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我哭着来,但要微笑着走(短篇小说)
后来,她有时会让近邻的大娘大婶们给看一天半天的,有时便带到学校里,让他在大树下或操场上玩。她的老师知道了她的情况后,就允许她带着弟弟来上课,并且专门在她旁边安放了一只小桌子,让他坐在她身边。小家伙有时会很调皮,在课堂里乱跑,有时会去摸一摸、拽一拽大哥哥大姐姐们的书包、铅笔盒,有时也会一本正经地坐在凳子上认真地听课;朗诵的时候也跟着读,惹得秋红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禁不住笑起来……
我迫不及待地赶到医院。那时,秋红刚刚安静地睡下。当保山大哥拖着疲惫的身体拄着拐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差点没有认出来,要不是那副拐杖和空荡荡的裤腿,我是不会认出他的。以前半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消瘦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红肿着。我知道他肯定是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我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德贤兄弟,我,我——小红——”
我攥着的他的那双粗糙的老手在不停地颤抖。我忙安慰道:“保山大哥,会有办法的,现在这种病也不是不治之病!”
“可就苦了俺那苦命的闺女,呜呜呜——”
“保山大哥,别这样,会好起来的,我们要相信医生!”
保山大哥缓了缓情绪,擦了擦眼泪。有气无力地坐在了过道上的连椅上。一个历经生活磨难的中年汉子已呈现出老态龙钟状,岁月似乎榨干了他的血肉。我不忍去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眼睛里忽然有了些亮光,握着我的手问道:“德贤兄弟,小红的这个病到底能治好不?”
“能,肯定能!”
“哎——”王保山沉默了一霎,长叹了一声,满脸愁容地说道:“德贤兄弟,要治好这病得花很多钱吧?”
我迟疑了一下,劝慰道:“保山大哥,别犯愁,只要能治好,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咳,只要能治好俺闺女,老天爷就是把俺的命换走也行啊!”
“别这么说,俩孩子以后还得指望您哪!钱的问题我回记者站给想办法,搞一次募捐,我想社会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保山大哥,您要振作起来,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照顾好秋红。”
“德贤兄弟,又让你费心了,兄弟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恐怕也还不清了。”保山大哥紧紧地我着我的手,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怎么筹钱上。我想写一篇关于秋红的感人事迹发到报上,当我把秋红的故事讲给站长听后,站长当场就表示大力支持,并自掏腰包当场拿出了两千元递到我手上,还召集了站里的所有人员组织了一次募捐活动。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一万多块钱,我被感动了,弯下腰向所有的同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很快,我的这篇题目为《稚嫩肩头挑起家庭重担瘦弱之躯怎能经得起病魔摧残?》的人物通讯便通过了记者部、总编室和站长室领导们的审核。当这篇人物通讯在《百姓晚报》刊登后,便有其它媒体纷纷转载,感动了很多善良而富有爱心的人们。记者站设立的公共账户在二三天内就收到了捐款十万多;并且在随后的十多天的时间里,账户里的钱数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多万元。还有很多热心的市民朋友纷纷前来记者站或打电话询问,捐款捐物者络绎不绝。这让我很是感动,没想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其实也不乏善良的人。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保山大哥后,他激动地眼里噙满了泪水,扔下拐杖单腿跪下,在地上深深地磕了几个头,泣不成声久久不愿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秋红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有些好转。只是整个人显得更瘦弱了,脸色煞白,身体虚弱得坐一会就累。即使这样遭罪,这样被病痛无情地折磨,她也没有哭过一声,还会脸带微笑的跟医生、护士说“谢谢”。医生和护士们也都很喜欢她,给了她比别的患者更多的照顾和关心。我在没采访任务、不需要赶稿子的时候就会去看她,鼓励她。她跟我讲了很多自己的小秘密,她说她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妈妈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给她买了一件带有蝴蝶的花裙子,她穿上之后在妈妈面前跳起了舞蹈……她还跟我说了她有一个梦想,她说,她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医生,当一个很棒的医生,要给很多看不起病的穷人看病。我说,等叔叔老了生病了就找你看,不过叔叔就怕打针,你可得好好练习打针的本领。秋红格格地笑了,笑得那么纯真和温暖。只是眼圈里涌出了一串晶莹的泪花……
(三)
冬至的那天,天上飘下了鹅毛般的大雪。整个城市、乡村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那些喧嚣、尘埃和污浊的东西似乎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世界显得那么纯洁无瑕,就像秋红那纯净的心灵。
