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血路轮回(小说)
一
20世纪90年代,樊城火车站是古城襄樊最具现代化气息的场所。宽阔的车站广场中央分布着碧色葱笼的花坛,夹杂着嫣红姹紫的鲜花嫩朵。广场四周环绕着如林的高楼大厦,其中碧绿色的卧龙饭店和浅灰色的风神大厦双峰并峙,乃全市最高建筑。广场左上角是数路公共汽车始点站,人群如过江之鲫,终日喧嚣不已。左下角则是火车站出口处,隔不多时便喷出一股灰色的疲乏的人流。迎接这一批批旅客的,除了少数亲友,便是各色各样的接客车辆,有人力三轮,嘉陵摩托,出租汽车,各类专车。
周胜四年前贷款买了一辆小型面包后,便辞去国营饮食公司的公职干起了个体户。如今不但还清债务,还略有积蓄。他每天早晨八点来,晚上九点走,既不起早也不贪黑。他清楚自己已经是当今社会富户,不需要也不能够再超前发展。作为“老三届”学生出身,他只觉得日子过于单调。他不知不觉养成一个暗地研究顾客面相的习惯,指望有朝一日能达到这种程度:单凭一只耳朵便能猜出其人的职业、性别、年龄。他乐此不倦。
1989年7月27日晚,周胜驾着那辆暗白色的小面包车驶进车站广场。刚送走两位客人再跑一趟就该回家了。这时候,从公共汽车起点站那边走过来四个人。
周胜热情地上前兜揽生意。他并不知道,接踵而来的三个小时将令他终生难忘。
为首的一名男人约二十五六,身材瘦高结实,满脸肌肉紧绷绷的,目光却游移不定。紧跟着他的是个矮子,几乎矮一个头,矮子稍胖,线条柔和,但目光锐利。虽然天气炎热,他俩却都穿着长衣长裤。矮子右手提个黑猪皮包。
“请上车。”周胜抢上一步,点头哈腰开了车门。这时后面两个人也跟来了。
第三个是女人,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她身腰纤细,皮肤白晰,脸上浮着似是而非的笑容。周胜立刻发现她那在乌黑发辫中若隐若现的耳朵十分玲珑好看。她大约三十左右,表情沉着老练,双手按着挂在胸前的麂皮包。
第四个人黑脸浓胡,粗俗不堪,好像保镖一般紧紧跟着女人,嘴里喷着酒气。
待旅客全都入座,周胜扭头问道:“哪里?”
高个子青年朝矮子望了一眼:“张湾。”
面包车全身一抖,转头驶出停车场。它刚刚汇入滚滚车流,矮子突然低声道:“不去张湾了,到隆中。”
面包车穿过长征路和灯火辉煌的汉江大桥,沿着襄阳西门大街飞驰。
四个人都沉默不语。只见矮子掏出“金蝶”香烟散发,并且吸燃一支烟递到方向盘上来。周胜连声陪笑:“不会。”其实他是讨厌别人吸过的烟嘴。他已隐隐感觉到四位旅客并非同路人,夜晚突然改换目的地也令人费解。这几年,他这小小车厢里坐过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干奇百怪的事情屡屡发生,但周胜出于职业需要,一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载客收钱,如是而已。
今天也是如此。周胜只不过稍稍有些替那位女客可惜。她穿着朴素,神色端庄,一眼便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还没有“下海”的姑娘。
隆中到了。月色中山影巍峨,黑林无边,比白天又有许多不同。隆中公园大门正在襄阳师范专科学校对面,这儿灯光阑珊,摊贩聚集,吆三喝四,颇为热闹。
面包车超过灯火明亮处约两百米,矮个子忙叫:“停。”
周胜将车滑向路边。
四个人陆续钻了出来。
矮个子递过三张“大团结”:“这是一半。你就在这儿等着。回去后再补完。”转身道:“走。”四个人朝牌坊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周胜点燃香烟,跳下车来活动四肢。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从灯火明亮处跑过来:“老师傅,吃西瓜吗?不甜不要钱。”
“多少钱一个?”
男孩子狡猾地瞧着他:“比城里便宜得多。走,老师傅,我替你挑,保你满意。”
周胜朝后面望望,黑黝黝的树林中没点动静,客人们一时还回来不了,便掸掸烟灰,跟在孩子后头来到瓜摊上。
西瓜果然便宜。周胜拣了个十多斤重的去称,那男孩子却不满足:“您还有一车客人哩,多买几个嘛!”
周胜笑道:“干脆连你兜底儿买过来咋样?”
那孩子递过刀来。周胜切一半自己吃,另一半留着带给小儿子。
等了半个钟头,四位客人仍是杳无音讯。周胜不耐烦,将剩下的一半瓜又吃了。再等半个钟头,到附近林中小解,只听得有人在后面敲打车窗:“人呢!”
