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西沉的时候，玫瑰苑小区16号101室的门铃骤然响起，正在厨房忙碌的一位中年女子，扯起了嗓子：“张磊，去看看谁来了。”
　　 “妈，我正在冲关，走不开。”里面的一间房间里，传来一个大男孩的应答。
　　 女人一听，脸上有些愠怒：“你呀！越来越不像话，整天就知道在家玩游戏，比谁都忙。”
　　 张磊没接茬，仍在房间兴致勃勃地玩着。女人皱了下眉，放下手里的抹布，匆匆走向大门。
　　 “请问您是李贞吗？”门口，一位邮政快递小哥问。
　　 “嗯，我就是。”李贞回答。
　　 “这是您的挂号信，您签收一下。”快递小哥将信和纸笔递了上去。
　　 李贞看了看信封，有些疑惑，但还是将信签收了下来。门重新关上后，她随即将信往桌上一扔：“张磊，等会儿你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会有挂号信的？”
　　 “知道了，你放那儿吧！”张磊回答。
　　 于是，李贞又回到了厨房。
　　 没多久，身体臃肿的张磊打着哈欠出来，从桌上拿起了那封挂号信。当他撕开信封打开信一看，不由得一惊，朝厨房那边大叫了一声：“妈，大事不好，奶奶将你告到法院了。”
　　 李贞懵懂，急忙出来，一把抢过那封信看了看。这哪是什么信？分明就是法院送达的一份“出庭通知书”：
　　 “李贞：本院受理原告孙小妹诉你强占房屋一案，于某月某日上午9时，在本院3号法庭开庭，特此通知，请准时出庭。”
　　 看罢，李贞脸色苍白，顿时瘫软在地。
　　 “妈，你怎么啦？”张磊急忙上前抱起母亲。
　　 “不要紧，我是一时头晕。”李贞摆摆手。
　　 张磊松开手，李贞扶着一把椅子坐下，却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
　　 “妈的，我非把她的门砸烂不可。”一旁的张磊怒火陡起，操起一只小凳，就朝一扇紧闭着的门扔去，“嘭”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张磊，不许胡来。”李贞喝道。
　　 “妈，这死老太婆都把你逼成这样，你还说这话？”张磊急赤白脸地看着母亲。
　　 “不管她对我们怎样，我们得守规矩，乱来能解决问题吗？”李贞斥责道。
　　 “守规矩？她守了吗？你对她这么好，她还不是照样赶你走？”张磊不服，又操起一只皮鞋朝门扔去。
　　 “张磊，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呀？”李贞厉声说，眼前突然一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张磊吓得不轻，急忙扶起母亲，之后，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她才慢慢苏醒过来，推开儿子，又重新坐到了椅子上。等情况有所好转，她又慢慢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小柜上的座机，打起起电话来。
　　 一阵拨号铃响后，话筒里传来婆婆孙小妹冷冰冰的声音：“喂，你是谁呀？”
　　 “妈，我是……李贞”李贞颤抖着嘴唇。
　　 “你是不是接到法院开庭通知了？”
　　 “是。妈，我真不明白，您怎么非要赶我们走不可？这究竟为了啥？”李贞强抑着悲愤说。
　　 “这房子的产权现在是我的，给你们住是客气，不给你们住也在理。”孙小妹嚷着。
　　 “妈，不是我不肯搬走，确实是有困难。您是知道的，我工作单位在这儿，如果让我搬到泾洋新村去住，路程太远，上班就成了问题。再说，我走了，谁来照顾您？”李贞解释。
　　 “我不用你管，你也用不着假惺惺的。你现在不搬也得搬，否则，咱法庭上见！”孙小妹凶巴巴地说。
　　 李贞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她还是忍着，低声下气道：“妈，要不这样，我每月给您点租金，就算我租您一间屋子行吗？”
　　 “不行！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我现在很讨厌你们母子俩。”
　　 “妈，我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您能明讲吗？”李贞急了。
　　 “明不明的又能怎样？你们还不是老样子？让你们搬，你们就得搬，还废什么话？”说完，孙小妹突然挂断了电话。
　　 李贞握着话筒怔怔地发呆，一脸的无助。
　　 张磊见状，忙夺下母亲手里的话筒，愤怒地说：“妈，别理她，我们都住了几十年了，就不搬，看她能把我们怎样？”
　　 “这个家，看来要彻底散了……”李贞双手捂着脸啜泣。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朝客厅走去。
　　 客厅的南面墙，竖着一排高高的橱柜。李贞赤脚站在一只椅子上，伸手往橱柜的顶上摸去，可摸来摸去也没摸着她需要的东西。她回头朝房间喊了一声：“张磊，你爸的遗像怎么不见了？”
