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黄豆记忆(散文)
六
农家的秋冬,女人们认为是很好过的日子,因为有了黄豆做的“杂面汤”,这是胶东人的叫法,本来这个“汤”字是值得训诂的,汤,热水。可母亲就不这样解释,她说,汤,就是汤面。是用黄豆面掺和极少量的面粉擀成的面条。母亲读“汤”字的声音拉得长腔,仿佛是在拉伸面条。本来秋冬是丰收季,吃的不成问题,可妈妈未雨绸缪,因为她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被饥荒折磨怕了,所以她几乎每顿晚饭都要擀杂面汤,母亲是把她的生活打算和希望都和进了她的面汤,常念叨,有的吃就很满足了,似乎任何美食都不如她擀面杖下的杂面汤。杂面汤,吃起来劲道且耐饿,半锅水,擦一个萝卜,成丝,如花,落入锅中,烧开,将杂面汤撒在锅里,一次水沸,就熟了。喝杂面汤,最好是就着蜢子虾酱,黄豆面的香与萝卜的清,加上虾酱的鲜,融为一体,舌尖上的享受,胜过山珍海味。最好不要马上吞食,在口中玩味一番更好,才不辜负这样的美食。那些干活回家的汉子,看了杂面汤,仿佛是饿疯了,端起碗恨不得连碗也吞食了。女人很喜欢听杂面汤“呼噜呼噜”入口的声音,就好像是一曲乡野之歌的序幕,或者是过门,无需说什么好听的话,女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就觉得自家里的男人对自己的最大奖赏,垂目,悦听,所有的喜悦之情都洋溢在脸上。农妇是内敛的,有人说,村妇太多的无所顾忌与野性,其实不然,在合适的场合,我们是可以更深地读懂女人的。
说起杂面汤,如今生活好了,我依然保持着独好这一口的习惯。冬天了,没有新鲜的菜蔬,秋末就备好越冬的干菜,撸一篮子地瓜叶晒干,揪下几簇萝卜缨子晒干,下杂面汤的时候,提前泡好,那滋味,令人回肠荡气,秋野的味儿都在其中,无尽的回想,甚至多少故事都被一顿杂面汤唤出。
七
农家的有滋味的日子是靠黄豆来发酵的。春天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并非完全因春暖花开而诗意迸发,更在于黄豆推磨成面酱,使得餐桌上一年都有了滋味,诗意与滋味,农家倾向于后者。没有黄豆,舌尖上就寡而无味了。我家窗户前一株榆树,树身和叶子缓缓变绿之后,泛出一些鹅黄的光泽,母亲看着树说,儿啊,到了吃钱串的日子了,闻见了香?其实,母亲这是提醒自己,到了推磨面酱的时候了。母亲戴上花镜,坐在门前,一粒粒翻检着黄豆,不允许有糟粕,颗颗都要干净,黄澄澄,春光与黄豆的温暖颜色交织一起,母亲的面色或许因营养不足,也有些蜡黄,但她要为家人置办好餐桌上的鲜味,这是饭食出味的灵魂。上锅轻炒,让黄豆释放出醇香,然后用手搓揉,去掉皮尔,加上净水暴晒,阳光似乎为酱缸准备着,一两天,酱缸里就发酵起来。不要析出白色的发酵酶菌,就要上磨推豆,褐黄色的面酱,滴着浓汁,酱铜色,这个极富想象力的色谱命名,让人觉得恰如其分,马上多了口欲。一年间,这豆酱便顽固地占据着农家的餐桌,无论什么饭,没有面酱,都乏味,豆酱染着我们多彩的记忆。母亲也是一个浪漫的角色,在桃花渐落的几日里,弄一些放进酱缸里,说,这是桃花酱,多些好运。我没有足够的根据反驳母亲的说法,也不想败坏了她的心情,或许,桃花入了酱缸,就与众不同了,吃起来没有多少特别滋味,但味蕾因想象而变得发达起来。少年时候,我的胃口就差,可能母亲是想唤起我的食欲,或许母亲发现我就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与我互动起来,未可知。饭桌上摆一碟面酱,成了我一生的习惯,有时候用筷子轻蘸几许,吃不多,在于享受黄豆发酵出来的味儿。有人说,一个人的口味在儿时就形成了,顽固地沾在味蕾上,几乎没有可能去掉,所以,多少游子的回归,往往因为故乡的一种口味,或某个小吃,人的情怀是复杂的,我们无法分析,统统归于“乡愁”吧。
不仅仅是父母,胶东人对黄豆面都有着别样的情怀。每年,正月十五有点面灯的习俗,所用的就是纯粹的黄豆面。家中有几口人,就捏几个属相,这是观摩女人“面技”的时候,母亲的做工非常好,常有邻居女人登门参观母亲“捏属儿”,我们家三口人,母亲先捏我的大鸡属相,总在鸡冠上涂上“辣椒红”,母亲眼睛眯成缝,说,就是要个“旺性”,大概是意思是希望孩子好养。母亲再给父亲捏一条小龙,呈盘踞状,用两粒黑豆做眼睛,神采奕奕。最后才给自己捏一只羊,羊角上要用豆面捏成围巾,挂在羊头,围住脖颈,问母亲什么意思,不说,我想,她应该是希望好好打扮自己,爱美之心,她不好意思表白,但我从她的眼睛看,她希望我能够理解,否则她是会失望的。
正月十五的夜晚,暮色四合,光影益深,母亲早就将用新棉花捻成的灯捻插进属相面塑的背部驮着的灯碗,倒进纯净的黄豆油,快要溢出的样子,母亲说,这个不能省,要燃烧到过了子夜。一捻灯芯的光焰,从屋子跳跃着,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壁上,母亲说,看着才好,这么多的人!母亲一辈子没有生育,她喜欢孩子,喜欢人多,我不能提及这个事,怕伤害了她。有时候,我和父母有一句没搭一句地闲话,更多的是对来年家中大事的提议,如我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将准备翻新旧屋的想法说出,父亲无言,这个话就是说给我听的,是考验我的志气,看看我有没有男子汉的气魄,那时,我热血方刚,不假思索,当机立断。出了正月,我就开始动手盖房子了。
做成灯的属儿,要在出了正月之后,切成薄片,与萝卜丝放在一起煮成大菜。那些年,很少吃到猪肉,吃黄豆灯属,口感如肉,劲道,盈香,耐嚼。母亲说,把每个人的希望吃尽肚子里,心中就装着希望,装着对方。这个道理,似是而非,但我觉得合理,听着就颔首,我喜欢听母亲说话,她的话比诗歌还精彩,很多道理,都是跟母亲闲话时听到的,她虽不识字,可是我名副其实的启蒙老师。
父母早就作古了,一想起黄豆,父母的影子就绰约于眼前。多少往事早已成云烟,多少情节变得越发惆怅,但红豆释放出来的气息,就像绵延不绝的爱一样,缠绵在我的脑海,渗透进我的血液,在我的周身繁复蠕动,成了无法摆脱与回避的情感一部分。那段岁月,想让舌尖品出时光的质感幽香,唯有黄豆可促成。豆儿,变化了各种形态,在我们的唇齿间绽放,豆儿,有情有义,不可辜负。
在年味正浓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黄豆,可堪回首,黄豆唱响我们的日子,依然鲜活在我们的往事里,日子虽沧桑,却因黄豆而变得饱满丰盈。
黄豆记忆,游动在我的脑海深处,是温暖的颜色,就像我们的肌肤,是黄色的温润,在我一生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2020年1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点赞难得的黄豆作品!黄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将它写得这么活泛灵动,充满着人情韵味和亲情滋味。学习,佩服!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