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长门买断千金赋(小说) ——皇后陈阿娇
大汉的月真美,冰若水心,飘渺如烟。
站在长门宫前,隔着镂空的纱窗,那轮孤寂的月,宛如流水,静静的划过世间每一个角落,却无法,流进我的心里。
梦里,五彩锦缎纷纷坠落在我的眼前。缥缈的云烟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甬道,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儿在探头探脑。
他穿着一袭粗布麻衣,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绢帕,见到我之后微微蹙着眉头:“姐姐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绢帕拿给管事姑姑?”
看着他手里的柔软绢帕,针脚细密,绣着的是一朵并蒂莲花。淡粉色的料子,像是空中柔软的云霞。
“你是谁?我凭什么帮你送?你要做什么?说出一个理由来!”我将绢帕仍在地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道。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吹了吹绢帕上的灰尘,然后将绢帕小心翼翼的对角折起来,捧在手心。
“阿娘病了,宫里的管事姑姑不管,我们也没钱买药。我找了这只绢帕,看看是不是可以卖个好价钱……”
原来如此,可是我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个小男孩儿呢。我满怀疑虑的看着他,本来是不想多管闲事的。
风起,卷起地上的海棠花瓣。花瓣纷飞,在我们之间交织成一片透明的珠帘,我看到了他眼眸中的恳求和期许。
于是我不由分说,夺过那条绢帕,拍着胸脯道:“你等着,我保证帮你完成任务!”
这个时候,他的眉目间才慢慢舒展开来,嘴角露出微微笑意。长长的甬道尽头,是铺满了一地的海棠花落。
淡淡暗香,是海棠花的清香味道。这是初秋时节,宫苑内的海棠花开得淋漓尽致,热闹而又不失风雅。
“跟母后回府!”我才一回到宫里,就被母后拉着座上了马车。本来好好地到宫里找荣哥哥玩儿的,怎么又要回府去了?
绢帕上的一朵并蒂莲花,并没有因此让母后变得欢喜。她狠狠攥着枝头的海棠花瓣:“栗妙人,我让你的儿子,永远都做不了太子!”
“阿娇,以后不许你跟刘荣一起玩儿!”母后对我下了一道命令,她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可怕。
“那以后进了宫,谁跟阿娇玩儿?荣哥哥是不是犯了错,惹怒了母后?”我晓得母后的脾气,说起话来小心翼翼。
母后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话语间也带着锋芒:“我们阿娇是九天凤凰出身,刘荣那小子还配不上!”
原来母后是想着,要荣哥哥娶我做皇后。可是荣哥哥的母妃栗妙人,断然拒绝了这桩婚事。
只是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荣哥哥了,我的心里有些怅然。不知怎的,指尖不经意间,碰触到了怀里的并蒂莲花绢帕。
“阿娘病了,宫里的管事姑姑不管,我们也没钱买药。我找了这只绢帕,看看是不是可以卖个好价钱……”
永巷那个小男孩儿的话,回荡在我的耳畔。我恍然一惊,原来自己还没有帮他把绢帕交给管事姑姑,他定然还在等着我!
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做到,因为我的母妃,是当今皇帝的姐姐馆陶公主,我的舅舅,是当今皇帝汉景帝刘启。
于是我跳下马车一路飞奔回宫,任凭母后在后面大声喊叫,我也没有停下脚步,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滴翠凭栏处,草色烟光里,笼罩着一层轻烟似的梦境。守护在永巷的姑姑,会住在哪里呢。
当我四下里找寻的时候,却与迎面而来的皇帝舅舅,撞了个正着。他微笑着眉眼扶我起身:“阿娇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我……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他是我舅舅,可到底也是皇帝,我有些心虚。
手里捏着的绢帕,也被汗水打湿了。以前听母后说,在宫里私相授受的话,是要接受惩罚的。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让朕看看。”他伸出手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安和紧张。
秋风吹来,将我手里的绢帕吹落在地。我慌张的想要弯腰去捡,却看到舅舅原本微笑的眉眼,此时变得凝重起来。
我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的站在原地,默默等待着舅舅的处罚。随后赶来的母后,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紧接着,母后拉着我跪在地上,谨慎的说到:“皇上,阿娇不懂事儿,惹恼了皇上的车驾,还请皇上原谅!”
