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国印裔作家奈保尔在1962年、1975年、1988年三次赴印，写下了“印度三部曲”——《印度：受伤的文明》《幽黯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和《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这三本书在评论界评价极高。
　　 这样的作品由英国印裔作家来完成，又被捧到这么高的位置，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对印度感情最复杂的国家就是英国了:今天印度的版图，就是英国人给它挣下的，是它实际统一了印度，而在这之前，从没有什么任何势力完全统一过这片大陆；英国人在这里经营了四百年，即使在结束殖民统治70年之后的今天，在加尔各答，最著名的建筑设施，最有名的公园，最好的娱乐设施，仍然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在70年里，印度人除了把贫民窟和肮脏拥堵，失去创新活力带给这座城市之外，几乎没什么贡献；英国人还给印度带来民主、法制，西方式的上层社会；带给他们英语，让印度第一次知道，统一语言对国家的重要性；带来了英联邦国家地位，让这个七千年的古国以坦然的姿态走进现代世界；它还是英国征服亚洲的基地，包括引起中英鸦片战争的鸦片，就是从印度种植的。特别是在统治后期，英国人对印度进行了改造：修建公路、铁路、桥梁、城市，培养印度官员，发展印度教育……在好些领域，现在的印度人只是在挥霍英国人留下的遗产，连维护工作都做得一塌糊涂。
　　 印度是大英帝国最用心的孩子，不过，这个孩子一旦脱离母亲怀抱，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不论是哪个母亲，都难免在伤心、诧异之余想问个为什么。或许大英帝国已经衰退，衰退到已经无力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运转；又或许政治家签署过几份文件给了人们答案，然而这些满足不了人们的好奇心，特别是对大多数英国人来说，几个官方声明，几份政治决议是远远不够的。
　　 《印度：受伤的文明》就是在这一时刻写成的，那是印度脱离了英国统治的第15个年头，是英国人对印度最怀恋，反思最沉痛，讨论最热烈的时候。作者以一个文学家的身份解析了印度，提供了与政治家不同的视角，特别是对那些从没有到过印度的人来说，这本书简直就像春雨在滋润干旱的心田，人们睁大了眼睛，想知道这片大陆到底是什么样的。
　　 作者以游记的方式记录下了一路在印度的见闻，仅仅是信手拈来的几个细节，就足够读者瞪大眼睛了。
　　 作者的第一站是与印度海关打交道：作者听说在印度很难买到酒，就自己带了一箱，结果到海关就被查没了。他托关系要拿出来，有人告诉他一些门道之后，他开始在政府的各个部门奔忙。拖沓、推诿、故意设置陷阱，本来一次可以完成的事情，要他在炎热、肮脏的办公区域跑来跑去，像猴子一样被人戏耍。当他好不容易拿到那箱酒的时候，一半已经打破了。
　　 在这之前，一个美国人遇到相同的待遇，当拿到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郁闷、气愤到无以复加，然后当场就把酒摔碎在那里。围了一圈的印度人笑嘻嘻地看着美国人，嘻嘻哈哈地指指点点，奇怪他既然要摔碎，那干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儿来要回去呢！
　　 这就是典型的印度式的思维方式。
　　 作者在北方一个旅游胜地的小旅店逗留了几个月，因为夸奖了做饭的厨子服务周到，第二天，厨子就来跟他要小费了：他的老婆病了，需要资助！到了第三天，他的孩子又病了，然后这样那样的家庭事故接连不断，厨子一直伸手要钱。而每到这时候，周围人都捂着嘴窃笑，询问之后才知道，这个厨子其实是条光棍。
　　 作者不给厨子钱了！却挡不住周围人攀比的眼神，故意的不合作。于是作者给其他人一些钱，让他们自己做一身马夹。有人故意到厨子跟前炫耀，于是厨子两眼通红地冲进来，梗着脖子要马夹，而且价钱至少得是其他人的两倍。
　　 作者说，马夹可以给，但要等到离开这儿的时候。这时候，平常沾光就笑的厨子脸色灰白，像悬崖边伤心的少女，转身绝望地跑出去，边跑边叫：“再没脸面在这儿呆下去了！再没脸面在这儿呆下去了！”
　　 当然，没过几天他又回来了，期望作家良心发现，继续给他钱。
　　 在遥远、高峻的喜马拉雅山脉深处，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每年夏天，在山洞深处都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像男人阴茎一样的冰柱。而阴茎正是印度三大主神之一的，最有权势的湿婆的象征，成千上万的印度人每年都要去那里朝圣。作者留在那个小旅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见证这个奇迹。