　　 “妈，你找它干吗？”张磊过来问。
　　 “我要跟你爸说说话。”
　　 “哎呀，老爸都走了两年了，你还作兴这个？”
　　 “别废话，我问你呢？”
　　 “春节前大扫除，我将它和没用的东西，一块处理掉了。”张磊胆怯地说。
　　 李贞一听，气得挥起手就要打儿子，张磊慌忙一躲，没打着。李贞再次挥起手时，张磊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急瞪着眼：
　　 “妈，这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当时奶奶同意的，不信你可以去问。”
　　 李贞傻了，随之号啕起来：“天呢！怎么会这样？这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
　　
　　 二
　　 远郊的一处墓园，因不是扫祭日，园内显得冷冷清清。李贞乘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来到这儿。当丈夫的墓碑出现在眼前时，她哭着喊着扑了过去：“建军，我来看你来了，你在那边没人欺侮你吧？你为啥丢下我和儿子就自己走了呢？你这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我受了多少委屈没地方说……”
　　 哭声凄凄惨惨，引得墓园工作人员唏嘘不已，都往她那儿驻足观望。
　　 李贞的丈夫死得很冤。两年多前，张建军有一次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喝得酩酊大醉。一位朋友的兄弟，自告奋勇要用自己的车，送建军回去。没想到这位朋友的兄弟，却是个刚考出驾照没多久的新手，没多少驾车经验。当晚，车途经一条小路时，突遇一位骑电瓶车者急转弯，司机慌了神，错把油门当刹车，小车撞翻护栏杆，一下子掉进了旁边的河里。这条河很宽也很深，等路人报警，施救人员赶到，一切都晚了，俩人同时命葬车里。
　　 丈夫死的时候才49岁，李贞人到中年就守了寡。当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因此，在家人的劝慰下，她情绪才稍稍稳定。然而一年后，婆婆孙小妹不知为何突然对她发难，频频要求她母子俩搬走，不许住在玫瑰苑。
　　 张建军结婚前，买了套一居室的二手房，之后便成了婚房。但随着儿子的出生，这间泾洋新村的小房子就显得很逼仄，没法拓展生活的空间。于是，张建军征得父母的同意，一家便搬到了现在的玫瑰苑里居住。
　　 玫瑰苑这套房子，三居室109平方米非常气派，是九十年代，李贞公公单位按领导级别分的。公公曾经是某企业的党委副书记，有严重的胃病，退休后没多久就因患胃癌而去世。婆婆孙小妹是区教育局的会计师，退休后患有糖尿病，靠每天服药和打胰岛素治疗。张建军在单位里搞销售工作，三天两头出差，因此，一大家子的家务，基本上都是李贞在打理。
　　 李贞生活在玫瑰苑20多年，同公婆的关系一直很好，和睦相处，互相照应，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因此，这么多年来，家庭连续获得街道“五好家庭”荣誉，她本人也年年被评为街道“尊老爱幼”先进个人。然而，自从丈夫前年去世后，这种和睦融洽的婆媳关系，渐渐被蒙上一层阴影。婆婆孙小妹开始在生活上刁难李贞，脾气也愈发暴躁，稍有不顺心，就斥责她，并坚持要她和张磊搬走。
　　 李贞一直逆来顺受，从未和婆婆发生过争吵。因为她始终认为婆婆的脾气变化，很可能是丧偶和失去儿子的缘故，只要自己坚持忍让，日子一久，婆婆自然会好的。“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能容忍就容忍，何必太计较呢？但她没想到，自己一再忍让退却，换来的却是一份法院的出庭通知，这让她感到非常的痛心。
　　 对着丈夫墓碑一阵哭诉后，李贞感觉心情舒坦了些，祭扫完毕后便回了家。
　　 到家已是下午1点多钟。李贞走进房间一看，儿子手握一只游戏机手柄，竟然歪倒在床边睡着了，哈拉子都流了出来。她皱着眉伸手拍了他一下，他才醒，睡眼惺忪地问：
　　 “妈，你一早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带，害得我联系不上你。”
　　 “我出去跟你有关系吗？你现在除了整天打游戏外，还能干啥？”李贞绷着脸。
　　 “话不能这样说吧？我不是还经营着网店吗？”张磊振振有词。
　　 “得了吧！你经营淘宝网店这么多年，我看你是赔的比赚的还多。”李贞讥讽。
　　 张磊顿时哑口无言。
　　 李贞又白了他一眼：“都说男儿当自强，可你都23岁了，没病没灾的还赖在家里，不肯找一份正经工作，难怪奶奶老是数落你。”
　　 张磊恼羞成怒，狠狠地将手里的游戏机手柄，往床上一摔：“我就赖在家里怎么着？那老东西还想把我吃了不成？”
　　 “你……”李贞气得举手想打他，这时，门铃骤然响起，她只好收手去开门。
