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上芙蓉树星罗棋布，一棵连一棵，外人觉得名字取得真是名副其实。
　　 芙蓉镇出美女，美女就像芙蓉树，香妮算是佼佼者。
　　
　　 一
　　 夜，凛冽的北风扫清雾霾，弯月一点一点爬过窗棂，渐渐西移。晚风罗织全镇人的梦。
　　 香妮娘老得牙齿脱落，满脸皱褶，肿胀的眼皮努力往上提，眼珠子一动不动，她整个人蜷在一摊破被里。
　　 香妮娘眼前是一片绚烂的油菜花。大女儿在花丛中狠狠地撂下几句话：我今天走了，再也不回来，就当你们从来都没我。
　　 娘泪眼婆娑，看向香妮：“闺女，你爹走得早，没办法啊，才让你拼死累活保着家。原谅娘，等我有钱了，一定补偿你。”
　　 香妮紧紧抓住娘枯干的手：“娘，不要这么说。我不会怪你。”
　　 难以自拔的香妮，动情处红了眼圈，冤气凝结称雾隆在墨色的眼球上，香妮好害怕它们会变为水，跌落下来，砸断那根看不见的亲情线。
　　 香妮感觉娘家像牢房，她像一只忙于捆绑粘贴弥合家庭裂缝的蜘蛛。这个有娘的家折磨着她，让她喘息未定，纠缠不清，挣扎不开！
　　
　　 二
　　 九岁的香妮皮肤白皙，眉眼弯弯，笑起来酒窝深深。镇里的婶子、大娘看香妮走过，会咬几句耳朵：这妮子真俊，就是不知道长大会不会有福享……
　　 香妮在家排行当中，上有姐姐，下有弟弟。
　　 放学回来，姐姐和弟弟也不写作业，歪在床上，你一言他一语地闹不停，香妮帮娘干活。
　　 香妮娘熬米粥。灶堂火拼命地舔锅底，锅里的水和米翻腾。香妮娘缓缓地抽走几块柴，火苗矮下去，慢吞吞燃着。水和米咕嘟咕嘟混成细密的小泡泡。
　　 香妮娘手拿勺子搅搅锅里的粥：“米汤要小火慢熬，才能熬出一层米油。火大了，容易糊。米汤那层油最有营养。”
　　 娘的话香妮信。她喜欢帮娘把苦日子过出甜的味道，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爹是急性子，把钱看得重。每日就知道挣钱，压缩开销，菜要最便宜的，水果要那些论堆卖的。娘把那些水果削削刮刮给孩子们吃。姐姐和弟弟挑拿削刮最轻的。香妮跟着娘吃最不好的。“都是花钱来的，不能扔。”
　　 香妮感觉娘的话在排挤打压肚里不能明言的几多无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香妮十六岁那年，爹出意外亡故，家里一下子塌天。姐姐为自己活得好，执意远走高飞，出嫁他乡。
　　 香妮娘的嘴唇一层血痂连上一层血痂，原本的坚强荡然无存，她哭啼啼拉过香妮：“孩子，现在家里数你大，我和弟弟就全靠你了。”
　　 香妮望望苍老许多的娘，剜心地痛，她朦朦胧胧理解娘能忍受爹活着时候，平日里的苦楚。香妮初中没毕业，她执意要外出打工赚钱养家，不让娘和弟弟比别人矮一等。
　　
　　 三
　　 时光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磕磕绊绊过去。香妮长大了。她踫到良子。良子浓眉大眼，孔武有力，
　　 那年的七月比以往来得早，公园里的玫瑰花开到荼靡，香妮伸手触摸花瓣，针一般地扎，疼到骨子里。
　　 良子拽过香妮的手，柔柔地推，“扎疼了吧！让你任性。”温柔体贴，音效悦耳。
　　 香妮眼波流转，并不解释，她脱手而去。
　　 良子转瞬就追上香妮。又说：“香妮，我们结婚吧，在村里像我们一样大小的同伴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香妮轻轻抿嘴：“良子，我弟刚订婚，等几年吧。”继而，她为消除尴尬，又打岔，“我想家里的芙蓉树早该开花了。那花可美了。”
　　 良子搓搓手，大嗓门回音：“行，谁叫我喜欢你呢，那就再等等。等到结婚，我也在俺家为你种棵芙蓉树。不对，不是俺家是咱们的家。”香妮对良子羞赧一笑，心里舒坦。她也盼着属于他们的小日子快快来临。
　　 芙蓉花开了又落，几年时光转瞬即逝。二十大几的香妮做新娘。小夫妻安家在离芙蓉镇几里外的良子的老家，他们不再外出打工，良子准备用打工挣得钱或开个门店或包地种大棚。
　　 香妮的弟弟、弟妹关起门来兴奋：又多个人帮忙挣钱了。
　　
　　 四
　　 良子没有食言，在自家院里植了芙蓉树。那一树碧绿里点点红，醉了香妮。香妮觉得日子无比的甜美。
　　 也许上天眷顾，结婚没多久，香妮怀孕。良子心里乐开花：“好媳妇，我良子就要当爹了，谢谢你。”
　　 香妮摸摸肚子，难掩开心：“良子，我想回芙蓉镇娘家报喜。”
　　 良子先是一怔，内心深处警告他，最好拒绝。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可以是可以，你不能在娘家看到事就往上扑，不顾后果，你现在是俩人的身子，要格外注意，不许累着。”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更会护好小宝宝。”香妮喜滋滋摸搓着还没有变化的肚腹，回应。
