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国人希望印度人更文明，更散漫。
　　 十九世纪中期，印度进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英国世界工厂的地位受到来自法国、德国等欧洲新兴国家的有力挑战，特别是法国，势头之强劲，行径之卑劣，让英国倍感压力。英国亟需提升经济实力来对抗法国的挑战。于是，作为“女王王冠宝石”的印度，自然要承担起重要的责任。这个被英国人实际统治了近三百年的国家，要求所有潜力都挖掘出来。于是，卢比被收集起来，粮食、工业原料、社会财富被集中起来，尽可能地运到英国。
　　 大部分印度人的贫穷程度已经超过以往历史上任何时期，由于受到工业化的冲击，种姓的坚硬外壳已经不能抵挡外来风暴的侵袭。而在另一方面，失去种姓保护的印度人还没有从种姓制度中走出来，就仿佛未成年的孩子，继父继母已经狠心抛弃了他，可他还没有独立生存的技能。同时，这种遭遇仿佛又无处诉说：英国在印度的政府机构是面向所有印度人开放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能力，甚至是有关系，就能进入政府部门，获得高薪收入，较好福利，以及文明社会的彬彬有礼和上流社会的体面光鲜。
　　 英属政府机构每年提供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工作机会，而这些人全是印度人中的精英。与此同时，英国人还允许底层的印度人建立工会，建立各种请愿组织，你有不满，有门径可以诉说，也有人听你诉说，正常的诉求可以得到解决。再就是在法律层面、人格方面，大部分印度人都感到受重视程度有显著提高，虽然传统势力依然强大，但底层人士不再那么无助，相比以前的王朝，是个极大的进步（也许只是虚假的感觉，但终究是种进步）。另外，如果你的财富被压榨，不得不把自己手里的金银珠宝、纸钞硬币送到英国人手里，那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因为你的邻居，你的亲戚在日常生活中就不倾向于购买你裁剪的衣服，制作的鞋子，编织的袜子，不愿购买你生产的日用品、手工艺品，因为手工做的产品产量少，质量差，成本高。而工业化的产品，样式新颖，结实耐用，而且价格便宜。你自己就自觉不自觉地沦陷在外国货当中，又怎么能怪别人？而且，英国人并没有下死手扼杀印度民族企业：今天印度工业的庞然大物——塔塔集团就是从那个时期起步的，与此同时，还有其它产业蓬勃兴起。
　　 与此同时，英国人大力与印度当地的贵族阶级、统治阶级合作，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体系来向你证明，你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不公正待遇。而英国人做的，比印度历史上那些帝国做得更好。英国人还树好了一根又一根望不到头的杆子让你去爬，这些杆子包括学历证书、资格证书、职称证书等等，这些证书与你的收入紧密相连，与你的社会地位紧密相连，让你一辈子不停地向上爬。而你得到的所有机会都来自英国政府的恩赐，如果今天不好好合作，明天就可能会被抽掉这一根根的杆子，重回中世纪的同胞中间。
　　 当然，造成这种局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印度教的力量，在印度教的灌输下，养成了印度人对世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接受。无论何人，面对何事，首先是默认它是合理的，这种性格几乎是举世无双。对物欲的极少追求，对死亡的麻木不仁，更达到让人惊讶的程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周围有人饿死了，会去收尸，去哭泣，然后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因为自己没有饿死，所以更感谢神，更愿意接受……直到今天，印度每年大概有5万人死于毒蛇。其中，一半人是救治不及时，一半人是医生用错了血清。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在中国，情形可想而知，而在印度，年年如此，年年无动于衷。
　　 英国人不但暗暗鼓励那些所有能让印度分割得支离破碎的传统、制度、措施，同时，还用手里的金钱、权力、利益，甄选印度人，离间印度人。因为没有那些有胆识、有魄力的人组织民众，也没有人站出来反思自己生活困苦的原因，于是，这个社会就安定了，当然，这个社会也越来越缺少希望。于是，当大饥荒到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底蕴的印度一下子就显现出它的虚弱，数以百万计、千万计的印度人饿死，然后是更多的人、周围的人麻木不仁和无动于衷。
