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的出奇，只有香草的抽泣声和星儿默默的眼泪。
　　 “姐，我要走了，他们要是做饭，你就吃点。等我放假了，就来看你。”
　　 草儿拽住星儿的衣服，眼泪更多了。
　　 “你好好……念书。”
　　 说着赶紧吃力地把手抬起，摇晃着把她的衣襟揭开，从里子的口袋里抓出一张钱来，十元。
　　 “妈给我的，姐给你，姐要钱没用，你拿着上学用。”
　　 “我有……妈说了，你要是饿了，让村里好心的人给你买点东西吃。姐，你要好好活着……”
　　 星儿说不下去了，挣脱了走出去。那个又矮又胖的老女人在院子里的矮凳上坐着，呼呼的喘气。
　　 “姨母，我妈让我把我姐交给你，拜托你照顾她。”他回过头看了看独臂姐夫。
　　 “我有空就来看你们，有什么活就给我留着。”
　　 他看见独臂姐夫垂头丧气，一脸的茫然。
　　 “哥，对我姐好点。”
　　 星儿走出去的时候，身后是空荡荡的院落和装在胸腔里空荡荡的心，他把香草留在这个破财的屋子里，他把自己的姐姐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长这么大，突然有了牵肠挂肚的感觉。
　　 “姐，你一定要好好的。”他喊了一声。
　　
　　 六
　　 农历的腊月二十七是母亲的生日，每年都是星儿和香草陪在她身边，但今年只剩下星儿一个人了。
　　 星儿放假回来了，他正陪母亲一起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再有三天就要过年了。这个冷清了一年的家，突然有了生气。
　　 “等初二你姐回来了，就留她在家里住几天，我再给她做几件衣裳，开春天暖和了穿。”母亲说话很有劲，昨天她把玉米全卖了，喂了一年的猪也卖了。
　　 “给你的学费留着，剩下的都给你姐。”
　　 “妈，你也该给自己做件衣服。”星儿看着母亲浑身上下还是几年前的样子，那身灰布衣服已经快洗的没有颜色了。
　　 “星儿妈，我看见你家香草在乡里卫生院正抢救呢！”突然，村里去办年货回来的三婶匆匆忙忙的跑来了。
　　 “说是喝了农药，你快去看看吧！”
　　 母亲手里的东西咣当掉在地上，脸色煞白，猛然缓过神来，疯也似的往外跑。
　　 “你也去。”
　　 星儿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跑了出去。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香草终于醒过来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不想死。”母女俩抱头痛哭。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香草已经瘦的很可怕了。眼睛陷下去了，脸白的像一张纸，没有一点血丝。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出嫁的红衣服，不过已经很脏了，头发很乱，像星儿见过的那个又矮又胖的老女人一样，跟鸡窝似的。
　　 是邻居帮忙把香草送到了医院，那个又矮又胖的老女人在门口大喊大叫，家里死人了，可能是她真怕草儿死在家里，这又成了说不清的事。那个独臂男人，正好去捡破烂，农药就放在炕头的窗台上。已经有三天了，香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自从来到这个家以后，独臂男人是越来越嫌弃她了。
　　 他想着从外辛苦回来，也能吃上一口热饭，有一个端茶倒水的人。可是没有，出门一个人，回来还是一个人。他为了有个温暖的家，丢了一只胳膊，可换来的却是更冷清的生活。第一次见香草，他觉得虽然走不了路，但她脑子清醒，说话也能体贴人。他想，走不了就走不了，自己去捡破烂，回到家有个人陪他说话，他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心思和愿望。
　　 可是，当真的掉进这种生活，他才突然觉得过日子并不只是说话那么简单。香草什么也做不了，每一件事都要他来帮忙，吃喝拉撒，脱衣睡觉。他害怕了，心烦了，后悔了，自己已经是个累赘，再去照顾另一个累赘。简直太残酷了。
