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辈子，我和芽儿得赖上你了。”芽儿爸厚着脸向能干又水灵的涵子开了口，“我们都少不了你！”
　　 涵子羞红着脸，却明知故问：“你什么意思？”
　　 “嫁给我。”芽儿爸说得恳切，还紧紧抓住涵子的一只纤手，双目炯炯，“能不拒绝我么？”
　　 涵子低垂着头，被抓的手扭怩地稍微动了几下，却没作进一步挣脱。
　　 芽儿爸姓张，是市城投建筑公司一位年轻有为的工程师，人称“张工”。他娶市文化馆一名音乐舞蹈老师为妻，生育了一女，乳名“芽儿”。在一次下乡辅导途中，芽儿妈不幸遭遇车祸去世，可怜小芽儿才不满周岁。经人介绍，张工抱着幼女找到了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涵子家。原来，涵子妈户口在农村，年轻时凭漂亮嫁了军转到市航运公司工作的涵子爸；她平时靠照料人家婴幼儿赚辛苦钱贴补家用，所租的一个旧祠堂就像个小而精的幼托所。涵子从小帮妈照顾小朋友，她高中毕业后成了妈的好帮手。第一回从张工臂弯里抱过芽儿时，涵子就喜欢上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了。张工白天在自己公司忙，晚上还得帮别家单位搞设计赚外快。他索性将芽儿寄养在涵子家，自己坚持每天来探望女儿一次。涵子与芽儿日夜相伴，时间一长，乖巧活泼的芽儿将涵子当成了妈，越来越离不开她。后来，连张工也日益粘着涵子了。对大学毕业、伟岸帅气、正直豪爽、有职称、收入高的张工，涵子也暗生仰慕，只是自感卑下，不敢奢望什么。再说，涵子知道张工早被他公司一名年轻美貌的王姓女团干迷恋着，对方已多次追他追到她家来，还当着她面向他示爱，攻势相当凌厉。
　　 于是，涵子强捺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疑虑不安地问：“怎么不娶那王美女？我是个农民户，又没正当工作。”
　　 “娶她或许对我会合适，但对芽儿不合适。”张工说话也带着搞建筑设计的那种严谨，“既然是再娶，就要娶个既适合做我妻子，又适合当芽儿继母者，而你恰好是这个合适者。”
　　 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婚宴上，新娘涵子随新郎张工逐桌敬酒过去，想不到那妒火中烧的王美女猛地喝下一杯酒，故作醉态。
　　 “本姑娘今生今世非嫁你姓张的不可！”王美女毫不怕羞地说，目光贪恋地瞄着新郎；随后她又一把揪住新娘，挑战道：“他今夜是你的新郎，往后还是不是你老公呢？本姑娘迟早要夺回心上人！哈……”
　　 一年后，涵子产下个胖墩墩的儿子，乳名“墩儿”。又过了半年，拗不过涵子的再三要求，张工去努力了一番，让娇妻到公司职工食堂上班了。自那以后，涵子将养育墩儿和芽儿之事基本上推给了妈；她自己工作之余，只顾爱着管着张工，时刻提防着那个迟迟不嫁的王美女来夺走丈夫。
　　 有关涵子的这些事情，我是听涵子妈在古村老河埠聊天时透露的。
