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书记！”随着喊声，路口派出去值班的小成子忙三迭四的撞进村委会。
　　 他顾不上擦他那满头的汗水，就向杨树林汇报起来：“老李家胜文他老丈人来他们家串门，他们家好几个亲戚都去他们家喝酒去啦，刚才在村口，我不让他进，他给李胜文打电话，李胜文来把他领进去了，我又拦不住，他爸是村主任，我有啥办法？只好找你来处理啦。”
　　 李庆仁主任这些天正上火，老书记年纪大了，被儿子接走去了南方。他满心想着凭自己多年的工作和人脉，完全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任书记一职，没想到年前，乡里通知，新回来的大学生杨树林代理了村党支部书记，他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正想要找找人活动一下，又赶上了新冠疫情，各村都封村封路。这个节骨眼上，他说啥也不敢冒这个险。
　　 初七这天，亲家从林场来，被堵在了村口进不来，电话打到家里。他让儿子去接一下，每年都是小两口去林场他岳父家去串门，今年，老亲家一个人在家待烦了，就走到这来了。他忙安排老伴弄点酒菜，然后，把儿子媳妇孙子们都喊回来，一大家子热闹一下。
　　 李胜文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本村住，一通电话，齐了。
　　 一桌子人开开心心的喝着酒，难免又打开了话匣子，老李的亲家喝着喝着就把话拉到了今年谁接老书记班的话题上。老李本来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暗了下来：“老亲家，这是没想到的事儿，谁知道乡里什么人得了老杨家的好处，把个黄嘴丫子没退净的毛小子弄了上来，我也是想不明白。”接着，这一桌子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突然，大门外有人喊：“老李大叔，家来客人啦？”老李忙站起来：“哎呀，是树林来啦。”边下炕迎了出去：“大侄子，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块儿弄两口。”说着，拉住杨树林进了屋。杨树林和桌上的各位都打了招呼，说：“李叔，咱这区里乡里都开会讲，这段时间不能聚会，这是疫情期间，我想家里这么多人在一起，是不是不安全。再有，您这位亲戚是不是得检测和报备一下，不然，真要出了疫情，对咱们大家都不好不是？”李庆仁忙说：“唉，都是自家人，就免了吧。咱下不为例。”杨树林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说：“李叔，那你们就简单的吃一口，完了叫胜文陪着去卫生院监测点看一下，没事防备有事嘛。”李仁庆心里那个不是滋味，你这个小崽子还真把自己当书记啦。他皱了一下眉头：“行，那你先回去吧，吃完饭我让胜文送他老丈人去监测点。”杨树林见这阵势，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就对门外的小成子说：“成子，一会帮李叔他们把亲戚送过去检测，这可不能含糊。”他走出了李庆仁家的大院，身后传来不屑的笑骂声。
　　 过了一个小时，小成子打来电话，说：“叫不动他们，再说下去，他们就骂人。”杨树林深知道这个老李的脾气，看来还得自己去。
　　 他一进院，就见李胜文堵在屋门口：“哎，我说杨树林，我爸那是给你面子，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啦。今天，我们就是不去，能咋地吧？”杨树林也有些上火，可又一想，还是劝说一下才是正理。他对李胜文说：“胜文，这可关系到咱们自身安全哪，不去检测，又不上报，一旦……。”没等他说完，李胜文抄起铲雪用的木锨说：“你们家老的小的就欺负我们家没完了是不？”没等杨树林分辨，那木锨一下子劈了下来。任是杨树林躲得快，左边耳朵后还是给扫出了一个口子，血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小成子看书记被打了，蹿上去抓住李胜文的手，夺过木锨，举起来朝下劈去，却被杨树林死命揪住：“你干什么？打起来能解决问题么？”李胜文从地上爬起来高叫：“快来人哪，书记打人啦。”这一声还真好使，他的姐姐姐夫哥哥嫂子一股脑儿从屋里涌出来，场面马上就要失控。杨树林顾不得脸上的血，大声喊道：“李胜文，你要冷静，咱们谁打了谁都不重要，关键是要马上去检测。”屋里出来的一群人被这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镇住了，他们明白，不是书记打人了，而是自己这个弟弟把书记打了。杨树林被小成子拉走了，李庆仁家的大门口站着一群呆若木鸡的人们。
　　
　　 二
　　 检测站的人员接到小成子的报警电话，一会儿工夫，车就开到李庆仁家的门口，一行十一个人都被带上了警车，尽管醉了酒，李庆仁心里透明白，惹大麻烦了。
　　 经过检测，李胜文的岳父还真的就发烧，被立即送往防疫中心隔离观察治疗。
