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黄豆记忆(散文)
一
每当父母的忌日,我常点一支蜡烛,默默看着烛光,如豆跳跃,仿佛与我对话,将我的思绪牵回父母亲尚在的时候。
似乎一切都在如豆般大小的灯芯里燃烧,仿佛噼里啪啦作响,就像黄豆撑不住秋阳的暴晒而炸裂。每至年底,父亲就将那盏豆灯擦拭得鲜亮,如呀呀葫芦模样的玻璃底座和瓶身,闪着淡蓝的光泽,用棉花捻成的灯捻,浸在豆油里,蓄足了膏脂的灵光精气,鼻子凑上去闻,油炸过食物后掺杂了粮香的味儿,诱人的香啊,勾起了味蕾的奢望。不舍得用头遍豆油,也不屑用廉价的煤油,在吝啬与奢华的两端取其中,这就是父母那时对年的虔诚。
家的温暖与亮堂,不必锦衣华堂,微弱的豆灯也可以点燃生动的日子,光焰里有家人的畅想与希望。
努力上窜的灯花,如豆跳跃,用不了半个时辰整个屋子就香气盈鼻。父亲说,农家爱惜五谷,可也不能亏待了日子。这是他对时光最奢华的供奉。点亮黄豆,来年豆丰。没有省油的灯,那就不要省。这是父亲的逻辑,就像今人说的吃什么补什么吧。
那时我家的自留地,零零碎碎,也有三五分地,多半是在边角种了黄豆,年年种豆,哪怕是重茬,父亲还是要坚持。小时候学课文有一句“种豆得豆”,父亲听了笑着说,我们就按古训种,种了就得。这是父亲的曲解。父亲从不放弃春播的日子,种豆时在清明前后,父亲说,春寒料峭才让豆有了硬气。也有夏播的,只是生长期短,豆味不够浓,父亲说做出的豆品不地道。
父亲从山坡挑来闪着磷光的石耩土,据说里面含有的氮磷钾最为丰富,距我们村五里地的盛家磷矿就使用这样的泥土制造磷肥。父亲将积攒的鸡粪和鱼骨猪骨砸碎,拌入其中,父亲说,增加大豆的根瘤菌。农人种地讲究精细,记得学《农业基础知识》有农业“八字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父亲在“肥”和“工”上是下足了功夫的。跟父亲学种地,是从种豆开始的,父亲刨开地沟,将肥料抓在沟里,我在后面撒种,父亲告诉我,豆豆四五六,兔子蹦跳爷撒豆。意思是,每株撒种4-6粒,大约间隔兔子蹦跳的距离撒种一株。我反复念叨这个口诀,遭了父亲的白眼,原来父亲在前面施肥,“兔子蹦跳”就有所指了。其实父亲是喜欢我调皮,只是他不善于开玩笑。
父亲并不期望我种地,他说学什么都要用心。这话是含着期待的。父亲不看好我,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只能忍着脾气,期待超越他,我读得懂父亲期望与失望交织的眼神。
二
白露为霜,不仅仅是沟壑里的蒹葭泛白飞花,地里的豆子,也经不住霜粉的涂抹了。秋天就像是一阕东坡挥笔写下的豪放派的词作,粗犷与苍茫中透出了丝丝凉意。成熟,不再是一个要耐心期待的词语,似乎经一个日头暴晒,便以荼蘼的气势席卷地里的秋作物,尤其是秋风横扫豆科植物,哗啦啦,带着催镰的声音。父亲早就磨好了镰刀,挂在墙上,割豆的镰刀必须锋利,一镰下去,豆杆斩断,不允许拉锯般地来回折腾,生怕豆粒落入泥土。
父亲站在地头,仿佛检阅他率领的“豆兵”,倾听熟了的豆在呼叫,风拂豆株,时有豆粒砸地声,窸窣轻微,我听不见,父亲说听得很清楚。看,饱满而鼓胀的豆粒,再经不住一缕阳光了,随时可能都要爆裂。苍茫的天底下,似乎秋风只为抽干豆株上的水分而吹袭,纸条战战兢兢,休看什么战戟挺拔,此时,刀锋易折。父亲举起镰刀的瞬间,豆株便訇然扑倒。我看父亲的样子,真像一个被打残了的战士依然顽强地横扫敌人,不屈,兴奋,他丢掉了拐杖,站在豆地里,玉树临风!