　　 就在为去圣地做准备的当口，作者病了，于是把准备工作交给旅馆老板打理。他觉得旅店老板肯定会尽心尽力，因为在这之前，他利用自己知名作家的身份帮助这位老板好多次，解决了很多难题，连政府方面都大开绿灯。
　　 他安心等待结果，等来的却是老板故意多要很多钱。病中的他忍不住大发雷霆，老板却显得很无辜、很奇怪：咦，平常很好的人，这会儿怎么这么没有绅士风度了？有什么话你可以说嘛，又不是不可以商量。
　　 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是这些，1962年，作者在新德里的时候，正赶上中印战争爆发了，解放军的攻势犹如利剑一般，很快就撕开了这个国家的幕布。印度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派最精锐的一个旅到前线阻挡解放军进攻的脚步，然后，然后就是一人配了一把质地精良的短刀。
　　 当发现配了短刀的部队也挡不住解放军的时候，他们又有了新的决议：在新德里挖了好多横七竖八、半米深的壕沟。结果就是，那些穿着纱丽的印度妇女走在街上必须跳来跳去。而在印度的南方，好些人已经开始在学习中文了。
　　 作者还在新德里的国会大厦发现，好多国会议员成排蹲在走廊上大便，并且是一边大便一边商量国家大事。他询问印度妇女对这件事的看法，这时候她们显出惊人的一致，有人这样做吗？我怎么不知道！在国会大厦走廊大便！也许这是只有印度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二
　　 奈保尔在印度的尴尬遭遇是他没想到的，他觉得自己是个远游归来的游子，应该有投入母亲怀抱的温暖感觉；而且还是知名作家，是为印度争光的人。然而在印度人看来，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人，一个喝过西洋墨水，戴着有色眼镜来看他们笑话，同时又是伸过脸来找抽，专程来送钱的外国人。于是，他们戏弄他，千方百计去掏干净他的腰包。
　　 回到家乡之后，除了极少的久别重逢的喜悦，看到功成名就的他，族人的虚与委蛇很快就不想掩饰了：当面恭恭敬敬，对他千依百顺。但只要一转身，就想办法对付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再发生：为了得到他腰包里的钱，亲戚朋友、乡亲父老就不用说了，连与他祖父同辈的村长也像演员一样表演个不停：先是穿得破破烂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柔情牌，后来就露出牙齿，威胁、利诱。他们从不使用高超的演技，所有的伎俩让奈保尔一眼就要看穿，而且唯恐不被看穿：他们就是要钱，除了这个，他们啥也不想多谈。
　　 其实，对于自己的“穷亲戚”，奈保尔是有心理准备的，开始的时候，他也资助了一些人。然后就发现，那些窟窿越填越多，越填越大，而且没有人对他的付出表示感谢，反而在得到好处之后，聚在一起谈论他的“憨傻”行为。
　　 这当然让奈保尔大为愤怒，几乎是逃离了自己的家乡，住到了几十里地之外的城市酒店。就在奈保尔松口气的时候，房间的窗户被人敲响了，当他打开窗户，发现如影随形的村长出现在那里。奈保尔对待祖父级村长的做法是捂住自己的腰包，坚决不掏钱，村长当然不高兴，但这种做法却赢得了尊敬，至少老家的人，不再把他当成傻瓜，而是当成一个有头脑的人对待。
　　 印度有记载以来就一直被侵略。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有着无数聪明才智之士的民族，一个被侵略了七千年的国家，在对付侵略者或者外来者的时候，他们的经验有多么丰富。于是，所有进入这个国家的外来者，不是被同化，就是转身离开了。
　　 当然，印度从来不是排外的国度，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婆罗门、刹帝利，甚至作为服务行业的吩舍、首陀罗，甚至包括贱民，都有一种体面的礼貌、谦恭，他们彬彬有礼、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掌握得恰到好处。在他们面前，甚至要对照一下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足够绅士。还有在街上遇到的路人，列车上的乘客，都是主动跟你打招呼，如果你愿意跟他们交流，根本没有一点抵制、隔阂。
　　 印度人没有大一统的思想，也没有什么“大局观念”，因为没有纲领提挈，也就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战战兢兢。似乎所有事情都可以便宜行事——只有伸手要钱的时候，才是他们一本正经的时候。
　　 像作者在前面书中提到的美国人在海关摔酒瓶子事件，在场的印度官员，没人觉得不好意思，也没人准备对此负责，更不用说改进。如果真有谁将某个人逼到角落，那也没什么用处，他们会转身投入神的怀抱。在那儿，他是天神独一无二的宠儿，而世俗的人如何跟天神争执？神看千年如一瞬，千年尚且如此，你为针头线脑大的事情焦虑，跟他们争吵，想想该有多么可笑！
　　 跟别人开玩笑说，印度就是一种被强奸的文明，只要有外人来，她稍事反抗，甚至连样子都不做就热忱欢迎。然而，不论多么强悍的人，总有不行的时候，而只要你一疲软，她立刻骂你窝囊废……