　　 除了英国人的政策，印度还有700多个半独立的土邦切割着国家的官能，死而不僵的封建君主制度在英国人的支持下迟迟不肯退出历史舞台，几千年不变的农村公社体制让农村、农民几乎游离于国家管理体制之外，再加上投机者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不停挖坑拆台……
　　 谁能拯救印度，谁能觉悟大部分民众？谁能把一盘散沙的印度人民组织起来？这个人要在混乱腐朽的国家为人民找一条出路，要面对无数生死关头的危险、同时还不能为自己谋取私利。因为一旦有私心，就会被对手抓住把柄，然后毫不犹豫地置于死地。
　　 古老的印度在积极孕育这样一个人，民族英雄接踵而至，而且越来越有成就，梵社，泰戈尔家族，国大党的早期成员，他们为民族独立奔走，与英国人作斗争，而他们，都是在为一个人的到来做铺垫。
　　 这个人就是圣雄甘地。
　　 在这里，首先要解释什么是圣雄。
　　 在印度，圣雄的意思就是半人半神的合体。这种半人半神，频繁出现在古希腊和印度的宗教故事或者神话故事中，这也间接证明了印度与古希腊文明联系密切，其实在很多故事中，包括死神的名字，地狱的建筑样式等，都能看到两者之间紧密的联系。
　　 而成为圣雄的标准是，他的志向坚定不移，不因为别人夸奖他、看重他、社会地位改变而改变自己的坚持；也不因为别人蔑视他，不理解他就降身辱志，也许他会有所妥协，但最终要完成的目标一直不变；当然，他还要在自己的领域取得重大成果，得到普遍认可。
　　 甘地符合以上所有条件，不论是作为民族英雄、精神领袖、国大党的实际领导人，还是作为隐居在乡下小屋的隐士，他都坚持自己的准则，而且自动站在最穷困的印度人一边，他一直谋求一个独立的印度，重建一个理想国的印度。他首先给了印度人一个梦，一个不论阶层如何，肤色如何，都是这片土地上平等主人的梦，然后尼赫鲁在此基础上发展了印度的强国梦（几十年之后，美国人抄袭了印度人的创意，不过，取得的成就远超过印度）。
　　 在印度，贱民是卑贱的代名词。一个高种姓的人杀死贱民，不但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还得赶紧沐浴，因为贱民污秽了他的身体。贱民的主要工作是搬运尸体、掏井、清洗厕所等工作。因为贱民的身份，贱民从事的职业也低贱无比，其他人避之不及。
　　 可是甘地没有躲避，而且还主动去清洗厕所，并要求他的妻子去清洁厕所，周围的人都去清洁厕所。他没有公开反对种姓制度，但是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来证明一个道理，那就是那种一部分人强加到另一部分人肉体上的、精神上的枷锁和侮辱，其实一文不值。
　　 几乎每个人都要被别人看不起：贱民被高种姓的人看不起，高种姓的人被有权势的人看不起，乡下人被城里人看不起，城里人被大城市的人看不起，就算你是王公大臣，还要被英国人看不起。于是，甘地的这种行为一下子打动了无数人，引起了他们的共鸣。特别是英国人在有意无意用种姓制度做武器离间印度人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出来愿意承担嘲笑，承担侮辱，这样的人注定是英雄。
　　 甘地建了一个农场，半是自嘲，半是外界人的印象，这个农场被叫做疯人院，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疯子，民族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流浪者，无衣无食者，麻风病人……而甘地是院长，因为在那里，他“疯”得最厉害。
　　
　　 （二）
　　 几十年后，我在印度恰蒂斯格尔邦的巴考镇重新感受甘地。
　　 2010年10月2日，星期六。今天是甘地的生日，印度全国放假一天进行庆祝。
　　 甘地曾经享有崇高的威望，包括印度第一任总理尼赫鲁在内的印度领导人，称他为巴布，意思就是父亲；在民众中间，人们称他是Gandhiji，意思是甘地先生，他没有领地，没有卫兵，却是最伟大的政治领袖；他带领国家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走向独立；他曾经努力缝合印巴之间的分歧，想在有生之年重新看到它们团结在一面国旗下；他的“非暴力反抗、不合作、不抵抗”的主张，影响了全世界的民族主义者和那些争取和平变革的国际运动。
　　 什么是非暴力不合作？通俗点说就是，甘地组织印度人不陪英国人玩了！政府之所以成为政府，是因为它有自己治下的民众，政府需要民众服从它的命令，接受它的管理，如果民众不服从它的管理，不接受它的管理，那么这个政府也就无法存在了。非暴力不合作是和平起义，目标不但是要让英国治下的印度政府倒台，更要让英国人撤出印度。
　　 看上去简单的事情，执行起来其实非常困难，也许只有印度人能将这种策略执行到底。在运动期间，国大党人带领印度人民排列成方队，任由对方毒打，虽然鲜血淋漓，但始终不还手；英国人开枪了，甘地组织大家深切凭吊，却不允许复仇；至于高官厚禄之类的诱惑就更不用说了——或者说，他们可以接受你的物质奖励，但与你合作不行；印度人这种秉性，几乎是这个星球上独一无二的。