　　 生活啊！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残酷？人世怎么会有这么多不舒服？可是香草已经被他娶回家，他又怎么能再送回去。他把农药放在了窗台上，他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但香草没有死，艰难地活了过来。好像做了一场梦，梦突然醒了，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又回来了，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也许只有在这里，她才有了人的尊严和价值。母亲不说话，手忙脚乱地给她换衣服，梳洗打扮，很快，那个姑娘时候的香草又坐在屋子里了。她眼睛透彻而明亮，高高的鼻梁，头发乌黑，顺着她的肩膀垂下来，如果没有那可恶的疾病，她一定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人说女人的美是健康的美，的确，只有健康的女人才能把那种娇柔优美表现的淋漓尽致。
　　
　　 七
　　 在一阵阵欢乐和一阵阵伤心中，旧的一年过去了，时间老人给人间喜庆的同时也给人间留下了悲苦。
　　 正月初二是所有嫁出门的女子回家省亲的日子，她们穿上了一年里最漂亮的衣服，带上自己心爱的男人，一大早都兴冲冲的赶回娘家来。而这一天，娘家门上也是张灯结彩，父母把一年里最好的食物都放在了今天，肉是新鲜的，菜也是千挑万选，酒不用问，红包也早已备好。在这合家团圆，祝福不断的日子里。外孙来了，女婿来了，闺女也来了。普天之下，没有哪一个父母不为这一天忙得筋疲力尽，却又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香草还是坐在原来的土炕上，还是那间小屋子，母亲还是那个样子，瘦小孤独，辛辛苦苦。梦，仿佛刚刚开始，生活，仿佛刚刚把她带进人间，可是一转眼却烟消云散。恍惚之间，又增添了许多眼泪，恍惚之间，又给人带来了遗憾，和无穷无尽的伤感。
　　 “我是一个超级的人，得了一个超级的病，现在又有了这超级的遭遇，可能也要赶在超级的最后，留给自己一个超级的死亡。那就来吧！超级的，谁也没见过，肯定跟谁也不一样。”
　　 香草在心里不停地说着这句话，用她唯一还有力气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日子又回到了过去，母亲还是一个人在地里劳动，香草还是费力地做出七生八熟的饭，母亲依然觉得好吃，香草依然又在埋怨自己没有做好。谁也不再提起过去，那个独臂男人好像真的已经消失。
　　 他确实再也没有来过。
　　 其实就是来了，做娘的再也不会把香草推到他的背上去，她怕下一次自己的女儿再也不会这样幸运的醒过来了。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也只有一个娘，黄泉路上，相依为命吧！”
　　 母亲已经给香草做好了开春的衣裳，淡蓝色的布料上，飘着白色的海棠。
　　 两年后，在星儿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有一个男人来到了他们家。这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年轻人，穿一身藏蓝色的西装，个子很高，走起路来，一个肩膀使劲的往下沉，让人一下子就会发现，他弯下去的肩膀底下，袖子是空的。腿很僵硬，每走一步，有很大的声响。
　　 这是香草的第二个男人。在工地干活，触了高压线，锯了一只胳膊，截了一条腿。
　　 “我从小没了妈，也不知道有妈的感觉，如果你愿意，就认我做个儿子吧。”他介绍完了自己，把脸转过来，对着母亲，边说边拉起自己的裤管，露出了一条人造的假腿……
　　 香草没有害羞，仔细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多帅啊！尽管没有胳膊，却很精神，方方正正的脸上有一双和她一样闪烁的眼睛。
　　
　　 八
　　 香草又结婚了，她把日子定在星儿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对于他们来说，日子天天如此，每一天都在重复。
　　 但从那天开始就不一样了，我们的香草笑了。她看着这个没有胳膊的男人，亲自帮她打扮，帮她扣扣子，帮她系鞋带。用他仅有一只手，艰难地帮她做完了一切，她笑了，眼睛里笑出了眼泪。
　　 “妈，过两天我来接你。我在街上开了家商店，什么都有，你就过来一块住吧，香草也需要你。”
　　 香草也是眼泪汪汪的看着母亲，好像不答应，她就不走似的。
　　 母亲已是满脸泪水。
　　 香草走了。又一次被一个独臂男人接走了。她相信生活一定会好起来，就像她相信这个男人，撑着一条腿，坚决要娶自己。他有他的梦，她也有她的梦，现在，他的梦里有她，她的梦里也有他，还有母亲，星儿，还有她们的未来。
　　 一年后，香草生了一个女儿，时间再过了一年，香草又生了一个儿子。叫人高兴的是，他们都很健康，并且在母亲的照料下，慢慢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