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木刮刮(散文)
一
“知帕在吗?快来木刮刮咯!”正屋里的人低声冲外面喊。
屋外到处散坐着一些来客,楼下也有人影晃动。屋内烟火蒸腾,语声嘈嘈,不时有女子进进出出,给楼上楼下的人们供茶续水,还有花生瓜子。正屋向南是厨房,门口处放着几个气味不佳的鸡兔笼子。正房、厨房中间是一块修平的山地,椽柱支撑,上面覆盖着蓝铁皮、石棉瓦,使之成为一个偌大的凉棚。棚下摆着各处搜集来的桌椅板凳,坐满了肃穆的男客。几个孩童在人堆里哗闹,躲猫猫,吃零食,他们不知人世愁苦,心里反而充满了新奇和快乐……
房屋地势局促拧巴,因陋就简,而整个村寨坡上坡下都是这种依势而建的散乱规局,寨路也显得狭窄弯曲。这里是高黎贡山怀抱里的一处深箐,村名米乌璐,土语为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村寨,背山面河。此时,正是雨季来临前夕。
一位傈僳阿妈无声地仰卧在灯光下,她包着麻布头帕,面容晦暗,喉头发出闷暗嘶鸣。只见她双眼慢慢张开,似在期望什么。就在之前,周围人哭过,叹过,正在为她装殓,现在精神变得紧张起来,不知为何她死而复生。她身上覆盖着肃穆的深蓝宽幅布料,两只崭新的劣质皮鞋露在外边,已被布条紧紧缠并在一起。见她突然醒来,众人又忙着帮她解开。
这位阿妈,名叫优叶,她是山乡“木刮”唱师的女儿。年轻时,她承父业,成为了当地有名的木刮师,到处被公家或私人请去演唱木刮。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能歌善舞的她意外地被倒塌的房屋夺去了一条腿。那时,她跟着丈夫在马吉乡上班,简陋的宿舍在一场风雨中改变了她的人生。从此,她只好依靠假肢和拐杖辅助行走。她没有被厄运压倒,脸上永远挂着傈人羞怯而热切的微笑。她拖着残腿相夫教子,和睦四邻,继续教儿子演唱木刮,还红着脸幻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幸福而骄傲的婆婆。她的丈夫当过兵,复员后谋得公家饭碗,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现在已经退休,喜好喝酒和射弩。一家三口在山乡也算得中上之家。
按理说,优叶应该有个安详的晚年,可病痛和这几年郁积的忧、思、悲、恐、惊,显然不想让刚逾花甲的她多在这个世上逗留了。昏沉数日,一度气绝,她仍有不甘,此时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皮。
此刻,她的丈夫沙里叶冬夏都戴着雷锋式“火车头”棉军帽,握住她的手,期待她说点什么。现任儿媳则面色紧张,满含期待,眼睛圆圆地注视着婆婆。而巨婴一样的儿子不在旁边,这几天,他连日陪护累了,正在楼下灯影里陪着几个伙伴打牌闲聊,还晃着比鸡头大不了多少的脑容量柔声吹嘘道:“我太厉害了!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我,她们为我和老公打架。嗯,现在已经有好几起了。以后,还会有更多……”
附近村寨的人,头顶着明灭的星光,听着峡谷轰鸣的江潮,踩着夜色陆续赶来守夜。虽然市场大潮裹挟下的山乡日渐匆忙,席卷世界的疫情还未完全退去,土著们却还保留着一家有难八方援手的古风。
每逢丧事,寨民们会围坐在病人家中,帮忙照顾,或有巫师驱鬼禳灾。等人不在了,一般停灵两天,合村诵唱挽歌。夜里燃起篝火,为主家轮流守夜,谈笑,下棋,打牌,并无忌讳或悲戚的气氛,主家则奉上茶水零食,融汇着一种笑对生死、相濡以沫的暖意。忙碌多元的生活,使大家聚会日益稀少,参与婚丧嫁娶就成为一种难得的交流和休闲。何况此次守护的是令人尊敬的木刮老阿妈!