父亲,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男人,他还是喜欢豆科植物那种爆筋露骨的神气。尤其是太阳无遮拦地撒向豆株,随时都撑不住的架势,父亲享受这样的状态。父亲的手指,粗糙黝黑,骨节凸起,血管像要炸裂一般,与那鼓鼓的豆荚何其相似。他双膝跪在地里,不是他虔诚,而是不足以驰骋其间了,所有的豆子都匍匐在地里,他坐在地头,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似与豆子絮语,只有他知道说什么豆子才听得懂。此时,我不敢打扰他,就像我刚刚读过的《哥德巴赫猜想》里写张景润深夜计算那些深奥的数学题,这是父亲唯一可以自豪的,就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我用胶东小推车装载父亲的收获,往家搬运,不敢用绳子绑结实,生怕如十月怀胎的女身架不住碰触,他拄着拐棍,跟在车子后面,他要和豆子一起行走。父亲说,豆哦,是最喜庆的作物,富贵的黄金色。父亲将豆子铺满院落,尽管可以用镰挂子敲下豆粒,可父亲还是要太阳再暴晒三两日,为豆儿增色,晒出成色十足的金黄。在贫瘠的年代,寒酸的岁月,粗粝斑驳的日子里,父亲忘不了用金色染目的机会,他的心是富有的,也是奢望的。
父亲不允许我再跟他的豆亲密接触了,院子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豆是他最富贵的朋友。父亲静静地站在豆株中间,发出轻微的喘息,跟大豆被暴晒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躁动之声,合成一股旋律,他静静地听着,参与其中,互相伴奏,美妙而和谐,他甚至舍不得踏破这个节奏,那种狂热难耐,那种绽放恣肆,还有化茧成蝶的想象,都从豆荚里迸发而出。父亲最喜欢享受秋风演奏“豆曲”,嘴里也唱着口哨,他已经投入了。
其实,那时的我,真的没有读懂父亲。总以为他就那点能耐,我生怕我这种想法会变成一句话刺痛了父亲,父亲不希望我可以理解他,但应该是希望我不要伤害他。
三
晒过几个日头,父亲从豆堆里抓过几粒,然后抛出一粒,用嘴接住,嘎嘣一声,他知道成色十足了,便装进了他早就准备好的釉瓷大缸里,那时没有塑料纸,他用几层牛皮纸封闭缸口,然后用黄泥封存,密不透风。
大豆是很昂贵的粮食,我以为父亲是准备当小杂粮卖掉。他瞪我一眼说,大豆就是我们的金子。后来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吃不起肉食,大豆的蛋白完全胜过肉类,虽无猪肉入口的香,却有猪肉不能与之相比的营养,因为父亲是大厨出身,深知豆类对生命的重要。他怕我不能理解,很直接地告诉我,十粒大豆就是一碗豆浆,没有豆浆,就没有中国人的将来!我想,这可能是他的偏见,因为他在朝鲜新义州就是以磨豆浆卖早餐为生的。
漫长而寂寥的冬季,因为有了黄豆,而变得气象万千,人也从此有了与黄豆厮磨的丰润岁月,一向拮据的父亲要趁着寒冷的冬天赚得猪槽猪食缸溢满。父亲要为乡邻磨豆腐了,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家老屋的东侧就是两间低矮的草屋,产权归七四叔所有,老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里,几乎屋内的磨就没有停过,一头毛驴不知疲倦地转圈。