　　 五月本该艳阳高照靓丽晴朗的天气，忽见大风。一霎时，昏天黑地，芙蓉树树摇枝晃。香妮的视线被高高的屋脊框架挡回来。
　　 “咦，香妮回家了？最近看来不忙，其实只要你不帮你娘家了，小日子过得还是满开心的吗。”邻居转脸直视香妮：“其实你不用管你那弟，让他永远住在老屋就行。”
　　 香妮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只好笑笑算是回答。
　　 不远处，自家大门开着，虽然是夏天，可一股子凉风从香妮后脊背慢慢上传。
　　 “二姐，你可回来了。看到邻居没，房子压着咱家了，你说咱家还有好。”弟媳妇开门见山直抒己见。
　　 小弟也不甘示弱：“二姐，你得帮我盖房子。”
　　 小弟的直接让香妮心里不舒服，他们自己不努力就知道揩油，现在又一次狮子大开口。
　　 “盖房这么大的事，我可不能够帮多少，主要还得靠你们自己。”香妮此时此刻虽在微笑，话里严正表明态度。
　　 “哎吆，二姐话可不能随便说，当初让我进门，你可是千方百计的应下，要帮助我们过好日子。现在你说变就变，翻脸不认么？”弟媳双手掐腰，直眉瞪眼。
　　 “你们可别说了。我这还没进门，也不知道娘咋样？你们就知道有事往我这里推。”香妮沉下脸，想往屋里进。
　　 弟媳挡在门前：“你这话说的可真难听，什么叫推给你？一家人，你不帮我们还指望那个远嫁躲清闲的老大么？你不答应，就把你娘接走，少个人吃饭，还能攒点钱，买几块砖呢。”弟媳似上了弹药的连珠炮，一顿轰炸。
　　 香妮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脑瓜子纠结万千。她忽地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伸直脖子对着屋里喊：“娘，最近好吗？我是回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们，我有喜了。让大家高兴高兴。”
　　 “二姐，有喜了，祝贺祝贺。”弟媳皮笑肉不笑：“哎，俺也不敢生，没钱住新房，夹在中间受瘪。哼哼——实在不行就离婚。”弟媳转着眼珠扫着两边的高房大屋，冷脸甩出更难听的话。
　　 香妮听她这样说，脚脖子处突感酸胀，恨不得瘫在地上。她使劲忍住，咬紧牙关装出微笑。她不想娘老了老了受煎熬，更不能看着小弟离婚。她把长发一甩：“你们真行，不就是盖屋吗，谁家还盖不起么？”
　　 “好啊，就等二姐这句话，你和姐夫帮衬点，我们也有盼头。”小弟和弟媳就像商量好了，异口同声。节奏似哈巴狗一般，左右架住香妮，往屋里去。
　　
　　 五
　　 酷夏之夜，香妮感觉心冷，时间不等人呢。她憋的心事，实在忍不住了。香妮不敢看身边的良子，她背对着良子，声音低低地：“良子，我明天就去打工挣钱，新屋非盖不可。要不然会家破人亡呢！”
　　 良子忽地坐起来，眨巴眨巴眼，欲要说真相，又顾念香妮身怀有孕。他的善良和疼爱迫使自己咽回要说的话。良子搓搓手：“媳妇，我本心不愿意出去打工这事。可也不能让你一个人遭罪受苦。这样吧，我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良子多个心眼，他瞒下那笔打工挣下的钱，以备不时之需。
　　 “咱俩不能在一起，干一样的活，得分开，钱攒够数，我们就回。一起在家，哪也不去。”香妮眼里闪着光，强烈的渴盼分外强烈，心火燃烧着。
　　 香妮轻轻捶捶良子的肩，扑进丈夫怀里，心存感激，“放心吧，这也是我的希望啊！”
　　 东方显出鱼肚白。饭桌上摆好冒热气的馒头，旁边的咸菜用鸡蛋炒过。良子一看香妮把早饭做得如此简单，心下立刻不满意，“我不打紧，你这样，身子能抗住。”
　　 香妮笑一笑，没有回答良子。她默默地坐下，开始吃饭。良子一看香妮这样的态度，他很无奈，叹口气，开始吃饭。夫妻俩心情复杂，潦草吃过饭。
　　 香妮来到院中的芙蓉树边，拍拍树身，“你要好好长，长得壮实些，等我回来。”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好似给良子鼓劲。
　　 良子妈不明白他们是为了香妮娘家的事外出打工，她一个劲叮嘱儿子：“香妮月份大了就回来，我可等着抱孙子。”
　　 他们背起简单的行李包踏上给香妮小弟挣钱盖房的行程。
　　 良子进一家装修公司，专门负责墙面处理，活累不说还被处理的粉尘呛得呼吸不畅。他心疼媳妇香妮，咬牙一天又一天坚持下来。
　　 每到夜深人静，良子就在梦里看到可爱乖巧的孩子，香妮忙里忙外的身影，他常常在睡梦中笑出声。