夜风吹袭,几许寒凉,几许潮湿,五月的空气中酝酿着横断山脉广袤的雨意。
木刮老阿妈优叶静静地躺着,天花板悬着一盏节能灯,光线漂白着简陋粉刷的四壁。十几个男女眷属环立于卧榻周围,榻前插着两只白烛,墙壁上挂着丈夫“光荣退休”的匾额和一个摔坏的全家福镜框。全家福里有她、丈夫、儿子,前儿媳。她这个奶奶怀里甜甜地偎着一个大眼睛女孩。玻璃的裂纹像一道闪电从祖孙脸上劈过,也劈伤了她的心……
二
过去的二十多年来,天南海北的男人们来山里买媳妇,致使山乡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处盛产光棍。
优叶的儿子福生也落了单,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快变成小老头了。当娘的处于绝望之际,忽然有个比儿子大七八岁的邻村女子阿启登上门来。她十五岁时,出山闯世界,卖身,骗婚,在山乡声名狼籍,如今年长色衰,想要找个婆家。阿启眼珠一转,瞄上了优叶家的钱袋子,她拿出惯用伎俩,甜言蜜语地诱惑了她的儿子。她“阿爸阿爸”地叫着,手掌柔若无骨地帮退休干部沙里叶洗脚、按摩;又“阿妈阿妈”地唤着,跑前跑后又背又扶,给婆婆描画出一张喷香的温情大饼。这副模范儿媳的样子,令优叶老两口解除了心防,心里也乐开了花。
谁知一领证,阿启就变脸成了姑奶奶,不但招来闲汉们在家窝娼聚赌,还让优叶这个残疾人伺候茶水、做饭菜,喂鸡鸭,甚至让她爬坡种地、寻猪草,时不时地叫嚣着让她和丈夫滚出去:“你儿子死了,这个家也还是我的!”那一次,优叶就亲眼看到阿启和儿子打架,骑在窝囊儿子身上咬得他满脖子流血,儿子发出声声惨叫……
后来,阿启怀孕,生下一个女儿,成为残疾奶奶唯一的小棉袄。
前年,阿启和福生离婚。阿启分走了优叶家里的大半财产,抓走了家里喂养的所有鸡鸭,并带走了优叶的心肝孙女,发誓这辈子也不会让老不死的相见。
阿妈手脚冰凉,被这个超出传统认知的儿媳吓傻了,气病了,再也唱不出一句木刮。从此,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卧床不起,只是心里无比思念孙女。
虽然近来有个虚荣娘们看上自家门第,打骂并抛弃了原来的老公而嫁给福生,使他不至于重新打光棍。但是,这仍无法让阿妈释怀,反而更添羞愧。踏入五月以来,优叶水米不进,时时昏厥,黄昏时已没了气息。此刻,她却手脚颤动,喉头唔唔作响,显然是复苏过来了。
守护的男女们低声而焦急地冲门外走廊里坐着的人们喊道:“知帕呢?快来木刮刮!”
三
“木刮”是傈僳族历代流传的一种古歌古调,是庄重场合的一种叙事歌乐,也可为濒危病人祝祷。“木刮刮”,是演唱古歌的意思,多由德高望众歌手领唱,叙家谱,摆史迹,谈婚丧,讲生产,唱本民族世代流传的《创世纪》类长诗,亦可像刘三姐那样顺手拈来演唱现实生活。
“傈僳”二字,系傈僳族的自称词,意为“居住山林坡地种植五谷的人”。公元2世纪前,以滇池为轴心的广大地区分布着彝语支的数十部落,傈僳先民是其中一员。唐典籍首次出现“傈僳”和“黑蛮、白蛮(黑傈僳、白傈僳)”称谓。他们世代以狩猎、釆集、半农耕为生,而妇人则靠掘取草木根茎供家庭食用。明嘉靖至万历年间,丽江土官与西藏农奴主因争夺地盘相互争战八十余年,大批沦为奴隶的傈僳人不堪当做战争工具,他们从金沙江出发,翻山泅渡澜沧江,再翻碧罗雪山迁徙到怒江峡谷。十九世纪维西农民起义首领傈僳人“恒乍绷”被屠杀,其追随者率“虎、熊、鼠、猴、雀、蛇、羊、蜂、鸡、鱼、菜、麻、竹、犁、木、霜、火”等17个氏族又相继迁入此地。
现在,傈僳族群百万人口,以怒江为主,分布于云南省内外,并散居马泰缅老诸国。怒江峡谷地带,迄今尚有残存的原始公有制旧习,而木刮便是人们重要的文化和精神食粮。
听到召唤声,短小富态的知帕王家山正在和马帕余学清闲聊。他连忙从屋外的凉棚下站起,棚下不少人都收腿让路。知帕是村里教堂管事的称谓。王家山的家里还开着副食店和民族服装裁缝铺子,教堂的日用品由自家店里解决,也是一笔生意。他眉眼精明,行止却很威严,一时间楼上楼下鸦雀无声。
知帕王家山站在老妇榻前,捧出圣经领唱,众人肃立,随他翻开携带的经卷。唱诵之声缓缓升起,歌吟深沉苍凉,萦回村舍,飘荡山野……
这并不是传统的木刮,而是加入了宗教内容。怒江耶教,百年前从印缅渗透而来,近年大盛,已然浸润山民日常。随着当地经济活动的深刻变化,唱师凋零,真正的木刮已近失传了。一曲歌罢,知帕合手闭目,高声为病人祷祝,说古论今,倾诉家庭成员之苦衷,上达天听,众人则皆虔诚闭目聆听。
祷毕。
知帕拖长语调说:“迪里皮辣子(一切都将实现)!”
众人跟着拖长语调应答道:“迪里皮辣子!”