　　 检测站的人员对李庆仁说：“你们这几家都接受隔离十四天，不得出门，蔬菜日用品缺啥少啥打电话，有人为你们送到家。”这一大家子全都耷拉了脑袋，谁都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再整出啥毛病，对他们家来讲都不是一件好办的事儿。
　　 晚上，李胜文问他爸：“爸，你老说这个杨树林他爹那年和你种下底火，到底咋回事儿？”
　　 李庆仁半惺忪醉眼说：“那事儿也不能全怪我呀。”
　　 “这么多年，我是老一个劲儿划不开拐。那是六九年，杨树林他爷下放到咱们大队，他是个大夫。可是被戴了一个右派分子帽子，为啥？咱哪知道？每次开批斗会，都把他弄到台上去。我那时候给人家当群众专政小组长，你说，那时候能不卖点力么？后来，落实政策，杨树林他爹接班回了城，老大夫不愿意走，说年纪大了在乡下比城里好，就由他这个孙子陪着他在咱们村里没回去。咱们村里卫生所没大夫，正好就留下了。再后来，咱这闹传染病，老大夫忙了一个多月，把大伙都救过来了，他病了。我以为他自己是大夫，就没咋关心，谁知道后来病重了，送到街里就不行了。杨树林他爹和我没完没了的闹腾，你说，那能怨我么？就这，到现在这个疙瘩也没解开。杨树林那年考了大学，我以为从此就一了百了了，哪曾想，这小子念了这么多年书，咋又转回来了呢？天意啊，我这辈子是欠他们家的。”
　　 第二天一大早，派出所的民警来了，询问了昨天发生的情况。老李一家人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个大概，可是，不管怎么解释，李胜文还是被带走了。李庆仁懊恼不已，想要找个人说道说道，又被隔离在家里。只好一遍遍打电话，找乡长，找书记，找了所有能找的人。都是一句话，这是疫情期间，一切都不好办，等过了这阵子再说。李庆仁心里别提多闹心了。
　　 李胜文被隔离在分局的一间小屋里，从那天早上到派出所做过笔录以后，就被送到这儿来了。他以为还不得弄个拘留，可再就没了下文，理由就是隔离。他不怕拘留，他也知道他老爸的能力，别看他老爸六十好几的人，那在他们乡里和区里都是一号人物，哪年正月里，家里门前都是大车小辆的，羡慕死了邻居。可这没完没了的隔离，可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杨树林得知派出所带走了李胜文之后，马上去了乡里，乡长告诉他，这事乡里会给他做主，让他别耽误工作。弄得他啼笑皆非。他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儿捅到了乡里，也不知道谁让派出所带的人。他想跟乡长解释一下，乡长却催他别忘了现在工作的重中之重。
　　 杨树林读的是农大，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三年下来，取得了生物工程硕士学位。这次是受院里委托，选址做项目研发的。他们这个村子靠山傍水，生态环境较好，就是前几年到处开小煤窑，把个挺好的山坡地弄得尽是些小矸石山。后来，整治小煤窑，又都停掉了，可是，村里人都习惯了下煤窑，地里又千疮百孔，种地也换不了几个钱，所以，这就成了这个乡里的一个扶贫工作的死角。杨树林在学院里是系里的党支部书记，这次又把研发地址选在了这么个村里，正赶上老书记退休被儿子接走，乡里又没有别的人选，只好把他给弄了个代理书记。没想到，工作还没开展，就遇上了这场疫情。
　　 眼下正到了备耕时节，疫情离结束还没有个大概日期。他已经对全村种植户和养殖户做了摸排，谁家需要什么也都做了记录。并且也用电话联系了生产厂家，只等疫情过去，马上就组织运输，不误农时。同时，也把学院的种养计划落实到了农户，只是这些都需要李庆仁这个老村主任的配合。
　　 他父亲和老李家的往事他倒也听说过，但他认为，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不能老把它当成正事去想，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历史的记录而已。他是个心胸宽阔的人，在大方向上是绝对不会没有原则的。
　　
　　 三
　　 李庆仁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手拿着个手机，翻来覆去的琢磨找谁能帮上忙。这大正月的，整出这么宗事儿，可真叫人闹腾的。冷不丁他想起个人儿来，那是他老妹子婆家那面小姑子的姑娘，听说是和杨树林高中时的同学，好像关系还不一般。他赶紧给他老妹子打电话，得到确切答复后，才放下心来。
　　 杨树林又去了疾控中心，得到的答复是李庆仁的亲家要观察两周，要见可以，必须遵守探视规定，严格防护，且不能和病人在两米以内交谈。
　　 老头姓何，是北山林场的老人儿。当年抗美援朝结束后随部队一起来到这开发北大荒，由于结婚太晚，就这一个独生女，头几年老伴去世了，就他和女儿俩过，本想招个养老女婿上门，可又没有适当的。正巧李庆仁他老妹子去林场办事，又正好是由老何接待，闲谈中就促成了这桩婚事。老何也挺满意的，离得又不算远，十几里路，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这不，正月里闲着没事，他就跑到姑娘家来了。没想到，一顿饭没吃完，给弄到这儿来了。