　　 古村位于我们这个浙东县级市的僻静乡间。我少小生活在它怀抱里时还没通自来水，村民日常饮用的都是山泉汇流而成的三岔河水。就在河水流经村小学校西南的湾角处，有个坐东朝西又大又老的河埠，村里人都叫它“老河埠”。埠头上长着棵参天荗盛的老枫杨，树冠的浓荫遮蔽了好大的一片天空，正好给前来浣洗或者取水的人们遮阳挡雨。2008年我过十岁生日的那个春天，随着几声震天的炮仗响，涵子妈陪同早年参军离开古村，退休后抱病还乡的涵子爸在村南那个平屋小院住下了。从此，古村中多了户新住民，老河埠也添了个女常客。涵子妈五十几岁，还苗条白嫩，走路时腰身就像水蛇一样扭动，我给她取了个绰号“水蛇腰”。她手脚勤快，心直口快，蹲在河埠闲扯嗓音脆响。与交好的妇女凑在一起，水蛇腰偶尔还会“痛说家史”，自然聊起女儿涵子那一家子。
　　 涵子是个孝顺女儿，常抽空来探望爸妈。双休日我到老河埠附近放羊牧鹅，大抵能遇上她。这个美艳少妇总是弯腰翘臀地向着河水，一面舞动藕臂洗濯，一面跟旁人说笑。若与我等留守少儿凑在一起，她会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那双好看的杏眼里饱含着温情和爱意，难免让吾辈小屁孩的胸腔里涌上一股久违了的重逢慈母般的暧流。倘有正在哭闹的婴幼儿，但凡经她一抱一逗，便会止住了哭叫且转颜欢笑，仿佛她身上有着魔力似的。
　　 有一回，我倚坐在河岸边一棵乌桕树下，出神地望着埠头上洗菜的涵子。尽管我少不更事，但我在小说和影视剧里见识的人物多了去了。我知道，像涵子这样既好看又让人产生好感的美人出现在文艺作品里，即使不太复杂也不会是简单的角色。我便想，生活在现实中的涵子除了我已听说的她从前的那些事，将来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一会儿，涵子拎着菜篮走来，塞给我一把糖果，问了我的年龄，便笑盈盈说：“你和我家墩儿一样大。他暑假要来外婆家过。你俩交朋友一起玩，好吗？”
　　 见我点头答应后，涵子带着灿烂的笑容离去，留下了身上的一缕幽香。
　　 以后只要暑假一到，墩儿也就驾到：他与我差不多身高，但他脸蛋胖乎乎，身躯圆鼓鼓，从头到脚都显得肉感墩实，所以看上去要比我粗大得多，我暗自叫他“肉墩儿”。每次护驾而来的，除了肉墩儿的爸妈，还有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芽儿：她的脸蛋很漂亮，一双大眼会说话，由于年长弟弟好几岁，所以最初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已是个及笄少女，发育中的身材既细挑颀长，又曲线优美，看上去就像豆芽一样白嫩水灵，我私下赠她个雅号“豆芽儿”。
　　 张工和涵子夫妇因为工作忙，暑假里每次来古村只是住上一两天就匆匆离去了，而芽儿总是陪着肉墩儿留下来，直到假期将完。做姐姐的往往寸步不离地跟着弟弟，就像是弟弟的保镖兼保姆一样，对弟弟关心有加，爱护倍至。这样，从村落间到老河埠，便总是活跃着张家姐弟矫健的身影；而我们这个人数不多、缺吃少穿、却会撒野的留守少儿圈里，也就多了两名来自市区的好伙伴。
　　 那肉墩儿平时风趣幽默，却是个贪玩爱野的主儿。他就喜欢整天跟着我们几个最野的孩子，一起抓蝈蝈抓蛐蛐，捉黄鳝捉泥鳅，摸虾摸蟹，打鸟打蛇。害得整天跟着他转，提供保障服务的豆芽儿也将由文静矜持的少女变成发野发疯的丫头。
　　 也真难为这丫头！为了不让我们厌烦她弟弟，她会隔三差五地带点好吃的来慰劳我们。豆芽儿还自己策划和主持每月一场的露天晚会，届时就让我们边尝可口美味，边看节目表演。由于时值盛夏之夜，晚会现场就选在老河埠的枫杨树下，周围河面和田野上总有萤火虫在当空飞舞，所以豆芽儿又美其名曰“萤火晚会”。