为了让七四叔心安理得,父亲总是年前送四五斤豆腐,这些豆腐根本不能与豆腐坊的价值相抵,主要是人情的暖热,谁也不会计较多少了。进入腊月,父亲就几乎没有歇过。不知父亲哪来的糖果,遇到小孩子就给一块,孩子也乐于在磨道赶驴儿,父亲将泡好的黄豆倒进磨眼,白里透黄的大豆液汁哗哗地流入磨盘下面那口大锅,其实用不着孩子劳累,是父亲怕寂寞,才招来孩子的,也是让孩子们欣赏他的劳动成果。父亲围着他的蓝布过膝的布裙,戴着用毛巾临时缝制的羊肚白帽子,他说最怕头发掉进去,豆味就变了,眼和心都不纯净了。他用葫芦瓢从釉瓷缸里满满舀出肿胀了肚子的大黄豆送往石磨。石磨是春天早就请石匠凿新的,岁月的纹理总是被打磨成新,或许这就是父亲期盼的日子的模样,葫芦瓢的握端,透着褐黄的光亮,就像涂上了一层油脂,沾满了父亲的手香和汗渍味儿。看着被净水浸泡过的黄豆,裸露着肿胀而扁平的弥勒佛肚子,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笑,黄豆和父亲都在等待着质的飞跃。黄豆成豆腐,温暖,润泽,原本撂一个入口就嘎嘣响,在豆腐坊却马上就变成了柔弱无骨的乳液,父亲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特别是邻居来换豆腐总不忘夸父亲几句,称豆腐的时候,父亲也不忘大大方方地再切一刀豆腐添个零头,笑嘻嘻地,彼此讨个好脸子。
四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衰草成堆,父亲说,不能用硬火,豆腐的嫩软必须靠温火滋养,就像围炉烤火,全身舒坦。老街的冬天升腾着一股炊烟,炊烟里弥漫着豆香,不大的院子总是差不多站满了人,浓稠的豆香和缭绕的雾气,煨着特别的暖意,灶底响着噼啪的燃烧声,冬天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那些邻居到吃饭的点也不想回家,为的是闻这个院子的奇香。
父亲还有绝招,那些帮推磨碾的女人,父亲总是多给豆腐,所以轮到自家这锅豆腐,便争着推磨,水磨轻,闹着玩,女人们总是轻描淡写,父亲也乐于歇驴,驴是借来的,不能累着,否则与人不好交代,还驴的时候肯定要带上半筐豆腐答谢主人。
邻里之间的快乐,除了见面互道问候,更幸福的就是在一起劳作。父亲坐在长条凳上,叼着旱烟袋,吩咐着女人添加豆和水,父亲也乐于享受这种被尊崇为大将的骄傲,说说笑笑,石磨打转,碰面微笑,有条不紊,一切都在风轻云淡里行进着,智慧,温暖,祥和,给冬天不一样的情调。粘稠的豆液,从磨盘中间渗出白色的乳液,就像形微的瀑布,说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瀑布搬到了屋内,风景这般独好!那盘石磨,此时就像一部古书,在波澜不惊里平静地叙事,解析着黄豆里包裹着的风云,此时,最适合去读黄豆的历史。从播种到收割,从贮藏到浸泡,一种形态转变为另一种,固体变成了液体,就像将天上无数的黄色星星摘下来,放入如月的大磨,浑然一体,发出乳白的清辉。
父亲做好一个铁架子,挂上纱布,过滤豆液,残渣、糟粕、碎屑,这些,在父亲眼中江山淘金,父亲做豆腐并不收取手工费,赚下这些“残余”,放在埋入地下的几口大缸里,经过冬春的发酵,味儿醇厚酸香。父亲赚取的是将豆渣转换成猪饲料的微薄财富,喂猪得来的财富,让父亲感觉有了价值。
其实,父亲更看重人情关系的价值,邻里互助,确切地说,乡邻帮助了我家太多,父亲选择了力所能及的回报方式。
五