　　 良子为多挣点钱，早日回家，到菜市场兼工。天不亮，他起早赶到市场，装装卸卸，搬搬抬抬，不吝啬力气。看着点，时间差不多他就匆匆忙忙胡乱吃点饭，垫吧垫吧，再撵装修公司开工时间。菜市有老板这样评价他：“这小伙子，他媳妇命真好，家里小日子过得指定一般人比不了。”良子嘿嘿嘿笑几声，算作回答，他觉得个钟缘由没办法道给外人听。
　　
　　 六
　　 这天早上，良子从货车上刚刚搬起一箱菜，还没放到地上，一阵电话铃音响起，他接听电话的手从最初的颤抖到浑身乱抖，嘴里不住的重复，“你在那，千万别动，我立马就到。”
　　 医院的白色墙皮发着凄冷的寒光。
　　 “良子对不住你，孩子没了。”香妮的长发粘满杂物，纠缠着，混乱着。
　　 “没事，人没事就行。我们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良子自觉这样的安慰有些违心，他的眉峰隆起大疙瘩。
　　 “你们要么好好过日子。若是如此心在曹营心在汉，干脆离婚。别耽误我抱孙子。”良子娘知晓他们打工的缘由，一点缓和余地也不留，电话里下最后通碟。
　　 “你呢？咋想的。”香妮捅捅木然的良子。
　　 “香妮，我们四年前订婚，好不容易盼到结婚。你怀孕了，还操心娘家，我疼你，但也怨你。希望你能理解，就你那弟弟，还有那个好吃懒做的媳妇，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我咋办？”
　　
　　 七
　　 香妮心里苦，她又忆起旧事。
　　 湛蓝色的悠悠夜空里，一弯嫩黄的月牙儿斜跨在那里。芙蓉树枝支离了部分视线，两只飞鸟奔向天空深处。凛冽的北风扫清雾霾，弯月一点一点爬过窗棂，渐渐西移。
　　 明天是良子生日，良子回忆着昨晚的电话内容：良子明天我去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哈。
　　 天刚蒙蒙亮，良子在睡梦中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摸到电话：“谁啊？这么早。”
　　 “请问你是良子么？你媳妇香妮似有小产征兆，速来医院照顾。”
　　 医院长廊，良子一只手护着香妮的肚子：“你可保证宝宝的安全，这可是咱全家的期盼。”
　　 “这不没事，虚惊一场。”香妮硬挤出笑。
　　 透窗而入的月光精神百倍，碎碎地撒满房间。香妮收回神思，侧耳倾听，丝丝缕缕的乐声响起。
　　 香妮躺在床上，拨弄手机，离约定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心莫名的痛。她们夫妻就因为香妮没了孩子而分手？多年的感情呢？弟弟弟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出路在哪里？
　　 香妮和弟媳住在一个屋檐下，弟媳竟然打来电话。电话那端语气越来越紧，要把她窒息。她的鼻子冒出一缕凉气，里面充斥着不屑，愤怒，按说这缕气息应该是热热的，如火一般。她不明白，源于什么突变成凉，倒吸一口，在咽喉下端，感觉不到凉，似一把野火乱窜。
　　 十五的月儿好圆好亮，香妮抬胳膊欲赶走明晃晃的月光，月光反而将她团团围住，让她脱不开，扯不净。
　　
　　 八
　　 年，因为离婚香妮过得支离破碎。但是日子仍旧要继续下去。弟媳一个劲鼓捣香妮出去打工挣钱，埋怨她光在家里吃闲饭。
　　 转天，香妮打起精神出去走走。雪，下得不疾不徐，离家不远的小公园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香妮木然成一尊雕塑，她望着不远处的歌者。
　　 池边的柳树树冠似一支支翎羽，微风一吹，它们就弄影翩翩，曼妙灵动。再看池水，结了冰，冰上敷一层浅浅的面膜，去年的莲叶有的落去只剩孤零零的枯杆直树着，有的枯杆弯成弓形，两头都扎在冰里。仿若静待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再见新芽，以期蓬勃重现。
　　 路边有一位晨练的老人，长吐着气，缓着劲。
　　 一阵歌声飘来:遇见你是我的缘……
　　 歌者满头银发，猩红的披肩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耀目。
　　 旁边的男子用疼爱的眼神盯住歌者，在她稍微停顿时，男子从挎包里掏出暖水壶，“来喝口水润润。”
　　 歌者摇摇头微微一笑，露出白齿。
　　 “那你继续。”男子返回座椅，再次对歌者行注目礼。
　　 良子看呆了，他想：我也想与香妮这样照顾对方至白发。
　　 良子一打眼，看到对面的香妮。也许他们心有灵犀，竟意外相遇，四目相看，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