　　 而甘地，显然是一位明显契合了印度人性格特点的伟人，因为印度人是对物质要求极少，对宗教情绪又极其狂热。苦修、素食是这个民族的最流行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走进普通印度人的生活，你就会发现，无数印度人对衣食住行的要求非常简单，简单到近乎自我折磨。于是甘地，这个一周之内至少有一天不说一句话，穿着只包裹下体的自制土布衣服，佝偻着身子的素食主义者，一下子就打动了无数印度人民。而这个形象，在其他国家根本不可能以领袖的姿态出现在大众面前。
　　 同时，印度又是个对宗教极其狂热的国家。直到今天，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印度国家级交通干线的路况要远逊于中国村间道路。有人问，你们可以建那么多神庙，为什么不花点心思在道路修建上？他们回答，修神庙可以到达神灵那里，而无论是公路还是铁路，即便修得再好，也不可能到达天神的宫殿。
　　 印度人可以通过非暴力不合作赢来国家的独立，然而在印巴分治的时候，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发生冲突却死了上百万人，更让一千二百多万穆斯林流离失所……
　　 于是，一个对自己生命近乎厌恶，对宗教极其虔诚，对世俗权力没有追求，肯放开自己怀抱，拥抱所有教派的甘地，成为民族英雄。
　　 他几次绝食，最后一次已经是78岁高龄，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然而他没有丝毫犹豫，这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是一个高尚的勇士。
　　 在理查德•阿滕伯勒导演的电影《甘地》中有这样一个镜头：甘地坐在火车上，看山川、河流、村庄、城镇一一从身边经过；鲜花、绿树、白云、蓝天慢慢装进主人公的胸怀。看到这儿，我忽然想起《老子》中的一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难道不是对甘地极好的写照？他把这个国家装进了自己的心里，所以他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人世或有代谢，政权或有更迭，却没有人把他心中的祖国夺走，也就没人能撼动他在这个国家的位置。
　　 据说甘地小时候并不是个聪明，从小学到中学，成绩都不是很好，诚实而且害羞。有一天，一位督学到甘地所在的学校检测学生的英文水平。他给学生们听写五个英语单词，甘地写对了四个，但是“茶壶”这个词不会拼写。正当甘地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时候，老师刚好走到他旁边。老师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椅脚，暗示他去偷看旁边同学的卷子，可甘地继续低着头，不愿看别人的答案。结果，大家都考了满分，只有甘地一个人考了八十分。督学走后，老师把甘地叫到面前，开导他说：“傻孩子，偶尔作弊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也能拿满分的话，我们就可以受到表扬了。”可甘地坚持认为自己那样做是正确的，抄袭是不对的，倒是老师的做法，让他感到非常难过。
　　 他有明确的善恶标准，不汲汲于小处聪明，而且为了既定的目标，愿意以一生为代价。他依靠自己的心灵指引行事；真诚的把别人的才能当作自己的才能来赞许、欣赏。在周围人看来，这种人的成功就像神迹一样，却不知道这些人为成功付出的代价，以及为成功的到来始终在努力、在准备。
　　 甘地的出现，是印度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在印度的传统与现代，现实与未来的交汇处，需要这样一个英雄人物来连接；同时，这也是与他自身的努力分不开的，没有对人生、对社会、对祖国超人一等的看法，没有超出常人的恒定，也就不会有圣雄甘地。
　　 节日那天，我特意去了一趟巴考，在这个城市的街头走了一圈，没看到披红挂彩，也没有做普迦仪式的人群。原来，今天只是一年当中许多节日中的一个，平常到都没有人庆祝。
　　 今天的印度人对他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加尔各答的纪念品商店，我问店主木雕工艺品三不猴的含义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你看这捂着嘴巴、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的猴子，像不像不顾印度人民死活的甘地？——许多印度人对巴基斯坦的独立耿耿于怀，认为甘地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来团结巴基斯坦人，没有正视穆斯林领袖金纳的要求，只专注于建设理想的、纯正的印度教社会，才造成后来的印巴分治；再就是认为他对传统触动得太少，特别是看起来那么丑陋的种姓制度，他甚至无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