　　
　　 二
　　 我小学毕业那年暑期过半的一天，豆芽儿又让肉墩儿出面，邀请我们留守少儿去参加“萤火晚会”。
　　 那个夏夜，天空上有无数星星眨巴着眼睛，凉风在三岔河畔轻轻吹拂。我和伙伴们赶往老河埠时，只见那埠头上仍是人影穿梭，喧阗繁忙。趁着时间还早，我们就在紧挨村小围墙的一条土路上捉萤火虫玩。
　　 有个眼熟的身影从河埠方向过来，那是肉墩儿的外婆水蛇腰。眼看她捧一卷刚擦干净的竹席兴冲冲赶回家去，我猜想着是不是她女儿女婿来了？不久，迎面就见说笑而来的一对夫妻，正是肉墩儿的爸妈：张工担着两桶水，高个子，戴眼镜，四十余岁，俊朗儒雅；涵子端个洗衣盆，看上去特年轻，不像是已经三十多岁的少妇，赶路扭腰摆臀，风姿绰约，很吸引路过的成年男子的眼球。
　　 “今晚又有口福喽！”我目送着夫妇俩的背影，心中窃喜。玩伴们也都十分开心：因为涵子和张工每次都不会空手而来的，而豆芽儿和肉墩儿总会将爸妈带来的美食让大家分享。
　　 不远的山边，月亮已升上了林梢。虫鸣声声的土路上，除了我们一伙野孩子已不见其他人影了。那老河埠终于安静下来。
　　 只见河岸上晃动着肉墩儿的身影，他手舞足蹈学着卓别林的表演，正在模仿钓鱼的一系列动作：眼看有条大鱼上钩，就在即将钓起时，却被挣扎的鱼儿扯断了钓线，致使垂钓者差点仰跌于地，幸亏及时伸手才撑住了自身。
　　 “嘻……”银铃般的欢笑声中，我望见了埠头上被逗乐的豆芽儿，她穿了套运动式短衫裤，独自蹲身在石级上，好像正在洗水果，那纤柔的身影很好看。
　　 我和小伙伴们刚才玩得有点累了，便在枫杨树下坐歇乘凉。那树干上的皮裂成一道道纵横交叉的沟壑，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裸露于地表的树根，从主干伸向四面八方。我发现靠围墙处摊有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一架手风琴、一把小提琴、一款口琴、一支竹笛等乐器，于是想：晚会的节目肯定丰富多彩了。
　　 “我让你跑，让你跑！”模仿垂钓者的肉墩儿在岸头起身之时，已抓了一把石子，朝那“大鱼逃去”的河面上一个个扔着，实际已玩起了打水漂。
　　 豆芽儿仍在咯咯笑。
　　 我顿时想起，在过去的暑期里，就在这地方，姐弟倆和我们一起嘻戏的欢声笑语。老河埠头，老枫杨下，无疑是我们留守少儿在夏天寻欢作乐的一个大玩场，而条件优越的豆芽儿和肉墩儿，也屡屡友情客串我们土不拉叽的节目。白天，大家往往是捉一些牛虻、蜻蜓、剌毛虫等，围观着蚂蚁们怎样将它们拖入洞穴；也经常会用沾好蜘蛛网或装上透明塑料袋的长竹杆，伸上树枝去捕鸣蝉。傍晚，最剌激的是玩“荡猴跳水”——将绳子拴在树杈上，人在下面抓住绳头往河中一荡，至河面中央上空的瞬间，松手放绳，让身体跳落水中。在这个项目中，总是姐弟俩表现出众：豆芽儿穿着一件海蓝色的紧身泳装走来，娇躯更加凹凸有致，曲线毕露，就像一位花样游泳明星出场；她抓绳荡去时身轻如燕，松手放绳后恰似灵猴般腾身而起，在空中舒展身体呈倒立后，再直插入水，然后像美人鱼般进行着蝶泳、蛙泳和自由泳表演，整个过程动作灵巧，姿态优美，妙不可言，总能赢得掌声和喝彩声。肉墩儿上场总是穿条黑色泳裤，还戴防水眼罩，耍出一副大牌相；但因身体笨重，动作笨拙，煞似一只笨猴荡在空中，跌落下水，十分滑稽，总是令人捧腹大笑。
