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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争论最激烈的焦点是在见面的方式上。许春生的提案有些独出心裁，“二愣子吕布”说什么都难以接受。凭心而论，提案算是很新颖的，但对于初次见面的男青年来说，有失公允，未免偏颇，说深了就是个灾难。天平明显地一头翘，你为什么还要坚持？“二愣子吕布”发完脾气，还做了一首既像劝降书、又像中和剂的诗——《相遇》。
　　
　　 你必须下一步
　　 才能碰见我
　　 我必须上一步
　　 才能遇见你
　　 怎么样，试试
　　
　　 我们是同一时区的指针
　　 速度各异
　　 长短不一
　　 你必须慢一些
　　 我必须快一些
　　 否则，相遇只会擦肩而过
　　
　　 共生在一个池塘
　　 你是一条漂亮的鱼
　　 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从这一边
　　 到那一边
　　
　　 我是水中的藻草
　　 没有鞋
　　 半个身子浮在水面
　　
　　 来吧
　　 宝贝
　　 水说，要想和你相遇
　　 也可以乖乖地等待
　　 谁必须上一步，谁又必须下一步？谁是鱼，谁又是水中藻草？这个顽固的“二愣子吕布”，就像评书里死守寨门不放的大将军。按照许春生的意思，见面采取阅兵的方式，让他在规定的地方，规定的时间，戴着标识通过。“二愣子吕布”急了，连续用了六个“泪奔”，三个“呲牙”的表情。隔着荧屏，仿佛都能听见他在跳着脚地大喊：不公平！不公平！赶明我也做个小女生，我也叫“小可爱貂蝉”！
　　 你小子，快点变了吧，对于女性世界来说，也许是个福音。要不，你这颗说生不生，说熟不熟的青果子，哪个女孩子吃了，都不好消化。
　　 你不也是个女孩子吗？你哪点温柔！你哪点谦让！你不也照样欺负人吗！伟大的姐！聪明的姐！和貂蝉一样美丽的姐，请您必须下一步！才能遇见我。
　　 哦！按照你的意思，我是必须下一步的人。如此推理，我还是长的指针，快的指针，我跑六十圈，你只动一个小格。你就像比赛数数的蟾蜍，靠二五一十地赢我。就这样，好像我还欺负你了。好吧，我现在不动了，你不是又说，要想和你相遇，也可以乖乖地等待吗？现在我是藻草，你是鱼。
　　 伶牙俐齿，没理辩三分。小时候磨人，长大了气人，结婚了缠人；吃亏了哭，占便宜了笑。姐！你气死我了，我不跟你说了，这事儿咱们先放下。咱们可不可以先定，见面用什么标识，怎么样？
　　 也行，那你先说说，我们用什么作为见面的标识比较稳妥？
　　 犹豫了一会儿，“二愣子吕布”把信息发过来。
　　 姐！我看不如这样，至于拿什么作为标识，我们各出两个方案，择优录取，你看怎么样？
　　 没有第三者的参与，我们是不是还会争执不下。许春生担心又会僵住，想提前打个预防针，然后在想办法说服对方。
　　 不会的，姐。你想得太多了，这次你听我的。“二愣子吕布”嘴甜得可爱，许春生不再说什么。各出两个方案也好，到底用什么东西作为标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和“二愣子吕布”沟通这些事儿，直到天空还剩一丝光线，狗都归窝了，都还没个谱。这个“二愣子吕布”真能拖事儿，许春生急也白急，眼看着天空暗下来。
　　 傍晚的黑，就像渔夫早就备好的网。黢黑的幕布，仿佛被谁用硬币透切出一个独立的圆孔，光滑的圆孔外面就是白昼。阳光从圆孔射出来，诱发了人间一系列的亢奋，大凡能发声的东西，一下子都被撕开封条，扯出箱子，任意浪费挥霍。许春生有些烦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嗜好，他不喜欢这么狂热的躁动。再说，他一心想着标识的事儿，连母亲喊他吃饭都一拖再拖。他没好气地关上窗户，快速地拉上窗帘，一不小心，手被屋角上的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几乎喊出声来。
　　 玫瑰花！玫瑰花！他高兴地在室内打了两个旋儿。没容他细想，作为一种方案，马上告诉了“二愣子吕布”。
　　 玫瑰花，英国的国花，姐！对方好像还没睡醒，揉着眼睛打字，两句多点的话分两次发过来。慢得像雨后散步的蜗牛。
　　 是的，英国的国花，原产地却是我国的新疆，还有说是朝鲜。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国花，姐？
　　 这我哪知道，我们的国花好像是牡丹，原先好像是腊梅。
　　 牡丹娇贵，我不怎么喜欢，不如梅花好，有性格。“她在丛中笑”，多美的意境，要是梅花，还可以和玫瑰比一比，拼一拼。
　　 你不喜欢玫瑰吗？许春生试探地问。