　　 老头正上火，听护理人员说，有人看他来了，他以为是姑爷，出门一看，却是那个挨了打的村书记。他也觉得是李胜文这个小子下手太狠了些，可是又觉着这么点事儿这个小子有点小题大做，就没理他。
　　 还是杨树林先开的口：“大爷，您也犯不上和我生气，您想，如果让您在这个岗位上，您敢松气不？您放心，在这儿一切负担都不要有，观察后，咱有病治病，没事儿回家，费用您别考虑，这也是为了您健康不是？”老头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毕竟是当了那么多年兵的人，组织纪律那是懂得。他说：“小伙子，你人不错，被胜文打了，不记恨，还能来安慰我，也算难得。”就这两句话，俩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从林场人现在的生活，到扶贫工作的进展，再到林场现在人们的主业，无所不谈，越是投机，相见恨晚。直到工作人员来告诉他们时间太长了，病人要测体温了，两人才不舍的分开，互留了联系方式。
　　 老何头就是个感冒，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观察，体温正常了，检测又是阴性，就被允许出院了。在这期间，杨树林来这看过他几次，他被杨树林的想法打动了，他准备在出院以后，回林场先给这个小伙子趟一下路，看看能有多少人愿意加入到这个计划里来。
　　 李胜文被隔离了两周后，没发生什么症状，也没有人再追究他打人的事儿，就回了家。李庆仁见到儿子回来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问：“文子，在那里挨打了没？”李胜文被老爸的话弄了个啼笑皆非。“哪里？我又没啥事儿，能去哪里，就是在区里指定的酒店观察点住了几天。”李庆仁摇着头说:“整不明白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还有，你老丈人那头咋样啦？”李胜文说：“检测过了，没啥大事儿，就是个感冒，回家了。”李庆仁自言自语地说：“回家了也不说给这来个信儿，这老家伙。”
　　 老何这个人是个认死理，热心肠的人。从疾控中心回来后，他就开始在林场就近的村民组撺掇，把杨树林说的那些话对乡亲们说。老头在村民心里是个有威望的人，也不用做啥宣传，很快就把人们鼓动起来了。这个山窝窝里的人们都穷怕了，听说这个事儿投不了多少钱，村里还管技术，管回收，家家都做好了准备，只等老头和村里安排。
　　 李庆仁在村委会召开的扩大会议上，听完了杨树林的想法，又看了看其他村委的态度，他没有表态，他也知道，这么个上千人口的小山沟子，没有个正经营生，是完不成脱贫任务的。可是，哪回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都真真的完成了？上面只要一个数字，一个决心就可以了。有时候检查上面会先给你通电话，告诉你啥时候来，你安排好接待行程，都去谁家，就完了，这么大个地界儿，谁还能挨家去看，哪个领导也不会勤快到那个地步？所以，他觉得杨树林这是新官上任，想要弄出点动静来，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儿，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杨树林喊他，才回过神来：“啊，杨书记你说，我听着呢。”
　　 杨树林把今年落实哪些贫困户都安排了党员帮扶，木耳种植计划和严禁砍伐树木做木耳段的决定又和他讲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可是不明白，这个没有木耳段咋种菌？而后又听杨树林说用豆秸和废树枝桠粉碎了制作腐殖土压块，他觉得新鲜，那就干吧，反正自己也不明白，不明白就不用操那些心。他说：“小杨书记的提法很好，我支持。”他特地在杨字前面加上了一个小字，以示杨树林的年轻。散会后，杨树林追上正快步向外走的李庆仁问：“老主任，你觉得我的这个提议能不能做成？”李庆仁咳了几下说：“有啥不能的？只要你能拿出本钱来，不用大伙掏腰包，谁也不会反对。”说完，他快步走出村委会大门。
　　 扔下一个傻傻的杨树林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四
　　 老何在家里接待了杨树林，没有什么好酒好菜，聊的是个对脾气。当他听说李庆仁那种不阴不阳的态度时，也把眉头踅了个疙瘩。以前好像没看出来，这个人的心思还挺重。他把林场村民组的每户当家人都召集起来，由杨树林把整个木耳种植计划和加工销售渠道给大家讲了一遍。大家都知道种木耳是个好路子，可是，近年来国家三令五申不许砍伐林木做木耳段，这个原来有的人家种过木耳的也就放弃了。听杨树林讲不用砍伐木耳段也能种木耳时，心又都活了。于是，就是一天的功夫，全组三十多户就达成了互助种植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