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书那天买菜回来经过学校。学生们大概都放学回家了，学校里一片寂静。只有三两片黄叶被风吹落下来，飘到了丁书的面前。
　　 丁书偏头朝学校里望了望，从校门口望进去，右边是一条弯曲的林荫小道。这对于一个只是小镇上的高中来说，学校里有这样静谧优雅的环境已经很不错了。
　　 丁书望了一会就转过头来，自己已经毕业出了学校，学校里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了。时间已经让她不再是学生了。不抛掉过去，又怎么面对未来？
　　 丁书提着菜正打算匆匆走过，一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丁书。”
　　 丁书回头看去，是她在学校时的好友李丽。
　　 他们这一个班级所有的同学在这次高考中全部惨败，没有一个学生考上大学的。不过，在那个考大学极其艰难的年代。全军覆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这一届的同学们和往届一样，纷纷进了父母工作的单位。在他们这个联合企业集团公司里，有大大小小七八家单位。进这些单位是他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但是也有例外。李丽就是这个例外。李丽的舅舅在远在一百里外的大城市里给她谋了一个职业。李丽过段时间就要离开这个小镇去城市里了。
　　 李丽追了上来：“丁书，你走慢点。”
　　 丁书回头看去，李丽也提着一袋刚在菜市场买的菜。这个漂亮得不近人情的女孩，看来也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
　　 丁书朝她打趣：“我还以为你只吃空气。”
　　 这是他们学生时代常开的玩笑，要是谁对别人的食物不屑一顾就会说我只吃空气就行了。李丽叹息了一声：“哎，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丁书说：“咋了，不会吃空气就饱了吧。”说完自顾地笑。
　　 李丽说：“你猜我刚才在菜市场看见了谁，我看见了刘文。”
　　 丁书不置可否，菜市场又不是哪一个人的，谁都可以出现在菜市场，他刘文也是普通人，出现在菜市场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李丽说：“关键是，赵华跟在刘文后面。”
　　 丁书的眉头紧缄起来，但是她没有溢于言表，她转过头，朝那片林荫小道里望去，这仿佛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看见过去的一幕幕出现在那里。
　　
　　 2
　　
　　 这确实是个俗套的故事。丁书和刘文是一个班上的学生。刘文不但又高又帅还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那时候，丁书有着强烈考上大学的意愿，虽然她知道这很难实现。每天晚自习后她几乎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学生。
　　 有一天晚上，她拿着书本出了教室。班上规定谁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谁就要锁门的。她锁了门，关了走廊上的灯。前面的林荫小道就显得一片阴暗。
　　 那条小道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反正弯弯曲曲的从林子边上延伸到校门口。一阵风吹来，林子里飒飒直响。
　　 丁书慢慢地走进林荫里慢慢地后面的路灯就越来越远，林荫里也越来越幽暗。突然她的脚一歪，一脚踩滑后整个人都滑进了下面的林丛里。
　　 这片林丛其实也并不大，是学校建立的时候把部分林丛划进了校园里的。到了今日，校园外的那些树子早已被砍光了。这一小片林丛倒是因此而保留了下来。
　　 无数的树叶在身边翻滚，枝丫在阵风中左右摇晃，犹如一个个幽暗中的黑影在舞动，丁书想奋力起来逃跑但是她发现自己右脚被崴得疼痛难忍无法站立。
　　 这时候她听见上面有一个声音在叫：“谁在下面？”
　　 丁书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赶紧答道：“是我。”
　　 上面的草丛被人分开了，一个人影顺着斜坡慢慢地走下来。远远看去，那个人影很是高大，丁书顿时有了一种被拯救的感觉。一种温暖充斥了她的心里。
　　 那个人拨开层层枝丫，看见了地上的丁书，他咦了一声说：“是你。”那一刹那丁书也认出他来了，就是几乎从未和她有过什么来往的同班同学刘文。
　　 确实很俗套。刘文的父亲是这个小镇上联合集团公司下一个渔业公司的总经理。他有权有钱未来还有光明的前途。丁书的父亲是这个渔业公司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连一点技术都没有的养鱼工。丁书努力回忆在记忆里有和刘文说过话吗？没有。
　　 其实应该是有的，但丁书差不多都忘记了。
　　 刘文把丁书扶了起来，“你怎么掉这里了？”他问。