　　 门拉开，看见来人，李贞紧绷着的脸，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惊喜：“哎呀！惠芹，你怎么来了？”
　　
　　 三
　　 门口站着的女人穿一件米色风衣，体态丰腴，她朝李贞瞪了一眼：“怎么，不欢迎吗？那我走了哦？”
　　 “哎，你怎么听不懂话呢？我是感到意外，欢迎都来不及呢！”李贞嗔怪。
　　 惠芹咯咯一笑，随即跨进了屋里。换好鞋往沙发靠时，她瞅了李贞一眼：“你脸色不太好，和谁吵过架了？婆婆？她不是到养老院去了吗？”
　　 “哪儿呀！我是跟张磊憋着气呢！他太不像话。”李贞说。
　　 “是吗……张磊，你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惠芹喊了一声。
　　 张磊慢腾腾地走出房间，挠着后脑勺朝惠芹勉强一笑：“干妈，你来了？”
　　 “张磊，你怎么老是惹你妈生气？你看她人多瘦？瘦得跟猴似的，脸色也不好。你这么大了，也应该懂点体贴了。”惠芹责备道。
　　 “干妈，又不是我惹她，主要是那死老太婆引起的，她将我妈告上了法院。”张磊侧过脸，小声嘀咕。
　　 惠芹一听，十分惊讶地看着李贞：“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婆婆疯了？”
　　 “张磊，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快给我滚蛋！”李贞朝儿子怒目而视。
　　 张磊悻悻而走，只听见房门“砰”地一声，给关上了。李贞见状心里很不舒服，欲去斥责儿子，被惠芹一把拉住了：
　　 “哎呀！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跟你儿子计较个啥？给我倒杯茶去，我嘴干得要命。”惠芹俨然成了一家之主，把风衣一脱，随即坐到了沙发上。
　　 只有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主，才会这样大大咧咧。惠芹和李贞那是什么关系？从小一块长大的同龄人，曾经的老邻居，连李贞的婚姻也是她撮合成的。李贞早把她当成了闺蜜，并且让她做了儿子的干妈。
　　 李贞知道闺蜜喜欢喝绿茶，于是给她泡了杯“龙井”。
　　 惠芹大口喝了几下后，眉毛朝李贞一挑：“哎，亲爱的，说说你婆婆是怎么回事？”
　　 “唉，怎么说呢！还不是为了这房子的事？她见我们迟迟不肯搬走，就将我们告上了法院。”李贞取出那份“出庭通知书”，递给了闺蜜。
　　 惠芹瞄了一眼后，气愤地将那张纸拍在茶几上：“还有这种事情？简直是天下奇闻。你平时对她这么好，好得都快把心挖给她了，她还捅你一刀？”
　　 “是呀！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一人住朝南的大间，我和张磊只住一间朝北的小间，还有一间书房空着我们都不敢用。再说，她身体不好，都有我照顾着，我真想不出来在啥地方得罪她了？”李贞一脸的无奈。
　　 “那她自己怎么又住到养老院去了呢？”惠芹不解。
　　 “惠芹，你不知道，她在挑我们的毛病。一会儿说张磊打游戏机声音太吵，影响她休息；一会儿又说我不会打理家务，烧的菜不合她胃口，衣服也洗不干净……所以，上个月1号，她索性住到养老院去了。”李贞憋气地说。
　　 “那她还会回来吗？”
　　 “当然回来，要不然，她起诉我干吗？”
　　 “唉！真是岂有此理，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婆婆。”惠芹摇头叹息后，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搬出去。否则，真要法庭上见，那多丢人？”李贞忧心忡忡。
　　 “我看你还是心太软。如果是我，就死抗着偏不搬，看她能拿你怎样？”惠芹咬牙切齿道。
　　 “是啊，本来我也有这想法。可再想想，婆婆当年对我也不错。我坐月子时，都是她在伺候我；张磊4岁时生病住院，也是她陪的多。人要有良心，我不能说忘就忘。”李贞原本暗淡的眼神，又闪出几份柔情。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你就是个怂包。不跟你多说了，真没劲，我得去找我干儿子有事情了。”惠芹噘起嘴巴，匆匆朝张磊那儿走去。
　　
　　 四
　　 为了息事宁人，没等法院开庭，李贞还是主动搬离了玫瑰苑。张磊当然不情愿，搬离时，发疯似地将那“死老太婆”留在家里的一只脸盆，砸个稀巴烂。当他再要砸另一只洗脚桶时，被李贞死命抱住，才没遭殃。
　　 如果把玫瑰苑那套房子比作一艘大轮船，那眼下泾洋新村这间房子，简直就是一只小舢板。这间实用面积才16平米的卧室，只能容纳一张床，幸亏李贞事先买了张高低床，才算解决了俩人的睡觉问题。接着，“螺蛳壳里做道场”，李贞将儿子带来的一大堆网店货物，统统塞进了床底下和橱柜顶上，才让憋了一肚子气的儿子慢慢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