周胜慌不迭提着裤子跑过来。朦胧路灯下,只见矮个子半身涂著泥巴,高个子脸上也有些污斑,便随口问道:“打架了?”
高个子恶狠狠道:“少废话!”
周胜吓得住了嘴巴,钻进驾驶室,侯两位客人坐稳,打开油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朝襄阳城内飞驰而去。脑筋里不停打圈圈:那女客和她的黑保镖何处去了?
面包车刚驶过樊城桥头,高个子便叫“停下”。掏出三张票子递到驾驶室,然后跟矮个子跳下车,眨眼隐没到人行道上梧桐树影里去了。
周胜抬腕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钟,正欲加速赶回家,车灯亮处出现两个背包挎袋的中年男人:“师傅,到火车站!”
好在是顺路,周胜降低速度让两位旅客挤进车门后,沿长征路急驰。
驶进车站广场。两个旅客正待下车,其中一个突然出口骂道:“混蛋!”
周胜急忙下车绕过车头跑来:“啥事?”他知道有些夹生旅客常常找借口横生事端,然后吵闹一顿不给车钱。
那旅客拎起一个大包:“你妈的连位子也不揩干净,把我几袋点心弄得湿漉漉的,全没用啦!
周胜不信,伸手去摸,果然冰凉一片。他大为迷惑,只好一叠道歉:“实在对不起。”
另一旅客帮腔道:“什么对不起,赔!”
周胜立即猜到他们想赖帐,见他们虎视眈眈,心想算我顺便搭了他们一趟,早些回家吧。便陪笑道:“就把车票钱赔进去,两清。”跳上驾驶室启动马达一溜烟跑了。
回到家里,打开车厢照明灯,他俯身仔细察看,第一排右边坐位上腥气冲鼻,竟是几块新鲜血迹。他大吃一惊,提来几桶清水,连夜将全车冲洗一遍。血从何来?他不敢揣测。
想想实在晦气,周胜决定舍财免灾,给自己放三天假,到孩子他外婆家钓鱼去。
二
尹玉华在郑州踏上列车奔赴襄樊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指望这次有个辉煌的成功,把所有的不公平待遇统统扭转过来。
尹玉华从小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不仅因为长得漂亮,还因为她有超过常人的好胜心理。小学时,她是少先队大队长;升中学后,蝉联干部,当学生会的文娱委员。考入重点高中后,由于人才荟萃,竞选学生会干部尹玉华失败了。于是她发奋读书,在全校的作文竞赛中力夺魁首。当她捧着奖状奖品步入教室时,男同学们爱慕的笑容和女同举们嫉妒的目光令她快乐非凡。同座的邹萍,一个相貌和学习都平平常常的姑娘曾伤心地说:“上帝太不公平了,把一切都给了你,什么也不给我留下。”
然而,五彩缤纷的道路在高考——这扇铁门面前戛然而止。尹玉华以五分之差落榜。
父母劝她读自费中专,她却断然拒绝,决计第二年再考,历史残酷地开了个玩笑,这一年她竟又以五分之差名落孙山。第三年,她第一门功课还未考完,便昏厥在课桌上。
当尹玉华委屈万分地来到百货商场站柜台时,发现顶头上司是从前可怜的同座——邹萍。邹萍两年前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因为业务能力强而被提升为副经理。每当邹副经理从一楼营业厅穿过,轻盈地朝三楼办公室走去时,尹玉华都要紧紧地咬住嘴唇,免得泄露出愤怒和轻蔑。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
后来尹玉华总算捞回一分。她嫁给一位有大专文凭的国家干部,而邹萍找了个广东的手艺人。即使在我们这样的国家,年轻姑娘的相貌仍是决定其一生命运的一个重要因素。
然而好景不长,尹玉华渐渐感到自己得的一分不那么实在。丈夫进机关不久,年轻无资历,又有些书生气,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只是个打杂的角色,其地位仅高于打字员和炊事员,机关里谁都可以使唤他。有了孩子,丈夫居然连把孩子送进机关幼儿园的本领都没有。反倒一些外单位的孩子,在幼儿园里大摇大摆。两人工资都低,又无任何外快,孩子多大了,尹玉华穿的还是结婚时做的礼服。
邹萍气派大不相同。文夫虽然多半时间在外,但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的带。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成套设备,叫年轻的女同事们惊羡不已。至于衣裙裤鞋,更是日日翻新,叫人目不暇接。她的孩子,虽然不够资格进机关幼儿园,但也不稀罕幼儿园,专门请了保姆在家照料,另有做饭洗衣的老妈子。嫌商场分的住房不宽,租了两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里面地毯、墙纸、吊灯、空调、高档家具,布置得与三星级宾馆相差无几。有年“三八”,邹萍以副经理的身份把商场年轻营业员全部请到家中招待。尹玉华知道她是卖肥,那天借故缺席。第二天同柜的姑娘们叽叽喳喳议论,羡慕不已,好强的尹玉华难受得如万箭穿心。
