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青山下有一小镇，住着一户人家——奶奶、孙女。
　　 奶奶75岁，个子不高，圆脸，大眼睛，淡淡的眉毛，阔嘴巴，头发已经花白，精神不是很好。孙女引弟十三岁，眼睛大大的，脸蛋瘦小。一生下来嘴唇就是裂开的，这就是俗称的“兔唇”，医学上叫唇裂。
　　 引弟记事起就和奶奶住在古镇这处小院子，正面三间瓦房，西面一间放杂乱的小房子。住处是只有五十平米的小房子，奶奶说这是爷爷活着的时候买下的旧房子。房子破旧，但地理位置很好，大门外便是一条柏油马路，也是通往市区的交通要道。院外繁华热闹，院内唯一的风景就是西南墙角两株海棠树。每年秋天，一个个红红的果实，你挤我碰挂满了树梢。
　　 引弟最近总是写作业很晚，早上赖床，今早奶奶叫醒她，已经快八点了。她一路小跑到了学校，还是迟到了，她站在了门外，教室里一片安静，她想：李老师一定到了，她偷偷踮起脚在玻璃小窗口望了望，啊！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小心脏“突突突”跳个不停，本来一双大眼瞪得更大了，额头和鼻翼已经出现微微的水珠，她喘着粗气，几次伸出手敲门，又缩回来，无所适从地撰紧校服下边：同学们，我们今早把上星期的作文回顾一下。她听到的是哗哗的翻书声，接着又听到李老师说：周引弟同学还没有到来?
　　 “报告！”
　　 “进来！”
　　 “李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引弟一双懦怯的眼睛盯着李老师。李老师也了解她的情况，天气不好，加之她又是一个人徒步上学，偶尔迟到可以谅解。老师和蔼的目光看着引弟：下不为例，坐回去。新调来的班主任老师快四十岁了，齐耳短发，圆圆的脸，深色的细鼻子，宽嘴巴，和蔼可亲。
　　 “干么去了，迟到？”
　　 引弟刚刚坐下，看到作文本在桌子上。原来早自习老师发下作文本了。翻开作文本，弟弟周瑞头贴在桌面，用胳膊肘子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问。
　　 “……”引弟看看周瑞，目光专注地盯着作文本。
　　 “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早上起得迟了，可以让奶奶买电话手表，上闹钟，你看我的。”周瑞把胳膊腕子伸过来。
　　 引弟权当没听见，看都不看，双手把作文本竖在桌面，堵上半边脸，一双大眼睛盯着李老师。
　　 李老师走下讲台，拿走了引弟的作文本，反身走上讲台，目光扫过全班同学，最后深情地看了一眼引弟，吐出一口气，按了按胸口：“同学们，上星期五的作文题是写《一件有意义的事》也可以自拟题目。同学们都写的不错，有的写和爸爸妈妈到游乐场玩，有的写爸爸妈妈买了生日礼物，还有的写爸爸妈妈带着吃西餐……”李老师看着引弟，“周引弟同学的作文《夜市体验》特别新颖，我读给大家。好不好？”
　　 “好！”同学们异口同声。
　　 夜市体验
　　 我家住在古镇中心，离夜市很近，礼拜天我一个人到夜市走走看看。夜市真热闹啊!来来往往的人好多，摊位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商贩们在不停地叫卖着。又到海棠红的季节，我想今年到夜市去卖，两颗海棠树果实的丰收也可以解决我和奶奶的一部分生活开销。我回去和奶奶说了我的打算，奶奶搂着我声音沙哑地说：你一个小屁孩要好好读书，赚钱的事轮不到你想办法。我征不得奶奶的同意，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从放杂乱的小房子偷偷提出奶奶存放的一大篓海棠果溜上夜市。
　　 我是多么开心，嘻嘻！我要干一番大事业。我在东面一排水泥货台上把东西刚刚摆放好竹篓，一位叔叔横眉竖眼出现了，指着我的竹篓：谁家孩子占了我的地方，快快离开。叔叔说着把我的竹篓推得掉下台下。我眼巴巴看着人家把我的东西都推下地上，海红果东一颗西一颗长了脚跑了满地。我毫无办法。那位叔叔看我一眼：哟，还是一个豁嘴！我恨不得找洞钻进去，赶忙弯下腰捡地上的海红果，我的心里特别难过，眼泪挡住视线，看不清手里捡起的是海红果还是石子……李老师读到这停下了，她对这个残疾同学产生了同情心，眼睛仿佛水雾遮住，看不清字体。她不敢巴眨眼睛，只要一巴眨眼睛那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为了克制情绪，她找了一段写作话题：