　　 “你们这么多馋猫都来了？”肉墩儿走来，穿一身考究的短衣短裤短袜，脚蹬一双皮凉鞋，留着一头西洋发，说话挺俏皮。“难怪我钓不上鱼儿。”
　　 无人理睬他。小伙伴们一个个只顾盯看着埠头间——原来是豆芽儿一手拎篮水蜜桃、一手拎篮夏白枣，正拾级而上。月光下的这位俏少女，高挑、丰满、健美，袅袅婷婷，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来——喽——”豆芽儿跨上石级，大眼瞟着我们的一副副馋相，莞尔一笑，放下两篮水果。“今晚尝尝新鲜水果，我们爸妈刚带来的。水蜜桃每人拿两只，夏白枣每人抓一把，多余的奖励你们当中表演节目者。请各自动手吧。”
　　 欢呼雀跃声中，伙伴们鱼贯而上，依次拿着水果，先得者已吃得津津有味。
　　 这时，肉墩儿吹奏起口琴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开启了晚会的序曲。豆芽儿作了个简单的开场白后，便合着曲调独唱，随后又指挥我们一起合唱。接下去，由肉墩儿独唱一首《我和我的祖国》，豆芽儿在旁拉小提琴伴奏。
　　 晚会中，我们留守少儿也凑合着上了四个节目：全体上场朗诵了一首唐诗《锄禾》，我和三个男孩用方言上演了胡编乱造的《三句半》，还有一个想多吃水果的女孩唱了一首跑调的歌，另有一个贪吃的男娃上场学了几声狗叫猫叫。
　　 整场晚会全靠豆芽儿和肉墩儿的自编自导自演。这姐弟俩真是多才多艺：豆芽儿曾在市少儿体校和少儿艺校受过专业训练，不仅会跳水和游泳，也会拉手风琴、拉小提琴，而且还能歌善舞。肉墩儿天生一副好嗓子，得到专业老师辅导，歌唱自然了得，还擅长吹口琴、吹竹笛。
　　 晚会的尾声就是肉墩儿用竹笛独奏《牧民新歌》的引子部分，而豆芽儿踩着笛声翩翩起舞。弟弟的演奏已能控制好强弱变化，在长音吹奏时铺垫得较为充分，基本上吹出了悠扬广阔的感觉，也大致模仿出马头琴的韵味，所以那旋律已足够动人。再加姐姐优美的舞姿伴随着笛子曲中羽调式自然音列的上下波动、自由伸展而变换幻化，那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舞蹈动作与垫音、颤音、滑音等笛子技法和旋律装饰融为一体，巧妙刻画出了特定的意境，使我眼前展现出那一望无际、碧草如茵、蓝天白云、牛羊成群的美丽大草原。
　　 姐弟俩通过萤火晚会的形式，让我们几个物质与文化双饥谨的留守少儿，在虫鸣声声的夏夜，在凉风沉醉的河埠，一面品尝鲜美水果，一面欣赏高雅艺术，那种味觉、听觉和视觉等多重享受的大餐，格外充满诱惑与魅力。我和伙伴们都希望暑假能延长一些，那种同时补充物质和精神营养的盛宴能多搞几场。在豆芽儿和肉墩儿离去的时日，我们更是期盼着下一个暑假能快快到来。
　　 然而，当下一个暑假如期而至时，姐弟俩却没有来！就连老河埠上也好久没见水蛇腰的身影，我忙找上门去想问问她。可是家中只传出涵子爸那种病腔中饱含忧伤的声音，说老婆去市区女儿家了。又是一个暑期到来，涵子爸病重了；只有水蛇腰赶回来照顾丈夫，涵子一家四口竟没有一个来探望的。我在河埠遇见水蛇腰时，见她人已瘦得干瘪，失少了往日的风韵，连迈步时的腰身扭动也变得死板难看，而且没听到她跟谁有言语，她逢人都只是机械地一笑，我也不好再问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