　　 丁书右脚的鞋都掉出去很远，刘文又去捡了回来。回来的时候丁书扶在一棵树上，刘文去扶她她还有些顾忌，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扶在树上。“树上有好多虫，一口能把你手指咬掉。”刘文吓唬她。丁书赶紧把扶住树干的手又缩了回来。
　　 刘文这才扶着她往上走去。
　　 路上，丁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下面？”丁书回忆刚才自己掉下去后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整个林子却被风吹得呼啦啦的响。
　　 “我看见半路上有一本书，有一些草被压倒的痕迹，我猜就是有人掉下来了。”刘文回答。
　　 “我不是最后一个走的吗？你怎么还在我后面？”丁书问。
　　 “我是班长，我有责任检查教室门锁好没有。”
　　 “你每天……都作了检查的吗？”丁书有点恐惧。虽然她并不是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但是很多时候她都是最后一个。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他都默默走在后面。
　　 刘文用沉默来作了回答。
　　 丁书对刘文是充满感激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丁书面对刘文就经常露出笑脸。她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她觉得自己应该感激他。但是后来刘文也开始朝她露出微笑。而且他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落到她的身上，那目光里含着深深的别一层涵义。丁书也恨自己不争气，自己也有意无意就把眼光转向了他那里。她曾经自止过，但是做不到。
　　 很快这些都被同学们发现了。那些敏感的学生，敏感的心灵。对任何事都有洞察一切的能力。丁书和刘文的眉目传情怎能逃脱他们的眼光呢。
　　 刘文有前途，丁书漂亮。这就足够成为他们在一起的理由。那句话怎么说的呢，男才女貌。
　　 但是毕业来临时，刘文没有理丁书。毕业之后，刘文也从丁书的生活里消失了。虽然他们都生活在同一个镇上，近在咫尺却似乎又远在天涯。
　　 刘文从来也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因此她有什么理由去要求他什么呢？
　　
　　 3
　　
　　 丁书回到家里，把菜放到了厨房里。今天时间还有点早。母亲还在织网厂没有下班。父亲则更晚。多数的时候父亲都要跟着打鱼队天黑才会回来。有些时候父亲还根本回不来，他需要在湖里照看养鱼网箱。
　　 丁书走进的自己的房间，打开一个小小的箱子，里面全是自己上学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有课本，作业本，笔记本，还有钢笔圆珠笔。
　　 丁书翻到了压在书本最下面的一个笔记本。她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封面是一个俏皮的熊猫在吃竹子。翻开封面第一页上面有三个特别显眼的字：赠丁书。后面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字：毕业纪念。是刘文的笔迹。
　　 丁书回想自己送给刘文的毕业纪念是什么呢？好像是一支钢笔吧。那时候都说刘文很有可能考上大学的。送他一支钢笔的意义应该大一些。
　　 当然刘文还是没有考上。丁书曾经注意观察过，从来没有看见刘文用过她送的笔。考试的时候丁书和他不在一个考室，考前她也跑去看过。刘文手里根本就没有她送的笔。
　　 后来她听说，刘文考试时手上的那支笔是赵华送的。毕业之后，他也和赵华走到了一起。
　　 丁书狠狠地把笔记本合上。她到父亲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打火机。那是父亲抽烟用的。她拿回来打燃了火，把笔记本放在火上烧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见不烦。从此各自天涯吧。
　　 丁书回到厨房的时候，大门开了，是母亲下班回来了。母亲知道丁书在厨房做饭，就没有打扰她，去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坐在椅子上歇气。
　　 丁书自从毕业回家以来，还没有确定好到底去哪里上班。去父亲的打鱼队根本不可能。打鱼队全是男的。女的不要。去母亲的织网厂丁书还在考虑，但是父母都不同意。织网厂差不多是全集团公司里最苦的一个企业了。基本都是年龄大无处可去的妇女在里面。去那里没啥奔头。母亲实在不愿意看到丁书也变成自己一样，起早摸黑，慢慢老去。
　　 那就去别的企业？这就有点难度了，收别的企业职工的子女到自己企业来工作，一般都不太愿意。除非你真的有特殊才能，再不济有点关系也行。这两样丁书都没有。