　　 不，不是的姐，谈不上喜不喜欢。玫瑰花的确很喜庆，尤其是捆成一束，像胸前一团跳跃的火苗。北方有些城市，婚礼上有一个必需的程序，男孩子单膝跪地，手举红色玫瑰，在现场来宾的见证下，向女孩子求婚。姐，我还写过一首短诗。
　　
　　 高贵，美丽，端庄
　　 我用你
　　 博取另一朵花的芳心
　　
　　 一场追逐一场戏
　　 在我单膝跪下的同时
　　 也把你
　　 高高地举起
　　
　　 小子，“一场追逐一场戏”，是不是有点不太严肃。
　　 姐，要是放在20世纪，“戏”这个字确实不太妥当。“儿戏，儿戏”小孩子过家家的伎俩。现在，我觉得也无所谓。
　　 说得也是啊。据说某个城市，有多少领结婚证的，就有多少个办离婚证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离婚的理由也稀奇八怪，真的是拿婚姻当儿戏。据说一个女士离婚，唯一的理由竟是丈夫不肯为她打洗脚水。你听她怎么说：“既然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排队愿意为我打洗脚水，我没有理由困死在一棵树上。”
　　 也对哦，现在水果多了，不只是北方的梨，苹果，柿子那么几样。还有南方的菠萝，香蕉，橘子。还有进口的呐。
　　 对你个头！谁对社会负责，谁对家庭负责，谁对孩子们负责。典型的自私自利，还要找个借口。
　　 姐！想不到你这朵大花，还挺关心社会的，这是个社会问题，我们管不了。家里好像有许多花吧？“二愣子吕布”换了个话题，姐的后面加了两杯咖啡，还有一块西瓜，一冷一热，大概算是对关心社会的奖赏，不花钱的礼物，谁都愿意送。
　　 也不算太多，都是母亲拾弄的。玫瑰，茶花，虎皮兰，君子兰，发财树。真的不少。姐以花为题材，写过诗吗？
　　 写过，是写茶花的，不是玫瑰，也是短诗，加一起才八句。
　　
　　 一杯水的约定
　　 我记下了
　　 你站在窗台的中央
　　
　　 像一片片洁白的雪
　　 落在七月的青枝
　　 你一次次把我叫醒
　　 又一次次
　　 把我哄睡
　　
　　 哄睡！叫醒！看意思都是“花香”干的活。花香好。姐，我要是花香就更好，像个幽灵长期活在你的心里，让你挖不出来，抠不出去。缠你时有轻有重，说松又让你挣脱不掉。说紧嘛又让你感觉舒心，睁眼闭眼都让你感觉，你那从没见过面的小弟弟，靓仔“二愣子吕布”，时刻在你身边。
　　 我削你！油嘴滑舌。就一杯水的约定，我每次都会忘掉，忘得一干二净。真的要把你放在窗台上，干死你，渴死你，让你哭都没有眼泪。
　　 好狠的心呐！从现在起，我也好喜欢有灵性的茶花啦。她像个漂亮的使唤丫头，赶明我也买一盆，供奉在窗台上，不就是一杯水嘛。
　　 在“二愣子吕布”面前，许春生觉得自己越来越乖了。这怨不得别人，谁让他故意颠覆自己，起了个“小可爱貂蝉”的网名，才让“二愣子吕布”有了可乘之机。纠缠了上千年的情殇，再次在网上复活，续写情缘佳话。只不过，怎么做都不会擦出火花，更不会有那么多悲凉凄惨的故事。恋上一个混小子，许春生还没有担心到担心的地步。
　　 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讨厌玫瑰花吧？没理由啦。
　　 有点，也不全是，其实我也很喜欢。不过那么清纯的东西，硬是让人用偏了。姐，不知你注意没注意这样的报道，一个在校的大学生，手捧玫瑰跪在女生楼下求婚。
　　 我听说过，这个事儿有些离谱。父母供吃供喝，一年花销上万，就是为了在校谈情说爱吗？媒体也是，婚姻自由恋爱自由无可厚非，但要分场合。学生就是学生，学校就是学校，媒体关注的重点，应该是他们的学业。像这些生活中的凤流韵事，报不报无所谓。
　　 许春风打完这几行字，揉揉鼻子，感觉有点困，他把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窗外，高分贝的音响，紧一阵慢一阵的锣鼓，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沸腾的哄笑，把个月亮震得快要挂不住了。渐渐左旋，一点点降下来。刚刚还在人们的头顶，转眼间落在了树梢，好在被几根青枝托住。九点，这里的一切就会由强变弱，由弱变无，这是这里的人们高度的默契。
　　 姐，要是用玫瑰花，你说我们怎么拿呀！一人手拿一束玫瑰，你从南边来，我从北边去，在那晃来晃去的，人们会怎么看。还以为我们神经有了问题。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我俩身上。
　　 不是我俩，是你自己。许春生纠正。
　　 闹了半天，你还是坚持阅兵式见面！为什么是你检阅我？而不是我检阅你？没道理呀！