我出差了一个星期刚回来,正准备要去医院看看秋红的,恰巧保山大哥给我打来了电话。声音有些沉重和悲怆,说秋红的病情又加重了,我连忙问怎么回事?保山大哥说前天晚上秋红想吃口煎饼,他想闺女好不容易有点胃口了,就去医院的食堂里买了两张煎饼;秋红放在瓷缸子里泡着吃了一整张,还要吃第二张,他没有让她吃。谁知半夜里闺女就喊肚子疼,他忙喊值班的医生过来看,医生问他给吃了什么,他跟医生说吃了煎饼。医生说可能是该吃煎饼的缘故,导致肠胃出血。一检查,果然是肠胃大出血。王保山懊恼地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说是他这个当爹害了闺女……
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那时,秋红似乎好了一些,半倚在床头上,虽然还吸着氧气,打着吊瓶,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见我站在玻璃窗外,便努力地朝我笑了笑。我忍不住眼圈有些红,扭了头挤了挤眼,又转过头朝秋红喊道:“秋红,叔叔相信你,你一定要加油,等你好了我还要带你去看大海,去吃肯德基,还要给你拍好多照片呢……”我边说边攥着拳头做了加油的动作。秋红只能轻轻地微笑着来回应我。
保山大哥只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我就坐在连椅上陪着他,也许默默地陪伴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当我要走的时候,护士站一个慈眉善目的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护士悄悄地叫住了我。
“您好,请问您是何记者吗?”
“呃,是的,请问您要——”我有些疑惑。
“何记者,我姓田,是这里的护士,请您跟我来,是关于秋红的!”那个护士边说边往前走去。
我也没多想便跟着她进了一间医生的更衣室,有些纳闷,刚要问,便听见那个护士转过脸沉重地说道:“何记者,知道您为秋红这孩子做了很多事情,她每每说起您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她说除了她爸爸、弟弟和奶奶外,世界上就属您是她最亲的人了,——哎,说来这孩子真好,那么坚强乐观,化疗这么长时间那么折磨人,她即使掉着眼泪也还顽强地笑,那笑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个田护士说着有些动容,声音里有些颤抖,她深呼吸了两下,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何记者,我手机里有一段视频,是前几天秋红央求我给偷偷录的——算是临终遗言吧——”
我一直认真地听着,当听到“临终遗言”时便打断了那个田护士:“田护士,您说什么,什么‘临终遗言’?”我有些紧张和焦虑。
“是的,秋红这孩子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不会好,便央求我给偷偷录的,说是叫我将来有一天转给你,她爸爸现在还没有看过——我不忍心看,看一遍哭一遍,你先看看吧!”
田护士找出视频把手机递给我,便眼圈红红地出了更衣室,轻轻地把门带上。我沉重地点了一下播放键,屏幕上便闪出了秋红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的镜头,接着是一个扮鬼脸的动作,后面便是那稚嫩、甜脆的还有些虚弱的声音: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胖叔叔,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跟你说话,不过是我在说,你们在听,可能是最后一次听我说了——不知从哪说起,我很庆幸能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我没有能享受多少母爱,我只记得妈妈的一点模样。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爸爸,爸爸话不多,就爱干活,挣钱给我们花,买很多好吃的给我们吃。爸爸从未打过我们,也没有骂过,就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考了第三名,爸爸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给我做了好吃的……自从妈妈不在了以后,我经常听到爸爸半夜里一个人在院子走来走去,有时还哭;我知道爸爸可能是想我妈妈了,我也很想妈妈,我就自己捂着头在被窝里哭,可是哭着哭着就睡觉了;有好几次我还梦见妈妈给我梳辫子、扎头绳呢,可是妈妈再也见不到了……
我看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便擦了擦眼睛,继续往后看。镜头里的秋红依然是微笑着,乍一看那些苦难和折磨在她脸上似乎找不到一点痕迹。
只听见秋红继续说道:老天爷似乎专门跟我们做对,一个大灾难降临到我们家,爸爸的一条腿截了肢,那时我在想老天爷是最不公平的,我挺恨老天爷的。那段时间,爸爸天天以泪洗面,爸爸得多么痛苦啊,我想医生要是能给换,我真想把我的腿换给爸爸,哎,我这个闺女真无用!真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好照顾爸爸和弟弟,弟弟非常可爱,就是有些淘气,也不懂事,晚上就喜欢让我搂着,还老是蹬被子,我都要给盖好几回。我亲爱的弟弟,姐姐可能就要去找妈妈了,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想姐姐了就看看姐姐的照片或是这段视频哦。对了,姐姐还要嘱咐你,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听爸爸的话,长大了好照顾爸爸,以后也不能淘气了,姐姐在天上会监督你的!