　　 所以，所有进入这个国家的外来者，不是被同化，就是灰溜溜地逃走了。
　　 如果有人认为奈保尔的遭遇只是个例，我还可以把身边发生的事情贡献出来以飨读者。
　　 我所在的这个工地，分包商ACPL质量下滑很厉害，我们给这家公司发信函，要求他们增加人手。我问他们的一个员工，你们老板看到之后有什么反应？他说，老板一看跟钱没关系，立刻就扔进了垃圾箱。
　　 这些信函在发出去之前，曾经经过我们最重要领导的审核，目的是既要维护中国人君子的形象，又要尽量保全他们的颜面，避免伤及到他们的自尊等等。
　　 而这些人，根本就不接招。
　　 在综合管架施工中，中国人和印度人同时在施工，但是互相不牵扯。印度人有个很大的工具房，里面有两台电焊机，不过都是坏的，有氧气瓶、乙炔瓶，但是空的，除此之外，啥都没有。然后不停跟我们借东西，电焊机、手拉葫芦、卷尺、石笔、氧气、乙炔……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而且只要递给他们慢一点，他们立刻火冒三丈，就像吃了大亏。向领导投诉，向业主投诉，向相关部门投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直到后来啥都不借给他们，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随着工程进展，灰库施工成了关键路径，立刻组织召开会议。在会上就问分包商：“一个月你们能干完吗？”
　　 “能！”
　　 “你们有多少焊工？”
　　 “一个！”
　　 “一个肯定不行啊！”
　　 “我们觉得没问题，那你们要是觉得不行，你们就加人！”
　　 “你们有多少架工？”
　　 “两个！”
　　 “这么大区域，两个人肯定不行！”
　　 “我们认为没问题！”
　　 结果到了最后，分包商只有三五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现场。我们八个焊工，十五个架工，二十几个安装工，加上工程师、质检员、安全员全都冲了上去，这才勉强在一个月内完成工作。
　　 没办法，几百个亿的工程，总不能因为某个重要又微小的环节停滞不前。
　　 其实这个分包商在这儿工作已经超过两年了，可是连一半工程量也没完成。会议有人故意问他：“明天能不能完？”分包商经理胸脯拍得山响：没问题，一点困难也没有！他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就是一本正经地看着你，很真诚地保证。
　　 而到了结算的时候，他要求全额结算，而且振振有词：“因为你们盲目的介入，打乱了我们的施工部署，我们保留上诉的权利！”
　　 比无赖你不是他的对手，比懒散只能甘拜下风，讲道理肯定要失败。
　　 这个国家有太长的被侵略历史，当你进入这个国家的时候，无论你花多少心思，做什么样的努力，采取什么措施，想要感化他们、打动他们，意义都不大，因为无论你怎么做，都没法改变你是个外来者这一事实。只要是外来者，只要想改造他们，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三
　　 来印度之后，为了了解这个国家，我读了一些关于这个国家宗教、历史、文化的文章；走过一些村镇、山区；结识一些贫民、富人。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那就是只有极少的作品谈及种姓问题，印度人自己不谈，文学家不谈，即使种姓制度的威力甚至远大过宪法。
　　 办公室有位印度小姑娘，恬静、柔美，是那种男人心目中标准的贤妻良母。我以为追求她的人会门庭若市，说起婚姻来会自信满满。可是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却只有忧虑：“你是个结了婚的人，你说男人会不会嫌弃我个子不太高？男人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满是惊诧，告诉她：“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完美的女孩子，要是没结婚，说不定我会拼命追求你！应该忧心忡忡的应该是男人们才对，他们应该为如何讨得你的欢心而绞尽脑汁！”
　　 她叹一口气：“你不明白的，我的种姓是金匠，我必须找另一个姓金匠的男孩。而在整个巴考市，都没找到适龄的金匠，目前正在另一个城市物色，目前还不知道对方意见如何。你想想吧，我得离家几十里地去迁就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可以娶我这个金匠，也可以不娶我这个金匠，如果他娶一个种姓比他低的女孩子，他会得到更多来自岳父岳母的嫁妆。我的婚姻是由我的父母决定的，因为他们才能知道哪儿有金匠男孩。而父母只能决定婚姻，不能决定男人对我的态度。一旦结婚，我只能顺从丈夫，讨他的欢心，因为一旦他要跟我离婚，我就只能一个人终老一辈子，而他却可以再娶。在印度，有个单词叫做onemanwoman，意思是说，一生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这是印度女人预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