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印度:受伤的文明(散文)
我带了一个很聪明的印度徒弟,工作方面一点就透,可自己总觉得与工程隔了一层。他问我怎么才能做个好工程师,我告诉他,想要做个好工程师,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亲身去做一下那些工作,然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该注意什么,只要肯用心,最多两年就是个好工程师。
他无奈地看着我,然后告诉我:他的种姓是婆罗门,这就意味着他只能选择高高在上,不可能弯下腰到现场干活,就算知道这是个好办法,也不能选择。
种姓制度就像一道道壁立的高墙,把印度大陆从制度上,从结构上,从地域上分割成无数个格子,只留下金钱与空气与外界相通。这也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中印战争失利的时候,中部、南部的印度人要学中文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败的只是北方的刹帝利或者婆罗门的某些种姓,他们并没有失败,而他们为了自己种姓的利益,自然要学中文了。
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从种姓的角度看,也就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了。
在我看来,种姓制度实在是印度的第一社会力量,可是为什么那些人自觉不自觉都在回避这个问题?连刻薄的奈保尔,在书中也没谈到。是因为她太丑陋?以至于丑陋得大家都不敢公之于众,还是对印度人来说她太自然?自然到像呼吸空气一样,每天沉浸在其中难以觉察?又或许像最隐秘的隐伤,不敢轻易触动?哪怕从作者的祖父算起,已经逃离印度几十年之后,跋扈的威力依然遗留在后代血脉里?
在印度,你会发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开始的时候,印度人截断钢筋是用石头加錾子,石头砸的錾子火花四溅,钢筋半天弄不断,看上去可笑又生气:无齿锯、磨光机、液压钳、氧气-乙炔割刀,现场一应俱全,为什么非得人工去砸?就算人工去砸,那也用把榔头啊,效率至少提高好几倍。
有人教他们用无齿锯,干起活来又快又好,可是没过几天,又恢复到“石器时代”了。
有人说是因为当地工会,有人说他们天性如此,可是在我所在的施工现场,机械车辆是最多,数量、规模至少是国内同类型工地的三倍,他们为什么又坦然接受?
我想,这还是种姓,这些婆罗门、刹帝利、吩舍、首陀罗、贱民,形成一个从上到下的,完整的社会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人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共生共存。而如果用无齿锯,就至少有三个种姓的人失业:找石头的人,扶錾子的人,扶钢筋的人。
例如在我们办公室,需要传递一份文件给隔壁房间的某A,负责登记文件的人是绝不会伸手去拿的,他会跑到三里地外,把负责那文件的人叫来,然后让他送过去。
而在印度人的潜意识里,保护已经传承几千年的种姓比挣钱更重要,于是从承包商的老板,到经理,到监工到小队长,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也没有一个人打算改进这一切。
奈保尔在《受伤的文明》以及后续两本书中,写到了印度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唯独对一眼就能看到的种姓制度避而不谈,他在嘲弄自己古老的祖国同时,也隐藏了一些事实。
四
奈保尔的这三本书在评论界评价极高,这里所指的评论界,主要是指西方。
不知道是翻译的缘故,还是原著就是如此,总之,小说中平铺直叙的手法把一些非常有趣的故事拉扯得让人不忍卒读。我曾经把这套书推荐给许多人看,可大部分人都只是翻了几页就放弃了。我觉得,不论是什么书,不论思想多么深邃或者华丽,没有读者,都不能叫做成功。但是,这套书依旧获得大奖,暴露更多东方人的阴暗面,写给西方人看,符合西方人的胃口,应该是主要原因。
另一点是来自于奈保尔这个人和印度这个国家。
奈保尔1932年出生于英属殖民地特里尼达,而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踏上印度的国土,对他来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然而,连他自己都觉得和这个国家心灵相通,让他描写了好些直达人心的细节。我虽然也在印度,可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自己绝对写不出来,我只能是一个旁观者,而他却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没什么原因,因为即使他出生在特里尼达,即使他有个英国国籍,他还是印度人,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无论隔了多远都清洗不掉。
所以我常常在想,在地球村六十多亿的人口当中,你怎么能区分出他是个中国人,或者印度人?是从外貌、声音、走路的方式,还是办事的习惯?然而,连树叶都找不到两片完全一样的,那么个体之间,又有多少千差万别,又怎么能简单的进行总结归纳?
然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神奇。如果一个人置身在另一个民族,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或许开始别人会有些疑惑,但是时间长了,祖先留下的印记就会显露出来。即使这个人在异国他乡学会了不同的说话腔调,穿着不同的衣服,吃着不同口味的食物,也不能完全掩盖这个事实。
更奇特的是那种心灵的归属感,不论相隔多少年,多么遥远的距离,只要一踏进这片土地,你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不一定是花好月圆,也不见得是同胞给你的温暖,而是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然后,即使是残垣断壁,寒鸦枯藤,可以与你共鸣。
这让我想起纪伯伦的《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有你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的黎巴嫩是道难题,我的黎巴嫩是瑰丽。
你的黎巴嫩是种种企图和阴谋,我的黎巴嫩是种种梦幻和希冀。
你的黎巴嫩,以它填满欲望;我有黎巴嫩,只满足那绝对的纯粹。
你的黎巴嫩是一直解吧开的政治死结;我的黎巴嫩是巍峨高耸,直插蓝天的山岳。
你的黎巴嫩是宗教首领和军队司令的棋盘;我的黎巴嫩则是我看厌这运转在轮子上的文明面孔时,带着灵魂进入的圣殿。
你的黎巴嫩是两个人:一个纳税人,一个收款人;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个人:他倚臂于雪松前下,除上帝和阳光之外,他摒弃了一切。
你的黎巴嫩是港口、邮政、贸易;我的黎巴嫩则是悠远的思想,炽热的感情,大地在天空耳畔轻声说出的神圣语言。
你的黎巴嫩是职员、工人、经理;我的黎巴嫩则是青年的抱负,中年的决心,老年的睿智。
你的黎巴嫩是一位手把胡须,蹩额皱眉,只顾自己的老翁;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位挺立像塔、微笑似晨,念人如己的青年。
在这里,你是看客;而我,是这片土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