空气里,满是紧张的气氛。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在帝王家,就算是亲人也会变得格外生疏。
许久,才听到舅舅的声音传来:“阿娇,你能不能带我去那个地方……”舅舅没有责罚我,我的心里终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母后抓着我的手腕儿,示意我万事小心。我慎重的点点头,然后带着皇帝舅舅和母后,去了那条寂寥的永巷。
秋风萧瑟,黄色的叶子在风中飘零。空中灰色的云在流动,看不见太阳的光泽,一切显得格外萧条。
空旷的永巷里,拐过几道路口,便可以看到一扇斑驳陆离的朱漆大门。门扉半掩着,院子里搭着许多的竹架子。
一个身穿淡蓝色襦裙的妇人,正在用自己的双手,轻轻将洗好的被单,搭在竹架子上。
微薄的阳光透过云层,刚好折射在妇人的脸颊上。清澈淡然,这是在深宫里从未见到过的眼神。
旁边的那个小男孩儿,正在一株梅树下练剑。一柄小小的木剑,被他耍的英俊潇洒。
“素儿……”舅舅忽然唤起了那个妇人的名字,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我从未见到过,舅舅如此称呼一个女人。
就算是在宫里对待他的栗妙人,也从未用这般柔软的语气。那个妇人停下了手里晾晒被单的手,动作像是僵硬了下来。
“臣妾拜见皇上,吾皇万岁——”她恭敬地跪在地上,然后将两只手交叉扣在额头前,向舅舅行三叩九拜之礼。
舅舅笑得有些苦涩:“难道,你非要如此么?素儿,随我回宫可好?”像是哀求,诚恳的哀求。
这个叫做素儿的妇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招呼旁边练剑的小男孩儿。让他跪下,恭敬的唤舅舅一声:“皇上万岁!”
风声来,有寒鸦在空中盘旋。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可是我看得出来,舅舅眼神中的忏悔。
我站在一旁,手里的并蒂莲花绢帕始终不敢拿出来。唯恐这个时候,惹恼了舅舅。
及至舅舅满目含着泪水离开的时候,我才迅速从发鬓间,取出一根凤头钗。然后朝小男孩儿扔过去,冲着他微微一笑。
虽然我没有用绢帕换来银钱,可是母后送给我的凤头钗,留给他换钱买药足足够用。
不知道为什么,当母后拉着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回身看着他,好像是我们之间的缘,正在慢慢生根……
晚间下气了一场秋雨,烟雨迷离,笼罩在王府内外。院子里的树叶,被风雨打落了一地。
我百无聊赖的拿着并蒂莲花绢帕,反复看了看。这样的针样绣法纷繁复杂,可见那个妇人还是一个心灵手巧之人。
“阿娇,你快给阿娘说说,那天你去永巷是什么样子?”母后忽然坐在我的身边,笑意吟吟的望着我。
于是我便将手里的并蒂莲花绢帕,交付给了母亲。然后开始讲述,我误入永巷又暗暗相助素儿母子的事情。
我以为母亲要责罚我违反宫规,谁知母亲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宠溺着说道:“阿娇真是娘的好女儿!”
随后,母后将绢帕用一只精致的楠木盒子装起来。然后又准备了很多绫罗绸缎,再次前去永巷。
再次看到那个小男孩儿的时候,我的心里竟是颇为期待。好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过得怎么样了。
“草民刘彘,叩拜公主殿下!”他恭敬的朝母亲叩拜。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原来他叫做刘彘。
母亲乐呵呵的拉着他的小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问道:“我把阿娇许配给你做妻子,你可愿?”
刘彘想也未想,便立刻拱手道:“若娶阿娇为妻,定以金屋藏之!”
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逗得母亲哈哈大笑。我则站在一边,脸儿红做一片,像是灿烂的云霞。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热热闹闹,泼泼洒洒。从此以后,我看刘彘的眼神,变得羞涩起来。
午后黄昏,一轮夕阳沉沉的坠落山头。晚霞丝丝缕缕,被斜晖染成了金色。飞鸟盘桓,朝着阴翳的树林飞去。
嫁衣绯红,可是天地自然的娟秀之色。我怀揣着一只乱撞的小鹿,紧张不安的坐在寝殿内等候。
盖头被掀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英俊的脸庞。刘彻,这是他的新名字。亦是,我的彻哥哥。
“阿娇好美——”他轻声唤着我的闺名,我只觉着自己的脸颊发烫。忙用两只手儿,捂着脸颊不敢去看他。
