻人”吗?
二
“应该给你做件衣裳,我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姥姥还给我筹备了几样嫁妆。”
“不了,留着给星儿上学用吧。”
“星儿要是知道你要结婚了,该有多高兴。”
“应该让他请一天假,耽误一天上课,也不会碍事的。”
“我去给你扯点布,顺便托人给星儿捎话,是要回来,他就你一个姐。”
“那就叫他回来,可是你别扯布了。”
“你别管,一辈子就一次,妈要让你跟人一样。”
母亲有点生气,她瘦瘦的个子,推着父亲留下的那辆自行车,显得更瘦了。
野外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生疼,大地灰蒙蒙的,像要把什么藏起来似的。叶子落尽了,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地里的麦苗也好像冻得瑟瑟发抖,颤抖在寒风里好像已经失去了生长的勇气。路边的水沟里残留着雨后的积水,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偶尔映着太阳,把一道闪亮的光射到人的眼睛里,令人眩晕。世界在一片空旷里沉默着,死气沉沉地看着叫人担心。
母亲骑得很快,车子把后面的尘土弹起,又被风吹出去很远。可能是因为有事要做,她突然有了精神,母亲总是这样,只要一提起做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力气。丈夫几年前死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落在她的肩膀上。草儿瘫痪了,星儿还在上学,生活的压力快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没有时间去想该怎么办?甚至连伤心也顾不上,每天所有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累了,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星儿每个月回来一次,生活费是让她最头疼的事,没钱,只能从嘴里省,从身上抠,从地里刨。草儿不能帮她干活,但孩子要强,一定要帮她做饭,她就把东西一样一样准备好,放在顺手的地方。草儿用凳子把自己一点一点挪到厨房里,她动作慢,烧火总是跟不上,菜炒得七生八熟,吃的时候,一个劲地埋怨自己。其实,母亲心里已经很欣慰了,在地里干活只有她一个人,回到家,草儿还可以陪她说话,这让她空落落的心顿时觉得踏实,至于饭再难吃也觉得香甜了。
现在草儿要嫁人了,就要离开这个家,她心里有一万个不舍。她知道,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如果身体健康,她高兴还来不及,可草儿这样,她又怎么能放心。从她咿咿呀呀说话,到她摇摇晃晃走路,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把所有的爱都扑在草儿身上,开心过,也幸福过,可是,这幸福却转瞬即逝。开始的时候,草儿只是莫名其妙地摔倒,看着好好的样子,就是找不出问题,求医问药,跑了多少路,也没有结果。看着孩子一天一天严重,做娘的心真是痛如刀绞。就在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丈夫却突然撒手而去,把这个家,把这一摊子扔给了她。她绝望,伤心,有时真想一死了之,可看到草儿的样子,想想星儿还没有成人,她死了,俩个孩子可怎么活呀?
母亲狠下了心,给香草买了两身做衣服的布料,买了一条被面。趁天还早,就赶紧找到裁缝店,照着她的身体尺寸,剪好后,就匆匆忙忙赶去车站,她想碰上熟人给星儿捎话,告诉他,他姐要结婚了。
三
星儿是在头天晚上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借来的缝纫机上给草儿做衣裳。一件红色的嫁衣,一件蓝色的夹袄。香草坐在旁边的炕上,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冷吗?”
母亲看到星儿回来,眼神突然亮了。
“我去给你做饭,”
这是星儿每次回来,她要赶紧做得事。孩子也很懂事,从家带去的粮食,换成饭票,用她仅给的一点钱,计算着熬到月底。所以每次从学校回来,这一顿她必须让孩子吃得敞开一些。尽管还是好不到哪儿去,但总比在学校里紧紧巴巴强多了。
“姐,你要结婚了,是什么样的人家?”
“残疾人,少了一只胳膊,不过不碍事。”香草笑着对弟弟说。
“你见了?”
“前两天见了。”
“你愿意?”
“嗯”
“他靠什么生活?”
“捡破烂。”
“嗯。”
星儿喉咙里堵的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他恨这个病,就像他恨这个世上人们都会走路一样,如果都躺在那里,谁也不会笑话谁。可有的人活蹦乱跳,有的人却要生病。如果真要得病,就生在脑子里,让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样也就没有痛苦了。然而老天爷却偏偏让这些人思想清晰,精神正常,让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折磨自己。像香草,连捉针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很快把饭做好了,星儿已经没有心思吃了。淡黄色的灯光照着屋子,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光从母亲的头上泄下来,变成了一层白雾。他看见母亲又瘦又小,头发雪白,脸色黝黑。香草坐在炕上,低着头,把那件红色的嫁衣慢慢地打开……
四
第二天母亲很早就起来了,在院子里忙碌。空气寒冷而清新,冷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撕扯着你,想要你拉到它的世界里去。天正在变亮,黎明笼罩着,把一种神秘卸在这空荡荡的院落里,寂静之中让人生出冷清的悲凉来。
在这人间的一隅,世上的某个角落,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今天就要嫁走跟她相依为命的女儿了。她默默地打扫着院落,土的院墙,土盖的房,她把这里扫了几十年了,已经被她打扫的有模有样。上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她打扫干净,是为了送走她的男人,今天她又来打扫,是要送走她的女儿。有时候想算了,草儿嫁不出去就留下来,陪着她一起老死在这个院子里。这个承载了她梦想和希望的院子。草儿在这里出生,星儿在这里长大,她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在这院子里,喊着她,叫着她,围着她,有时让她幸福,有时让她痛苦。高兴的时候,她想好好活下去,流泪的时候,她真想一死了之。
现在,草儿要嫁人了,就要生活在另一个家庭里。她的男人会对她好吗?她的婆婆会嫌弃她吗?她能生下一男半女吗?没有她照顾,草儿能活下去吗?她一边想,一边落泪,一边想,又一边安慰自己,在早晨阴冷的空气里,在冬天的天寒地冻里,有谁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家人,在寒风中苦苦的摇曳?
