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我驱车去沂城西南的一个小山村，我是要去看望一个小女孩的。小山村的名字叫：山里红，小女孩的名字也带一个“红”字，叫秋红。
　　 车子载着我穿越了拥堵的西城后，沿着国道朝西南方向飞驰。仲秋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迎着面游动的是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朵，像是水洗过的一样；车窗外大片的玉米秆齐刷刷地往后移动，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秋的气息从车窗外扑进我的鼻孔，似有泥土和果实的芬芳。
　　 我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大脑里又闪出秋红那瘦小可爱的身影：走起路来轻盈地像只小猫；消瘦的脸盘上搭配着和谐精致的五官，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纯净地像是一汪山泉；笑起来时，两只小酒窝浅浅地凹嵌在两腮上。
　　 那种笑非常纯粹，天真，温暖。那个笑脸直到后来很多年还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车行百里，下了国道，进入山区，沿着盘山的水泥小路蜿蜒而上。山峦叠嶂，万物氤氲。一开始是大片大片的绿色植被，有松树、柏树、樟树、栗子树；走到半山腰到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的“大小灯笼”，挂在树上的柿子和山楂，红彤彤的十分壮观和耀眼；也足以让人流下口水，想停车驻足去摘上几个品尝一番。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我接到了秋红的电话，她笑格格地跟我说她家里的柿子和山楂都熟了，她和弟弟上山摘了很多，等着我去吃的。我说你们留着好卖钱，叔叔在城里的超市里已经买了。可是拗不过她，她在电话的那头一个劲地央求，正好我也想去给他们送些东西。
　　 穿过大片的柿子树和山楂树，隐藏在半山腰的一片用山石、青瓦或是土坯、茅草建造的房子便高矮不同地缀在那里，大概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样子。秋红家住在西面一处稍微陡峭的山坡下，四间山草苫起来的茅屋从“大战山河”时盖起来就一直横卧在坡岩下，山坡上的柿子、山楂、桃子熟透了的时候被风一吹都能掉到她家院子里。
　　 关于这四间破旧的茅草屋，是去年秋红告诉我的。也是在这个季节，在红彤彤的柿子树下，秋红稚气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和忧伤，跟我讲了她很多故事，其中就有关于这四间茅草屋的部分。原来这个老房子是她爷爷的，她听她爸爸说，是她爷爷和奶奶自己一锹土、一块石地建起来的，她的爸爸和小姑就是在最西边的那间里屋诞生的。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的爷爷得病死了，老房子就只剩下了奶奶。她上三年级的那年，她的妈妈身体里长了癌，治疗了大半年，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她爸爸还卖了刚新建的四间砖瓦新房。可还是没能换回她妈妈的命。他们后来就住进了奶奶的老房子里了……
　　 我刚到村碑的时候，远远地就见两个瘦小轻盈的身影朝我奔来。我猜想一定是秋红和她的弟弟。
　　 “胖叔叔来了，胖叔叔来了！”
　　 我有些胖，肚子像那圆圆的柿子。所以，秋红和她弟弟东亮就俏皮地喊我“胖叔叔”了。
　　 我走下车，秋红领着她弟弟已经欢快地蹦到了我跟前，然后围着我转了一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笑格格地说：“胖叔叔，你好像又胖了一些！”
　　 “胖叔叔黑了，没有胖！”东亮嘴巴朝他姐姐一努。
　　 “是又胖又黑了！”我摸了一下东亮的头，“东亮又长高了一些，快追上你姐姐啦！”
　　 “我要快快长大，好帮着姐姐做家务，现在我都会刷碗、扫地、喂猪草了。”东亮一副认真的样子。
　　 “好，很乖，东亮，你要多吃饭，快快长，好帮助你姐姐。叔叔给你们带了很多好东西，在后备箱里。”
　　 我边说边往车腚处走，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拎出两个手提袋，手提袋里装满了零食、饮料、文具和儿童读物。秋红忙着要替我拿一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叔叔，您以后可别买这么多东西了，得花很多钱的！上次买的文具还没有用完呢。”
　　 我看她的时候，她的眼圈有些红。她侧过脑袋，用手揉了揉，又转过脸笑着对我说：“谢谢叔叔！”
　　 我的心里有些难受，摸了一下她的马尾辫，帮她摘掉粘在头发上的两片草叶。看着眼前这么一个瘦弱的女孩，小花瓣般的年龄却担起了全家重担，既要照顾爸爸又要照顾弟弟，稚嫩的双肩怎能承担得起呢？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俩孩子在前面欢快地带着路，爬过两道坡，钻过一片栗子林，便来到了秋红的家。
　　 远远地就见听见一个中年男人浑厚沙哑的声音传来：“小红，你德贤叔叔来了吗？”