有时,在外工作的人家,也登门买豆腐,父亲听说用现钱买,心中乐开了花。父亲总是掀开一筐豆腐,用手按压一下,让买主挑选水分少的边角部位,然后用锯条刀切割下来,树枝般的手抄底捧起了豆腐,手瑟瑟地抖着,豆腐冒着热气,清香入鼻,父亲也把笑脸送给买主。父亲接过零钞或者几个钢镚,攥在手心,等目送买主出门了,才展开来看,然后掀起棉袄一角,塞进内衣口袋。他要用体温焐热那些零钱,就像焐热今后的岁月,或许他明白日子很艰难,总是自慰着卑微的命运。但他从不羡慕在外面挣钱的人家,安分地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他说,自己攒下的日子,那才暖。这个“暖”字,或许就是他安于天命,珍视已有的意思,他更看重自己的在低微处讨生活的意义,当不能求得,那就安分,这就是父亲的“珍视观”。黄豆是坚硬的,遇水则绵软得捧不起,显出柔顺之美,尽随人意。这是“软硬”的辩证法,我想,这些是否给父亲以辩证的行事准则,以他那样的性格,硬如石;以他那样的地位和身体条件,软如水,也只有他可以深悟黄豆的蜕变。
做豆浆和炒豆,是农家最富质量的生活。有两类人,父亲要用豆浆来款待。每个学年,我家要管几次老师的饭,冬天,老师很喜欢到我家吃饭,可以喝到父亲研磨的豆浆。一盘小石磨,父亲不轻易拿出来,秋冬季,常盘坐着,将娇小的石磨入怀,手摇磨转,榨出鲜嫩的豆浆。来家换豆腐的人,也问父亲要一碗鲜豆浆,省事,十分钟就好了,大冷天就是为了用豆浆的蛋白香暖暖身子。那时花生很金贵,炒着吃简直就是败家,炒豆成了孩子上学前的“必食”,在我的记忆里,豆香总是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秋季开学和年后开学,父母总不忘炒豆,好像什么也比不上咀嚼炸豆的清脆声。炒豆,在我们当地也叫“爆豆”,以喻读书朗朗,在我们当地,开学前都要给孩子炒豆,以期学习成绩呱呱响。在学习上,母亲从来就没有为我操过心,或许她就认为炒豆与学习成绩有关,她的炒豆胜过卜卦,她也偷偷跟邻居说,对我读书的成绩,“沾沾自喜”,邻居六母不客气,有时候就喜欢挑开母亲的秘密,可母亲并不尴尬,总是抱以微笑。
其实,我最喜欢看母亲炒豆,小小的平底锅下加了微火,豆儿在锅底蹦蹦跳跳,火候合适,豆的外边不会有糊皮,我曾经遐想,那是豆儿在火上跳舞,是生命的涅槃和绝唱,我仿佛看见一幕惊鸿欢影、摇滚倜傥的沸腾劲歌醉曲。母亲的脸在灶膛的火光映照下,透着水灵和光泽,就像孩子贪玩,炒豆是母亲的高级游戏,豆表皮上稍有雀斑,就不再翻腾了,似乎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就像女人脸蛋出现了雀斑,变得忧郁起来。豆释放出来的清香,让我的口水咽了再咽,母亲以火中取栗的神速,取出几粒,放进我捧着的手心里,我怪叫着,两手倒腾着,温度,此时在手心里舞蹈,可能我的活泼性格一半因遗传,一半与炒豆相似。
吃黄豆,累得是牙帮骨,快活在心底。红豆在唇齿间蹦跳,粘稠的香养着胃膜,锤炼着牙齿,母亲曾经说我牙齿不齐就是吃豆所致。生活的滋味,有温馨,也有忧伤;有开心,更有痛楚,日子在咀嚼间流走,有时想起夜晚吃豆,仿佛唇边还盈着清香,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当下的真实,回忆,是可以唤回当初的感觉的。
点赞难得的黄豆作品!黄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将它写得这么活泛灵动,充满着人情韵味和亲情滋味。学习,佩服!
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