“阿娇怎的害羞了?彻哥哥来了,你怎么也不理我一理?”他与我并肩坐着,然后用自己的宽厚手掌,轻轻将我的纤纤玉指紧紧交握。
他的眼眸里,是我的影子。像是一池湖水,让我深深跌入其中无法自拔。温婉的气息,在婚房里渐渐蔓延开来。
菱纱红烛尚在晃动着昏暗的光影,窗外的月色隐入云端。草荇虫鸣,渐渐消散在初秋时节。
海棠花开的院子里,我坐在琴台前抚琴,琴声清澈如流水。彻哥哥挥舞一柄利剑,与我的琴声相合而起。
那个时候,彻哥哥的木剑,早已经换做了寒光闪闪的利刃。冷涩的剑柄,是彻哥哥刚毅沉稳的性格。
我喜欢看彻哥哥舞剑,如同行云流水。一方绢帕,我时常用来替彻哥哥擦拭额角的汗水。绢帕上的并蒂莲花,开得正好。
风晴朗日,春风和煦的四月里,是彻哥哥十六岁的生辰,亦是他登基为皇帝的日子。
一袭玄色衣袍,上面绣着的黼黻烟霞,是象征帝王与天地之间日月同辉的礼服。
礼帽下垂着的十二冠冕,是用晶莹的珠玉串联而成。所谓“君子德行如玉”,大约便是这个意思吧。
我的礼服,是用金丝线拈就的九天凤凰。裙摆很长,穿在身上有些笨重。头顶上戴着的凤冠,让我连路都走不好了。
“别慌,一切有我——”彻哥哥温婉的冲着我笑,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他的眼眸如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径。
于是我与他一起,踏着鲜红的地毯。应和着古朴的礼乐钟声,一步一步朝着九天之上的龙榻凤弈走去。
站在高高的礼台上,望着下面高呼万岁的群臣。我的心里充斥着喜悦,我转头看向彻哥哥,他英俊挺拔的站在我的身旁,丰神俊朗。
夕阳西下的时候,也是宫里举行晚宴最热闹的时候。我根本无心去用餐,反而是捧着腮帮子,一脸痴恋的看着彻哥哥。
他端坐在桌案前,扬手举杯。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带着掷地有声的力度。
当人群散尽的时候,我被侍女带到了一处宫殿。椒房殿,这里是我的宫殿。也是我在宫里的家。
“彻哥哥,为什么这里要叫椒房殿?”我看着他缓步朝这里走来,一脸好奇的问道。
“《诗经》有言:椒聊之实,繁衍盈升。是说这花椒树子果实众多,同时也暗暗比喻,女子有很强的生育能力……”
彻哥哥说的这番话,说到最后近乎是贴着我的耳根子。我不由得面上一红,害羞地捂着脸颊。
“皇后的寝殿前,通常都是种有花椒树的,阿娇可愿,为彻哥哥生儿育女?”彻哥哥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让我的心跳近乎乱了方寸。
这一夜,月影重重,花椒树开出了火红色的小花。有细密的雨丝飘洒下来,打湿了椒房殿外的碎石小径。
笙箫起,短歌扬。霓裳舞袖,在海棠花从下舒展最优美的舞姿。春日的白海棠,花瓣柔软而芬芳。
生辰的这一天,彻哥哥给我备下了一场盛大的宴席。那一年我十六岁,芳华灿烂的时节。
菱花镜前,彻哥哥为我描画如山远眉。他将我揽在怀里,笑着道:“彻哥哥此生,只为阿娇一人画眉……”
彻哥哥的肩膀宽厚温暖,是我依仗的臂弯。我眷恋的偎依在他的怀里,贪婪的享受这春宵时的欢愉。
漫天海棠花纷纷坠落的时节,我静静地等着彻哥哥。夜色凄冷,空中的月亮挥洒一片清辉。
这几天过得特别漫长,我的七弦琴上都落满了灰尘。彻哥哥没有来椒房殿,一连七天都是如此。
我去问了内侍宫人,他们说彻哥哥在对抗匈奴族人的入侵。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离开书房了。
原来如此,彻哥哥果然是一个勤勉的帝王。于是我熬了他最喜欢喝的鸡汤,悄悄送过去,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石阶小路上,浸满了入夜时的霜降。我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辗转来到书房门口,偷偷朝里面张望。
明亮的烛火下,彻哥哥身边,只有一个侍女服侍。桌案上,堆放着高高的奏折和军报,彻哥哥果然是太过辛劳。
正当我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忽然看到那个侍女,被彻哥哥一把揽住腰身,还坐在了彻哥哥的怀里!
侍女巧笑倩兮的眉眼里,满含羞涩,像极了我嫁入汉宫时的模样儿。彻哥哥则拿着眉笔,单手描画着她的柳叶弯眉。
“彻哥哥,你说过的,要一辈子给阿娇画眉!”我将食盒扔在地上,然后站在门口大声哭闹着。
胭脂花红,沉醉在浓浓的秋风中。那些曾经柔软的话语,而今竟然变做了犀利的眉目。
我不明白,为什么彻哥哥会这么做!我哭着喊着跑回了公主府,告诉母亲我在宫里受的委屈。
“你看看你的样子,妆都哭花了,”母亲抚着我的泪眼,安慰着,“你是大汉的皇后,怎么连一个小小侍女都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