　　 女士优先嘛！这你应该知道，在所有的文明社会，是毫无异议的尺度。不是我的发明，不是我的创造，不过你也不要心理不平衡。下次见面，咱俩掉个个儿，你检阅我。
　　 也罢，我必须上一步，不跟你这个老丫头争，这次我豁出去了，拿什么做标识？你说！
　　 要不，你也挂个红围脖儿。或者像过去的地下工作者，打扮成磨剪子的，卖柴的也行。再不，我俩见面时对土匪的暗号，你说一句“天王盖地虎”，我答一句“宝塔镇河妖”。事儿定下来了，许春生轻松了很多，开始玩笑起来。
　　 你凉快了，拿我开涮是不是？干脆让我后脖领子插根草算了。
　　 有人买吗？
　　 难说。他俩又嘻哈了一会儿。
　　 锣鼓停了，终于停了下来。像一对大吵大闹的夫妻，终于吵累了，吵腻了。女人不再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男人不再火气十足，寸土必争。静下来的夜是那样的让人沉醉，谧谐。星光月色，把手相互叠搭在一起，叠搭在一座座楼顶，塔尖，每一根路灯，每一棵树上。夜半时分，仿佛是他们群聊的时候。
　　 时间，过得真快。
　　
　　 2
　　 略显平静的早晨，一只花猫扭扭捏捏地走出来，好像在寻找昨夜丢失的遗物。它走走停停，停停时又四下探探，时而竖起耳朵，时而把左前爪提起，好久好久才会放下。路灯灭了，老鼠一样缩进洞里，大概到了天黑才会被人赶出来。没看见斜对面的小哥哥，背着自己的娇妹妹下楼，倒是刚搬过来不久的胖姐，像往常一样，双手插进裤兜，一副若无其事的憨态。快到月底了，她名义上的丈夫，生活费钱不知是否到位，空房子显不显空，只有她心里知道。
　　 许春生没有洗漱，先盯了会儿那只猫，看完小哥哥把娇妹妹完整地装上车，直到胖姐出来，才点开了微信。
　　 “湖光十色”还是讲他的处世之道，如何做人，做个精明的好人，人世间永不沉没的小舟。“大把烟”依旧卖他的饮水机，这回又加了新的条款，试用一个星期，不好用可以退货。“九个半”最为了得，声称未来不会再有医院，保健品最终会取代医生，让医院关门，医生们最终只能养鸡种菜。许春生穿梭在无形的障碍中，偶尔也发表一下自己的卓见，更多的时候是走马观花，在大千世界里开拓自己的视野。他在微信中没有找到“二愣子吕布”的消息。只好先挤上牙膏，发了条微信给“二愣子吕布”：我考虑再三，有关标识的决策，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最妥，你决定以后，告诉我一声，我就不操心了。
　　 很快，“二愣子吕布”回过话来。
　　 姐！你早就该这样，我绝不会像你那样独裁，不搞民主，闭门造车。总算接上了茬，对方像压抑了一夜的弹簧，一下弹出老高。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老人家，早晨吃的什么饭，这么大的火气。
　　 姐！方案我早就有谱了，还没容我跟你商量，是这样：届时，我拿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笔记本不大，红色，塑料精装。我只捏一个角，记住，我用的是右手。左耳塞一个耳机，手机装在右裤兜，耳塞机线左肩右斜。我只在现场走一个来回儿，过午不候。
　　 行，记住了。你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我给你画个饼，再弄点酒菜。
　　 多谢了，姐！好饭还是留给你自己，别撑着。
　　 许春生是一天比一天喜欢这位网上的小弟弟，某个时刻甚至可以用爱来定义他们之间的交往。“二愣子吕布”似乎越是调皮，他就越是喜欢，不知不觉地靠近热恋的边缘。最近，他俩不再那么僵化、呆板，而是适当地放宽了限制，不再拒绝聊私人话题。从青春期谈到年迈，从蓝天的蓝谈到大海的咸，几乎无话不说。最投机的，许春生喜欢的东西，他也喜欢。
　　 他们谈论的第一首诗，是卞之琳的《断桥》，“二愣子吕布”说她也很喜欢。
　　 “月亮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姐，你想过卞之琳笔下的这个女孩有多漂亮吗？
　　 想过。我甚至想过她在桥上是在走，还是在站立；站在那里，是桥心，还是桥边；谁跟她一起过来的，是父母，还是闺蜜伙；她们是在凭栏眺望江心的小船，还是在眺望岸边的楼宇，细柳；她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人围观，像现在的明星。你问我她长得有多漂亮，当然很漂亮，要不，怎么能和月亮比。而且，月亮只能装饰窗子，而她，却能装饰别人的梦。我想，她大概长的和我差不多吧，凡是能把我带进梦里的人，都会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