　　 “同学们，周引弟同学的作文写的很好，也许是源于她喜欢阅读课外书。阅读能使写作知识获得增长,智力获得发展,情操获得陶冶。目前我们课堂教学的篇目较少，阅读量也远远不够。写好作文适宜地延伸阅读文章，以课内带动课外。”
　　 “老师，念下去！”同学们异口同声要求。李老师接着读起来：旁边的一位阿姨打抱不平了：你还像大男人嘛，欺负一个小女孩？叔叔也不让步：这地盘是我花钱买的，你学雷锋，你让给这孩子，呵呵，你也不让。阿姨手叉腰眼唾沫横飞：我不让也不至于把孩子东西都推下地上，什么素质……
　　 叔叔和阿姨为了我吵起来，好多商贩伸长脖子围观。引来了城管，城管问及原因，阿姨说他们为了一点小事吵几句，没事。阿姨把我的竹篓悄悄藏在货台下面。叔叔赶忙堵上他的腿，笑着说：没事，没事，一点误会，没事，城管看他们一眼走了。
　　 城管走后，阿姨拎出我的竹篓，我怀里抱起竹篓，忍不住鼻子傻傻的：怎么赚点钱就这么难啊？阿姨问我：你爸爸妈妈呢？孩子，夜市不是随便就能上的，你还小，不懂。再不要来了。叔叔说：孩子，对不起，叔叔刚才莽撞了。上夜市必须有合法手续，按照指定地点经营。回去吧，看你这么小，爸爸妈妈呢？当叔叔阿姨问起爸爸妈妈，我，我，我无地自容，满脸羞愧，眼泪……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没有爸爸妈妈好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长得丑的原因，我讨厌我自己，讨厌我的豁嘴……
　　 接下来是“嗤，嗤……”引弟吸鼻涕的声音。老师接着念：我抱着竹篓在夜市转了一大圈，已经快十点钟了，月亮姐姐在天空放射着暗淡光，望着我，望着我！
　　 夜市灯火通明，照亮了半片天空。我的心是暗淡的，月亮姐姐也不忍看见我，暗暗躲起来了。我的影子在街灯下摇晃，整个人轻飘飘的，我不懂人间疾苦是何等玩意，但我此时此刻深深体验到生活的不易。
　　 教室里一片宁静……
　　 二
　　 对于引弟来说，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疼人，怎么的让人有尊重感与亲和力，奶奶有。奶奶在她三岁时，一个晚上发高烧。因奶奶没有方便工具送她到医院，硬是背着她去了医院。记得那时候外面下着小雨，又黑又怕，奶奶用伞使劲往后罩住她，她趴在奶奶背上，紧紧爪住奶奶的胳膊，感到去医院的路很遥远，奶奶深一脚浅一脚，还为她哼着动听的歌：
　　 乖宝宝，别害怕，
　　 暗夜里，小雨下，
　　 当头种下一朵小伞花
　　 明天的太阳出了门，
　　 夜里的小雨躲回家
　　 乖宝宝，乖宝宝
　　 小嘴儿乐成了大红花……
　　 奶奶怕她睡过去昏迷，一路唱着儿歌到了医院……
　　 李老师是她第二个最尊重的人。每当同学们奚落她豁嘴的时候，李老师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李老师耐心对那些调皮孩子用最美的语言说服教育他们：你们是春天的花朵，新生的草木花卉，有残疾的同学也是；和你们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犹如生命需要呼吸空气和饮用泉水一样平等。
　　 放学后，李老师还是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周引弟同学，你上夜市？”
　　 她有点紧张，看着老师说：“老师，我，我上夜市，想为奶奶做点事。”
　　 原来，最近奶奶生病了，中断了经济来源，引弟每晚上夜市。
　　 老师觉得引弟的情况应该向上面反应，应该得到社会资助。
　　 弟弟跑来看她和奶奶了，她偷偷躲在海棠树后。
　　 这妮子哪去了？奶奶着急的喊她，躲不住了，“奶奶，我在这！”奶奶拉着她的手一脸兴奋：你弟弟来了，拿好吃的来了，回去。她听到奶奶说‘拿好吃的来了’，心中特别难过，泪水牵引出来了：“奶奶，我不回去，我不稀罕！”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流下来了，流下鼻翼，淌进豁嘴，涩涩的。
　　 “引弟！你弟弟来了你怎了？"
　　 引弟一直哭，奶奶正颜厉色地说，"你要是再哭，我也----我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奶奶说着，鼻翼煽动起来。
　　 “奶奶，我不哭了，每次我忍着不哭，就想问您----我？我弟弟有爸爸妈妈，我就让爸爸妈妈丢下不管，是不是他们嫌弃我的豁嘴？是不是？"
　　 “不是的，你，你就别问奶奶，啥都别问，奶奶对你还不够亲？不哭，”奶奶给引弟擦泪，接着说，“别人哭，奶奶都可以忍受，唯独你哭，奶奶真受不了。”引弟眼泪你追我赶。