星儿也起来了。他从草儿的屋子里,把晚上的尿盆端出来倒掉了。
娶亲的车来的很早,一辆小型中巴车。这也是自父亲死后,家里又一次来人最多的日子。星儿看见挤在人群中的那一个,穿一件黑色的,皱皱巴巴的西装,里面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喉结的地方。灰色的脸,灰色的眼,灰色的胡须,头发也是灰色的,不过抹了一层发胶,立起奇怪的形状,看着有点可笑。他走得急,右边的衣袖空空的晃来晃去。星儿知道,这就是草儿的丈夫,现在应该改口叫姐夫了。
母亲忙着招呼,那些随行的人也帮着搬出准备的嫁妆,一床被子,两个洗脸盆,一副新拐杖。
“这是星儿,昨天晚上回来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拉过星儿,独臂姐夫笑了笑,忙着在身上摸,摸出一根烟来。
“我不会。”
他还是把捏烟的那一只手伸了过来,弄的星儿心里怪怪的。
来的人叽叽喳喳,笑着他们的笑,说着他们的话,抽着他们的烟。星儿觉得乱哄哄,就像埋葬父亲那天,他没有一点心思挤在这里。但是看到母亲认真的样子,他知道今天又是她一生中另一个重要的日子了。
该启程了,独臂姐夫径直走到草儿的屋里,抡起一只胳膊,把穿了大红衣服的草儿一下子拉到自己的背上,就像他在砖厂扛砖头一样,死气沉沉地往外走。母亲忙着跟在后面托住草儿,可能是因为胳膊扯得疼了,也可能因为难受,草儿在这个陌生的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跟在后面,几乎小跑着,追着,把草儿皱起来的裤子拉了又拉。临上车的时候,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又在草儿的脸上擦了擦,就摆了摆手。紧跟着,后面的人便一窝蜂地挤了上去,星儿最后一个上车,他看了看,陪着草儿一起出嫁的,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了。
街上聚了一些看热闹的邻居,看着瘫痪的草儿被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男人接走了。
五
等车停了,草儿还像上车的时候一样,被这个独臂男人撕扯着拽到了自己的背上,星儿又像母亲刚才一样,在后面托住了草儿。
这个家没有院门,只有孤零零的一所房子,很破旧,又脏又乱。一直进到房子里,门框上依然没有门,挂着一块奇形怪状的塑料布。屋里的地面是用砖头铺的,坑坑洼洼。房间里里除了床以外,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的电灯泡,糊着蛛网,逃荒似的挂在头顶上。
这是草儿的家吗?这是姐姐的新家吗?星儿不说话,嗓子里涩涩的,他想哭,香草已经看出来了。
“星儿,把姐腿抬上来,让我坐到炕上去,地上冷。”
是啊!星儿这才也觉得空荡荡的屋子里全是冷的空气。
“你去外面看看,有东西就吃点……”草儿坐好后,看着星儿把一件套了红色被面的被子盖在自己腿上,那被面很旧,像穿了几十年的旧衣服。草儿知道要是让星儿再待下去,可能就要掉泪了。
院子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多人了。独臂姐夫正在给司机付车钱。他蹲下来,用他唯一的手把钱按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数着。
“五,六,七,八,九,十。刚好一百,你再数数。”
“不用数了,你数了三遍了。要是给一张一百多好?”司机把钱叠起来,揣进自己的口袋。
“你看着人,我掉个头。”
马达的轰鸣声,独臂姐夫的喊声,有几个小孩躲开了。
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除了地上的车辙印,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接着有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女人走了过来,
“应该吃顿饭的,哎呀!也没人愿意坐下来。”
“这是她弟。”
“哎呀!娘家兄弟,总不能跟他们一样空着肚子回去吧!”
说完看着星儿,露出令人厌恶的目光。
独臂姐夫在身上摸,又摸出一根烟来,这回倒很利索,自己给自己点上了。
星儿看了看他,心里厌烦了。
“你好歹给我兄弟吃一顿饭呀?他一会儿还要回去,还有那么远的路。”草儿在屋子里哭了。
独臂姐夫只是抽烟,嘴里吐出毫无意义的蓝色烟雾。
“哎呀!谁说不给吃了,叫你男人去做呀?厨房又没锁门。”
那个又矮又胖的老女人声音更大了。
“我不饿,我一会儿直接去学校,姐,你别哭。”星儿说着,走过去坐在草儿旁边。那个独臂姐夫又点了一根烟,空气中只剩下呛人的味道。
“你一步都走不了……”
草儿不出声了,她知道,这个只有一只胳膊的男人已经没有见她时那种热心了。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不知道在心里幻想了多少回?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会走进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那些同龄人早已结婚,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把自己变成了女人。今天她终于可以像她们一样,做一个新娘,有一个结婚的日子。尽管现在跟自己幻想的完全不一样,但终于尘埃落定,也算是有了一个归宿。这里将收留她,赐给她以后的生活,她不能再拖累母亲,母亲太可怜了。多少次,她也想一死了之,可一看见母亲苍老的样子,孤孤单单,她怎么能够再给母亲雪上加霜。尽管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但她可以说话,可以给母亲宽心,她要是死了,母亲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人世上,死最简单了,可是死也只能去解决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