幸运的是:机会终于来了。
自从中国人发现自己果真穷得厉害,便纷纷各找门道追不及待地求富。穷,终于由光荣变为一件可耻的事了。尹玉华找到的致富之路则别具一格。
一位丈夫在海外打工的表姐告诉她关于“红两仟”的故事,令她想入非非,彻夜未眠。
“红两仟”是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国民党政府发行的一种纸币,红色、面值两干圆(旧制)。据说蒋介石的亲信将领汤恩伯逃往台湾之前,将三十八亿军火款存入美国国家银行。现在,联合国中美资产解冻部宣告,若有人持“红两仟”可到美国国家银行兑换美元,比例是十比一。即是说,一张“红两仟”可兑换两百美元,而两百美元可兑换一千人民币,若能找到一百张“红两仟”,便可成为家拥十万的巨富了。
那位表姐还告诉她:国民党政府发行“红两仟”之后,即爆发了抗日战争。所以“红两仟”在沦陷区并不通行。要寻宝只有到四川一带。另外,李宗仁在鄂西北老河口设立第五战区指挥部,坚持抗战,故襄樊郧阳一带民间可能有宝。
尹玉华高考报的文科,各国政治经济地理晓得个大概,没听说联合国还有个中美资产解冻部,只晓得有个难民事务处和科教文组织。但表姐夫在海外打工,消息总不会错。倘若弄到几万张“红两仟”,这辈子便可扬眉吐气了。
她东借西凑筹集到一万元,决心请长假到鄂西北民间寻宝。好在郑州离襄樊并不远,孩子由丈夫按时接送上学。她没对丈夫说实话,只说襄樊有位姨妈接她去玩玩。尹玉华在襄樊的确有位嫡亲的姨母,只可惜当姨母来见面时,她已经不能讲话了。
考虑到身携巨款颇不安全,她又找到一个身强力壮、技艺高超的小伙子当保镖。小伙子叫褚娃,浓眉黑脸,虎臂熊腰,在街头斗殴中也算得一位混世魔王。
临出发前,表姐送给她一张皱巴巴的濒于跛碎的“红两仟”,叫她寻宝时认真对比辨认,免得被人骗了。她当然按比值回赠表姐一千元人民币。
列车从郑州出发,溯黄河而上。穿洛阳,过宝丰,经南阳,直达襄樊。步出襄樊站,但见高楼环立,车流如水,尹玉华兴奋地对褚娃说:“比郑州站差不了多少。此行就是玩玩也值得。”
他们既不住高级宾馆,也不住缺乏安全感的个体旅店,而是找了个中档的襄北饭店住下。接着开始行动。
褚娃道:“哪个城市都有四通八达的地下网络,我先去找几个地痞子来。”
不一会褚娃带进四个尖嘴猴腮衣衫不整的十几岁孩子。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果然尖叫道:“我知道“红两仟”这事儿,定中街袁秃子专干这事,他手下人还不少哩!”
尹玉华当即赏了这小子十元钱,叫他把袁秃子找来。
袁秃子叫袁永宽,街头巷尾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尹玉华为尽快得到宝物,特破费在隆中酒楼请了他一顿。不料那秃子酒后失态,竟对尹玉华戏语挑逗,又在桌下捏她大腿。尹玉华羞怒交加,却不好破脸,勉强敷衍道:“只要你尽快帮我们找到宝物,其他都好说。”袁秃子第二天便推荐一个人来。那人自称曾宪军,宜城人。岳父从前当过伪保长,家里藏有一箱“红两仟”。
尹玉华问:“你亲眼看见?”
曾回答:“当然。结婚回门的时候,我老婆打开箱子让我看的。”说完便要介绍费。
尹玉华心想手中这一万元都是找亲朋好友借的,千万不能出差错,便道:“我们要先看货。”
曾道:“宜城还有几十里路。”
尹玉华笑道:“一切费用我出。”
但曾宪军坚持要先付一千元押金:“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子?”
褚娃道:“付就付吧,我跟他去看,谅他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招,”说着一用劲,手中的玻璃杯被捏得粉碎。姓曾的大惊失色。
当下褚娃便跟曾宪军搭车到宜城去了。
第二天上午,尹玉华正在饭店里望眼欲穿,褚娃推门进来:“尹姐,没见着老头,说是到钟祥跑生意去了,不知是真是假。押金只索回五百三十元,因为他们人多,还剩四百七十元没索回,不过姓曾的打了欠条。”
尹玉华接过欠条,长长叹了口气:“褚娃,咱们没碰上一个好人,这寻宝真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