嗯,说了半天,我还要跟胖叔叔拉拉呱,胖叔叔还有你们记者站的那些叔叔阿姨们都是好人,为了给我治病操了很多心,让我感受了人世间不一般的温暖和关怀。胖叔叔给我讲的很多励志的故事,都让我感动,我讲给了其他小病友们听,他们听了也都很受鼓舞。还有你们记者站的一个阿姨长得很漂亮,也很善良,每次来看我都买那么多东西,那件浅红色的带蝴蝶的裙子真漂亮,只可惜现在是冬天不能穿,哎,恐怕以后也没机会穿了,以后要不就再送给其他小朋友吧!
哦,另外,我还想再麻烦胖叔叔,就是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劝我爸爸,不要让他难过,要微笑着活下去。还有弟弟,弟弟就是他的希望!对了,胖叔叔,你们也不要难过,也要好好生活!
我还要谢谢那些为我捐款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谢谢我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非常感谢医院的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
嗯,啰嗦了这么多,爸爸,胖叔叔,你们不要烦呀!
还忘一件事,就是捐助我的那些钱,我也不知道还剩了多少,剩下的就再捐给那些和我得一样病的孩子们吧,我想虽然我们家缺钱,但是,爸爸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对吧,爸爸?
马上就要说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弟弟,胖叔叔,我爱你们,有你们陪伴的日子我知足了,我也想妈妈了,我想让妈妈也抱抱我、亲亲我……
真的要说再见了,这个世界我来过,虽然有病痛折磨我,虽然我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我会微笑着走……
我是边看边流泪,当视频播放完后,已经蹲下抱着头泣不成声了,感觉心像针扎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缓过劲来。
田护士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才勉强站了起来,抹抹眼泪,强压着悲伤的情绪,缓缓说道:“秋红难道就没得救了吗?”
田护士神色凝重,叹了口气,“其它器官也都开始衰竭了,恐怕是不行了,今天怕是有些‘回光返照’呢!”
我心中还有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就在昨天夜里还似乎幻想着有什么奇迹发生,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有些接受不了,毕竟是一个鲜活可爱的生命,更何况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并且还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田护士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我似听非听,良久,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哎,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啊!”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记者站,有的同事给我打招呼,我只是随便地“嗯”了声。进了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想写一篇纪念秋红的文章,想原原本本地把秋红在视频里说的那些感人的话放到文章里。可是发了半天呆,悲从中来,竟然不知从何写起。
从我出了医院不到二十个小时,瘦弱娇小的秋红面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让她留恋的世界。医生护士们虽然又抢救了近一个小时,不过也未能起死回生,保山大哥架着拐杖披着满身的疲倦与悲痛,在自己闺女的病床前竟哭晕了过去两次。在场的医生护士无不落泪动容。
噩耗的确是变成了真的噩耗。我知道的时候已是中午,还是田护士打来电话告知的。我不忍心再去看她遗容,只把深深的感情诉诸键盘的敲打中了……当我那篇带有深情厚感的回忆文章刊在《百姓晚报》后,便感动了半个城,很多读者读完后都是泪光闪闪,久久不能平静。
到了第三日,按照村里的习俗,由保山大哥族里的人操持着出了殡,下了葬。那天去的人很多,有他们村的,也有外村的,还有很多被秋红事迹感动的陌生人。在秋红母亲坟堆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小一点的新坟。坟的西北方向竖着墓碑,墓碑上面中间部位刻着秋红彩色照的笑脸,在笑脸下面有一行引人注目的大字:我哭着来到人世间,但我要笑着走……
那天,天上也飘下了鹅毛般的大雪,静静地落下,融化了又有落下的,直到漫山遍野变成了雪白的世界。那个雪下了整整一天,像是来送秋红最后一程的,又像是怕她冷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墓碑上彩色照里的她正面带着微笑注视着那个雪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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