方才睁开眼睛。眼见阿妈渐渐有了精神,被人扶坐起来喂水,王家山的脸上浮出笑容,显得很有成就感……
四
屋内棚顶的灯光照着不少各村的人脸,有的瞑目低头作沉思状,有的两三聚集作窃窃私语,有的无聊呈左顾右盼态,有的饮水、吃零食、啧啧地嗑着瓜子……
马帕余学清那张英俊的脸上泛起了许多折子,都快笑烂了。他对面的是一个满脸病态红晕、冥顽不灵的胖老汉。马帕也是教堂主管之一,多由德高望重知识渊博者充任。余学清早年当过兵,精明果敢,脑瓜灵活,做过十多年村长。后来,因为算计村民太狠,就落选了。前两届选举时,他多方奔走,上下打点,计票时守着票箱,目光炯炯逼视着每个投票人,结果还是失败了,人们情愿选文盲和酒鬼当村长也不愿选他。果不其然,上届村长酒后把公章搞丢了,本届村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敢挪用公款,胆子贼肥。他怀才不遇,只好屈尊做了教堂的马帕,也在村、镇开了三家铺子,父子俩经常开着猎豹越野和三轮摩托载货到每个村寨上门推销。
那个胖老汉当年生产队闹饥荒时,举家逃荒缅甸,近年随侨民归国潮返乡,政府敞开怀抱接纳他们,恢复国籍、户口。可胖老汉的田地早被亲戚瓜分了,只剩下几间漏风漏雨的破茅屋。他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裤子常因小便失禁臊哄哄的。县里免费给他做了眼科复明手术,发给生活费,又派车接他进城安居,他却举家嚎啕了。
“国家对你这么好,你咋还不满意呢?”马帕余学清忍住笑容,刨根问底。
年轻人也七嘴八舌。
胖老头眼圈发红,喘吁吁地说:“离家那么远,连个喝茶聊天的伴都没有。再说了,楼里没有山神,没有火塘,能不冷吗?”他忍不住地掉泪,“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在家里咽气时,乡亲都来陪,都来送,还唱木刮,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死在城里多孤单呢……”
此言一出,大家或惋惜,或赞同,掀起一阵骚动……
这时,余开咳嗽一声,大家静了下来。余开是邻村教堂的知帕,也是木刮阿妈的徒弟。他面容瘦削苍白,整日经卷不离手,研究基督和传统木刮。他虽贫穷,却乐善好施,急公好义,一言一行谨遵古训,在山乡颇有声望。他说:“大家都是傈僳子孙,应该彼此尊重、理解,谁也没资格笑话别人。”说完,他就和年轻人攀谈起来。
马帕余学清白了他一眼,挺胸端坐,一言不发。
两个青年坐在一处,其中的一个当过兵,现是拖拉机手,专门帮人运送沙石,疫情之下工地和私家建房停工,他拖家带口很拮据。另一个是鼻炎患者,说话嗡嗡的,由于近亲结婚生下有病的孩子,加上贷款买了辆轿车,手头吃紧。他俩神秘一笑:“我们联系好了,明天出发去山东帮菜农拔萝卜,山东干完再转去内蒙古。”
那个因疫情而找不到工作从沿海城市返乡的人,接过话说:“我们还是好好上山种草果吧!说不定价钱一好,我们就发财了。”说完,大家都跟着开心地笑了。
还有几个想在桥边建个小屋,挂牌“木刮刮”音乐室,既可以去县乡演出,还可以刻录光盘出售。他们说:“阿吾开(阿开叔),多指导我们啊!夏木(感谢),夏木!”知帕余开笑着点头。
知帕汪家山走回坐下。人们开始悄声议论起女主人的死而复生,有的说上帝眷顾富人也眷顾穷人的,有的说她阳寿未尽还可再活一些时日的,有的说她还有未了心愿不肯闭眼的……
总之,病人活过来大家都感欣慰。
五
“嗞嘎”一声,厨房门开,走出了三个端茶水的女子。大的,叫小封和阿都,都是当妈的人了。她们依旧能歌善舞,身材苗条,美目生辉。话说间,正含笑给每个客人敬茶、敬缅甸咖啡。小封有文化,会裁剪手艺,又做微商又当村组长还做地下情人,似乎处处吃得香。只是苦了爱她的丈夫,小封就是这样惹人怜又招人怨。而阿都没读过书,在她美好的少女时代误嫁有妇之夫的小包工头。这么多年来,她开砖厂,卖水泥,种草果,诚恳待人,认真做事。她老公有慢性心脏病,一动就喘气,她也不厌其烦地悉心呵护,还母性勃勃地想要打造二胎呢!岁月风霜减损了她的美丽,却不曾扼杀她单纯的笑声。
跟在她们后面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只见她手端瓜子盘,搽口红,画眉眼,腮帮和小胸脯鼓着,小眼睛骨碌转动,别人一和她搭讪就夸张地粗声大笑。她是村中贫困户鱼灯的小女儿。鱼灯黑瘦枯干,为人诚实守信,儿子患软骨病,五岁还不能站立,他四处求医无果,年前家中又遭失火,一家人连被子都烧光了。
鱼灯的大女儿黑得像火塘里扒出来的,鼓眼泡,寡言语,多愁善感,几度婚变。前几天,要价二十万跟了外地人。他满怀希望地带儿子进城看病了。而小女儿逃学,模仿大人描眉打扮,宣称姐姐的价码已经落伍,她要四十万!
问好!
拜读美文,学习了。
问候先生。
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