　　 我快速走了几步，绕过门前的几颗山楂树，一个头发半白、肤色微黑、拄着拐杖的男人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还没等我说话，他先激动地说道：“德贤兄弟！”
　　 我忙走上前，放下手提袋，握着他的手说：“保山大哥，你在屋里就行，不用迎出来的，我们又不是外人！”
　　 “德贤兄弟，每次来都买那么多东西，我这——我这心里……”
　　 “咳，保山大哥，花不几个钱，都是给孩子买的。”
　　 “走，咱进屋里去，进屋去坐。”
　　 保山大哥在前面拄着拐挪着很大的步子，右边空荡的裤腿随着挪动的步伐前后晃悠着，显得格外扎眼。
　　 三年前的夏天保山大哥去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在脚手架上行走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去，恰好右侧的大腿被一根矗立的钢筋给插穿了，人当场就昏迷不省人事了。幸好工地离人民医院很近，救护得及时，命算保住了，可是右腿却被截去了。
　　 进了屋，保山大哥忙招呼我坐下，秋红给我倒了一碗水，把早已洗好的山楂、煮熟了的栗子端到我面前。
　　 “叔叔，你快尝尝，很好吃的！”
　　 我捏出了两个山楂放到了嘴里品尝了一番，甜甜的带点酸，很开胃。
　　 “嗯，很好吃！”
　　 “那叔叔就多吃，这些都吃了！”东亮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笑着对我说。
　　 “叔叔不能吃多，一吃多了会拉肚子的！”
　　 “骗人，山楂是开肠胃的，怎么会拉肚子呢？”秋红带着疑惑的眼神问我。
　　 “叔叔没骗你，可能是叔叔的肠胃不适应这山楂吧！”
　　 “哦，那就多吃栗子！”
　　 “好，叔叔吃！”我边说边又从盘子里捏出了一个饱圆的栗子。
　　 “小红，你带着弟弟去东屋里玩一会吧，我和叔叔拉拉呱。”
　　 “嗯，走吧，东亮。”秋红拽着弟弟往外走。
　　 “拿着这这手提袋，里面有零食和文具啥的。”
　　 “有零食吃喽，我想吃薯条！”东亮一蹦一跳地跟着姐姐出去了。
　　 宝山大哥性格有些内向，是个实诚老实的山里汉，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也不会说，只是笑呵呵地让我吃东西。
　　 “保山大哥，秋红闺女可真是个好闺女，我看着她这回好像又瘦了些！”
　　 保山大哥嘴唇蠕动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咳，这些天累的，要摘柿子和山楂，起早贪黑的，都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无用啊！”保山大哥说完神情有些黯然。
　　 “都收完了没？”
　　 “收完了，就那几颗树，原来的那些树被刘卜仁给伐了，要不还能多摘些果，多卖点钱。”保山大哥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悲戚和无奈。
　　 “就是现在村里的那个书记，他也太霸道了吧？”
　　 “我们在祖上就有仇，在我爷爷那辈就种下了！解放后我爷爷在村里主事，刘卜仁他爷爷家在哨子石的那片好山被分了，到了刘卜仁这辈都混好了，刘卜仁也当了村支书，就报复我们王家。他想要哨子石的那片山，其他户都妥协换给他了；我不同意，他就找人来威胁我，说要不换的话卸下我的另一条腿，我说反正就剩一条腿了，也不在乎！后来，他就找人半夜里把俺家的果树都给伐了！”
　　 “没报案吗？”
　　 “报了，派出所的也来了，看了现场，做了笔录，可一直到现在也没动静，都心知肚明，他刘家有势力！哎，人的命啊，得认命！”
　　 “这也太欺负人了，怪不得低保没有您家的份，这危房改造也没有！”我有些愤愤不平。
　　 “咱不提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也没啥盼头了，就指望秋红和东亮，再苦也要把俩孩子拉扯大，就是俺闺女这么小受罪了！”保山大哥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我赶紧劝道：“保山大哥，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困难是暂时的！”
　　 ……
　　 我们一直聊到了日头落山。那时，秋红已经做好了饭，叫我们去天井里吃饭。很丰盛的一桌菜，我竟然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我知道那一桌子的菜是为我准备的，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只是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们竟然把我当成了最大的恩人！
　　 我问秋红那只鸡是怎么弄来的，东亮抢到我面前说，是他和姐姐在山里用网子抓的野山鸡，抓来了一个多月了，就等着我来吃的。我使劲控制了一下情绪，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个转滑落了下来，我赶紧假装去厕所，在厕所里把眼泪擦干才出来。