　　 这时候，周瑞也出来了，看到奶奶和姐姐不知为什么不高兴？他想让姐姐开心点，大声说：“姐姐，我特意过来看看你，你那天迟到是不是到夜市太累了，早上起不来？”
　　 奶奶听到周瑞的话一头雾水，看着引弟：“引弟，你上夜市干啥？”
　　 “奶奶，听周瑞胡说，我没上。”引弟一个眼神瞟向周瑞，周瑞立即按住嘴巴。祖孙三人回到了屋子。引弟拿起冷馒头啃起来，周瑞把一个苹果递给姐姐。
　　 “我不吃，留下让奶奶吃，不吃！”
　　 “姐姐，我是真心给你和奶奶送的，你也要吃。”周瑞脸红了。
　　 “你是真心的？”
　　 “是啊！”
　　 “那你为啥在学校不喊我姐姐？你心里还有姐姐？”
　　 “我……”周瑞低下了头。
　　 每年秋季升学都要分班考试，优秀生分在一个班，引弟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被分在优秀班，周瑞勉强探上，姐弟恰巧分在了一个班，还是同桌。其他同学根本不知他们的关系。
　　 奶奶喜欢大孙子，喊了一声：“引弟，放下馒头，奶奶给你们做果酱饼。奶奶忙着在厨房给两孙子做果酱饼，把面和好醒着，烧开了火。耳朵里传来两孩子拌嘴声。她吩咐一声：快出去摘果子，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奶奶做的果酱饼很香，每年到了秋季海棠树上的果子成熟，奶奶就给引弟做。食材是白面、果子、白糖、甜面酱。奶奶把洗净的果子用刀在案板上剁碎，把面擀成小薄皮儿，果酱，白糖，甜面酱拌在一起，放在擀好的面皮上，再细心包好。等油锅开了放进去，随着“嘶溜溜”的一声，一股扑鼻而来的香味令人垂延三尺。
　　 “噢，奶奶做好吃的！”两孩子高兴地跑出了院子。
　　 两孩子站在海棠树下，仰头望着很粗很高的海棠树，树皮裂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像大片的鱼鳞。以往摘果子就是奶奶在下面把稳梯子，引弟上去采摘。引弟这次也要弟弟把好梯子她上去，说她爬梯子很习惯了。周瑞一拍胸脯说：“姐姐，不用梯子，我是男孩子，我上！”周瑞就像一个猴子，“呸，呸”在手掌吐出唾液，搓了搓手，一下子抱住树干，双腿一曲一伸，没几下鱼鳞般的树干磨得手掌生疼，“哎呀，姐姐！”他没攀几下就后退了。“我说用梯子，你不听，还是用梯子。”引弟忙着搬墙下的梯子。“姐姐，我看这样吧，你蹲下，我踩着你的肩头上。”引弟答应了，她双手托在树干上，弟弟踩在她的肩头，她慢慢站起。离头顶不远就是那红红的果子，周瑞伸了伸手，却发现手伸直了还差一小段，只能够着大树伸出来的那个粗壮的树干。他眼珠骨碌碌的转，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喊了起来：“姐姐，下蹲。”引弟仰起头，“又怎了？”“够不上，”引弟慢慢蹲下，弟弟猴急的跳下来，他开始搬着转头，一层一层垒，垒了一尺高，像垒好的堡垒。然后，他轻轻的掂着脚尖试了试，确定不会摔倒后，又指挥姐姐蹲上去，引弟抱着大树慢慢站起，“姐姐够着了。”周瑞高兴地喊了一声，下面的引弟踩着堡垒，小手用力抱着树身，精力集中在弟弟安全问题上。周瑞边摘果子边和姐姐拉起话来，“姐姐，你到夜市了？”
　　 “是的，你不能告诉奶奶！刚才差一点说露嘴。”
　　 “你真到夜市？”
　　 “有啥大惊小怪的，我要锻炼自己，赚钱养活奶奶。”
　　 “那你赚到钱没有？”
　　 “没有，我没有地方，夜市摊位满满的，阿姨说还得搞啥子许可证，上面批下来才能上，只有大人们才能上夜市，哎呀，我也不懂，别问了……”
　　 “姐姐，你拉倒吧，赚钱就是大人的事。”
　　 “是大人的事，可我奶奶老得不能赚钱了，我以后怎么生活！”
　　 “姐姐，还有爸爸妈妈啊！”
　　 “那是你爸爸妈妈……”
　　 “也是你爸爸妈妈……”由于分心的原因，引弟脚下失去平衡力，摇晃几下，“哎呀，不要说话了，你快摘呀，你上面倒轻松，我可挡不住了。”
　　 “快了，快了！”周瑞侧偏身子摘远处最红的那颗。
　　 “哎呀！不行了！”引弟脚下颤颠，来回摇晃。
　　 “姐姐，姐姐！”上面的周瑞不安全了，惊呼。
　　 “嗵”的一声，引弟坐下了，弟弟摔下来了，被摔得呲牙咧嘴的。不住地揉屁股。看着弟弟揉屁股，刚才的情绪无影无踪，“咯咯咯……”大笑起来。引弟开心大笑，那声音犹如百灵鸟的吟唱，犹如涓涓细流、犹如黄莺山谷中莺歌悦耳。
　　 笑罢，她亲昵地摸着弟弟的头，“没事吧？”
　　 “嗨嗨，姐姐，还好，没摔到头！”周瑞也跟着姐姐傻笑。他是第一次发现姐姐如此笑得开心。姐姐一般从来不笑，也许，怕别人笑话她的豁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