　　 织网厂曾经就有一个青年跳到了机械厂，那个机械厂那时候生产的锅炉很吃香，据说还卖到了东北。东北知道吧，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地方，那里很寒冷，距此有几千公里。锅炉在那里大有作为。集团公司老总每年都要去一两次，维持客户加上开拓市场。这倒是个好企业但是丁书进不去。那个青年的家庭和丁书一模一样，父亲在打鱼队母亲在织网厂，但是他出门去学了两年的车工和钳工，有技术。
　　 这天晚上很晚父亲才回来了。丁书和母亲都以为他不会回来，在打鱼队照看网箱了。哪知他还是回来了。父亲尽管一脸的疲惫，但还是拿出笑脸对家人。这已经很不错了。打鱼队里回家就拍桌摔碗的多的是。
　　 父亲拿出了一瓶酒，慢慢地斟了一杯，酒清澈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还泛着点晶莹的光。父亲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来。桌上菜都齐了，一个炒白菜，一个炒猪肝，一个西红柿蛋汤。还有一碟供父亲下酒的花生米。虽然很简单但是看上去还是很诱人。
　　 父亲看见母亲有点心事的样子，就猜中了她心里想的是啥，他说：“没事，不急。”转过头来朝丁书问：“你说是不是？”
　　 母亲知道心事被看穿，但也觉得不便把气氛弄得沉闷，想想也是，这么多年来啥事是急就能急出来的？就站起来拿碗去盛饭。一幅轻松的样子。
　　 父亲把酒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笑着对丁书说：“你看你妈，会持家人也很通融。”母亲回过头来说：“就你会说好听的话。”说完也噗嗤一下笑了。
　　 丁书想，幸好今晚父亲回来了，要是只是她和母亲两个人，各怀心事，恐怕今晚这顿饭都吃不下。
　　
　　 4
　　
　　 第二天一早，丁书跟父亲出了门去打鱼队。打鱼队的规章制度没那么严，不像那些工厂企业无关的人连门都进不去。打鱼队偶尔带家人去是允许的。
　　 路上，父亲问丁书：“为啥要去打鱼队？在湖里不是件好玩的事。”
　　 丁书说：“越是不好玩的事我越喜欢。”
　　 丁书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去过多次，在镇上那个小码头登上一艘机动船。船载着打鱼工们突突突地退出码头，调转头，向着前面广阔的湖面驶去。特别是那清新的湖风吹来，湖面缥缈浩荡。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那时候工人们看见了丁书，会朝她开玩笑逗弄她，她会悄悄跑到一个角落，去看那不断后退的湖面，还有被船头激起的不断向远方扩散的浪头。那些浪头一起一伏的会传递到很远的地方。有些浪头会消失在湖面上，有些浪头会传到附近的山头把岩石峭壁拍打得哗哗直响。
　　 有一回机动船开着开着突然前面迎来一艘小船，那船只有五米长一米多宽，但是船上坐满了人。这是最危险的情况，一个浪头就有可能把它打翻。
　　 机动船赶紧以最大的马力减速，又远远地掉头避开了那艘小船，不过机动船留下的余浪还是传了过去，差点儿就把那艘小船掀翻。
　　 惊魂未定的小船上的人开始咒骂鱼工们，这些都是附近的农民，他们要是去镇上赶集很多都会坐这样的小船。但是鱼工们并不还嘴。他们也记得，自己很多时候到了湖区里面深处，他们常常去当地的人家里讨一顿饭吃。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白吃，有时候他们会拿鱼去换。丁书好几次跟着父亲去了那些陌生人家里做客。有时候还会遇到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朝她望。她们的神情忧郁，盯着丁书这个穿着打扮完全不同的女孩怔怔出神。
　　 她们之间似乎永远不可交集，她们的命运永远是向着两个方向延伸。当然这也是丁书现在才意识到的。她毕了业就会进入单位，那些女孩则没有这种机会。
　　 所以有时候丁书想想还是很满足的，她可以选择母亲的织网厂，再退一步父亲的打鱼队也可以，不信她真来了打鱼队不要？领导起码也会给她安排个分发鱼网鱼饵的闲职吧。
　　 在船上，丁书试着朝父亲提问：“要是我来打鱼队行不行？”
　　 父亲几乎没有考虑地说：“不行。”
　　 丁书望了望宽阔的湖面，船已经朝着湖区网箱队驶去了。那里是成片成片的养鱼网箱，里面养着各式各样的鱼。在湖区深处绵延起伏一大片。很是壮观。
　　 “为啥？”
　　 父亲说：“你是个女娃，你吃不消的。”
　　 丁书反对：“我吃得消，不就是跟着船跑呗，有啥难的。”
　　 父亲眉头皱了起来，他说：“现在不下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
　　
　　 5
　　
　　 这一天早晨，丁书等父亲母亲都上班去了。她收拾了一会家务，就朝菜市场走去。父亲中午不会回来吃饭，但是母亲会回来。她要去把菜买回来，在中午之前把午饭做好。
　　 在菜市场里，她买了一块豆腐，一块猪血，一个茄子，还有一把金针菇。她打算好了，豆腐和猪血一起红焖，茄子清蒸，金针菇就做个汤好了。母亲爱吃金针菇。
　　 菜市场里人来人往，这时候她看见了李丽，李丽买了一筐鸡蛋，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李丽也很快看见她，扬手朝她打招呼：“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