　　 吃完饭我要走，秋红和东亮拽着我衣袖不放，央求我住下。我拗不过俩孩子的盛情就睡在东亮的床上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便悄悄起来，在东亮的枕头下偷偷地放了两千块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轻轻地拿下门栓，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站在磨盘边上，环顾了一下这个历经风雨沧桑的茅草房子，土坯夯的墙体有的地方已经凹凸不平了，像是经年的寡妇的脸；墙上挂着两串红红的辣椒，还有几件农具。看着这个破败的茅草房子，我的心情不由得凝重了起来。保山大哥的愁容黯然的神情以及秋红姐弟俩那纯真善良的笑脸在我脑海里一一浮现。我想我只要有能力就要一直帮下去，直到姐弟俩都考上大学为止……
　　 转身刚要走，东亮的一声“叔叔”让我止住了脚步。我转过身，东亮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到我跟前，问道：“叔叔，你要走吗？”
　　 我蹲下身子，把他搂在怀里抱了抱，小声地说道：“东亮，叔叔要回去了，因为叔叔今天还有采访任务，所以要早走，知道吗？”
　　 东亮眨了眨眼睛，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叔叔，我还想听你给我讲孙悟空的故事呢！”
　　 “好，叔叔下次来一定多住几天，把孙悟空的故事都给你讲完，好不好？”
　　 “嗯，好吧！不过，叔叔，我们要拉勾！”
　　 “行，拉勾！”我们做了拉勾的动作，然后我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东亮，要听爸爸和姐姐的话，要好好吃饭！”
　　 “嗯，我记住了！”
　　 “好啦，我走了，你快回去再睡一会吧！”
　　 我走到大门口，轻轻地拿下门栓，打开半扇门，东亮跟了过来，悄悄地跟我说：“叔叔，我，我还要跟你说个秘密。”
　　 “哦，”我有些好奇，问道：“什么秘密？”
　　 “我跟你说了，你不许跟我姐姐说，要不然姐姐会打我的！”
　　 “行，我替你保密，你说吧！”
　　 我蹲下身子，东亮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小声地说道：“我姐姐最近老是流鼻血，还晕过一次，我要跟爸爸说，她不让，要不然就不给我饭吃了。”
　　 我的心里不禁嘀咕了一下，心想这么小的年纪吃的不好还要干那么多活，可能是劳累导致的。所以就没怎么在意，便对东亮说道：“东亮，你现在是男子汉了，以后要监督姐姐好好吃饭，好好吃饭就不流鼻血了，知道了吗？”
　　 东亮闪着大眼睛，使劲地点了点头。
　　 （二）
　　 回到城里，我又开始了机械而忙碌的工作、生活，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眨眼间到了立冬的节气。街道上，就连最顽强的泡桐树的枯叶也都纷纷掉落，剩下光秃枝桠兀自迎着寒风。怕冷的人们都把自己裹在羽绒服里，就连爱俏的姑娘也不轻易露出大腿，而是套上了长筒的棉袜。
　　 寒冷的季节如期而至，可是一个令我如披寒冰的消息在立冬后的一个寒夜里传来：秋红得病了，很严重的白血病！是秋红的爸爸王宝山给我打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沙哑而啜泣的声音。我听到那个消息后，老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不敢想象这种灾难怎么会降临到这个苦命的孩子身上呢？
　　 祸不单行，我理解了这句成语的意思。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保山大哥讲的那些故事：秋红五岁那年妈妈得了肝癌早早地撒手人寰离她和弟弟而去，那时她还不懂事，就是天天喊着找妈妈，她弟弟更不懂事才一岁多点，可是她和弟弟再也见不到她们的妈妈了。他自然是伤心欲绝，无奈还要生活下去，就把俩孩子交由年迈的母亲的照顾，他外出打工赚钱去了。就这样艰难地过了三年多，秋红的奶奶也由于操劳过度、积劳成疾而离开了人世。保山大哥只好回家一边种地一边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靠那一亩山地里的薄田和十几只棵果树仅能够维持个吃喝，想要过上好日子是很难实现的。何况他还拉下了不少饥荒（方言欠人家钱）。保山大哥在家里待了一年多，眼看着自己的闺女也越来越懂事了，洗衣做饭、喂鸡喂猪都会干了，也差不多能照顾她的弟弟了，就狠狠心撇下一对儿女去县城里的工地上干活去了。不过，时间不长就回去看看她们，用汗水挣来的辛苦钱给她们买一些衣服、零食和小玩具啥的。那个时刻，是她们姐弟俩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了。
　　 即使爸爸不在家，秋红也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序，把弟弟照顾得好好的。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唯一让秋红烦恼的事情就是白天无法好好照看弟弟，因为白天她要上课。只好弄足了吃的和喝的，把弟弟锁在西屋里。大课间的时候回去看看，中午再回去给做饭。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饭，比如煮地瓜粥、炒土豆丝啥的。做饭做家务的技巧都是她爸爸前年教她做的。把弟弟锁在家里，她老是不放心，有一次大课间她跑回家打开门一看，他弟弟拉了满地的屎正坐在上哭着，她便擦了屎，又给弟弟洗了屁股、换了衣服。看着弟弟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找姐姐，她便抱着弟弟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