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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家】家(散文)


作者:榕书 秀才,2136.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52发表时间:2020-07-11 19:00:21


   “是乡里好,还是城里好?”我问刚从织机下来,在树荫下坐着喝凉水的祖母。
   “都好,都好,”祖母回答道。
   “婆婆,您骗人,怎么会都好,叫我说是乡里好,不然,您怎么总往乡下跑!”我故意的找茬。
   “你个捉狭子,像你妈一样,什么样的藤结什么样的瓜。”祖母骂道,顺便逡逡周围。
   “祖宗八代也没生个好藤,结个好瓜,不是败家子,就是短命鬼。”若这时忙碌的母亲刚好路过,听见了,会接着祖母的话骂下去,而且母亲一骂,前提就是祖宗八代,好像祖宗八代全得罪过母亲似的。
   祖母听了,也不作声,默默从靠背椅上坐起来,也不纳凉了,也不念经了,径直往织布机走去。一会儿,织布机便哐当哐当地响起来,声音特别大,也特别刺耳,因为祖母特别用力。那织梭也就在祖母左右手间飞起来,穿过一根又一根白白的线。
   母亲欲继续骂,嘴唇嗫嚅着,面对祖母的背影,终究没有再骂出口。母亲的骂声像练武的教师爷一拳打在棉堆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回应,下一拳也无法再打下去。但母亲的那一口怒气,憋着,还没消,便怒气冲冲地向我奔来,顺便抄起大门旁边斜立着的扫帚条,恶狠狠地向我刷来,边刷边骂:“打死你个捉狭子,打死你个短命鬼,叫你不学好,损婆婆,知道的是你烂舌头瞎嚼,不知道的又骂是老娘教的。”母亲一边骂着,一边拿眼睛斜着,向祖母那儿瞄。
   我距离母亲不远,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已如闪电般来到我身边,扫帚条一条条地狠狠地刷,可我一点儿也不疼,因为扫帚条没一条刷我身上。母亲刷的是大地,大地迅速腾起一层灰尘,升起一阵烟雾,包围着我,而我趁这灰尘抖乱的时机一溜烟跑了。
   晚饭的时候,祖母便要求父亲送她进城,这时候父亲总是说:“再住几天吧,再住几天吧,现在正农忙,队里的事多,走不开,实在走不开。”父亲总是这样敷衍着祖母,把祖母留下来,而这时已消了怒火的母亲,讪讪地早走开了。
   父亲不敢对母亲发火,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游泳”的烟,将刀削般的脸沉浸在烟雾缭绕中。
   这个家好像不是祖母的,祖母似客人似的,只是来我家暂住,做客。
   祖母有两个家,一个在农村,一个在汉口,但又好像都不是祖母的家。汉口住的是祖母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叔叔,农村住的是祖母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祖母一年四季就在这两个家中来回跑,一家住上十天半月,长时二三个月。
   祖父去世的早,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就走了,急性阑尾炎穿孔疼死的,所以祖母听到母亲骂“短命鬼”时,眼泪便在眼眶里直打转,仿佛祖父逝世前疼的死去活来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祖母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又不愿意和母亲怼,只能央求着父亲,送她走。
   父亲是知道的,这时候送祖母进城,祖母住不了几天,又会吵着要父亲去接她,所以父亲尽量拖着,拖一天算一天,等到祖母和母亲真到水火不容,互相碍眼时,再送她走。
   “城里好呀,又不用担水,又不用纺纱,街道又干净又整洁,去了就莫再回来。”祖母临走,母亲总要撵两句。母亲对自己没住进城,对祖母一直耿耿于怀。那时全国解放后,城里的工厂在农村大招工,父亲和叔叔都是根正苗红的贫农,都够了大队的推荐资格,可祖母执意让父亲留在农村,只让叔叔进了城。祖母的如意算盘是一个儿子在农村,一个儿子在城市,可以互相帮衬,相互有个照应,留个退路。哪料日后城乡的差距逐渐拉大,二十多年后,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这以后倒成为母亲看祖母不顺眼,骂祖母偏心的理由。
   母亲又恨父亲就是个软骨头,什么都听祖母的,一点主见也没有,连带她和孩子们在农村过缺油少米的苦日子。
   母亲很忙,洗衣,担水,烧茶,做饭,种菜,纳鞋底,补衣裳,纺纱,织布,每天像陀螺一样的转个不停。忙的心堵、心烦意乱的时候,母亲就会看谁都不顺眼,就会开口骂。有时骂父亲,有时骂我和哥哥姐姐们,有时并不骂,只是捶胸顿足地哭,哭她的命不好。“年轻时没各着好班子,老了没修着好儿女,”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常念的经。
   “婆婆,什么是没各着好班子呀?”听母亲骂,我不懂,偷偷问祖母。
   祖母并不答,只是反复数着脖子上挂的一串菩提子,念她的经:“搭过,阿弥陀佛。”念着念着,仿佛世间已没有疾苦忧愁,只剩下喜乐似的,仿佛刚才母亲急风骤雨似的哭叫,漫骂,像树林里的蝉噪似的。
   祖父猝然去世后,祖母为安葬祖父,便把两间土屋典了,一亩薄田也典了,搬进一个废旧的牛栏。给牛栏顶加上些青瓦,牛栏周围糊上厚厚的黄泥,拖着三岁的父亲和一岁多点的叔叔,就建了一个小巧又温馨的家了。祖母的信条,只要有人就有世界,只有人守世界的,没有世界守人的。这牛栏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解放后,才又把那两间土屋分回来。
   两间土屋,也是祖母特地找大队长讨的,祖母,还是割不断对土屋的依恋,那里仿佛有一股迷人的气味吸引祖母似的。
   祖母是个古板的人,如果不是一日一日不断的织机声证明她的存在,她常常让人忽略,不存在似的。祖母那么安静,安静的像空气一样,若是不念经时。祖母的爱好仿佛就是纺纱,织布,念经,还有就是几乎一成不变的一小碗白白的大米饭配上一块蒸过的清油臭豆腐。
   可即使这点爱好,也日渐地给祖母剥夺了,纺纱机,织布机越用越稀,最后都成了老古董,已无人再用了。镇上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洋布卖。洋布五颜六色,应有尽有,不仅便宜,还轻便透气。
   祖母在我家似乎更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二
   我的家一年四季是热闹的。不是我和四哥、三哥为了几颗弹珠吵,就是姐姐为三哥偷撕了她小字本折了拍拍吵,再就是大侄女或小侄女抢了侄儿的铃铛或棒棒糖,引的侄儿哇哇大哭。不是父亲母亲或大哥大嫂发生口角,就是大哥和村民打架,人家的母亲闹到家中来,又是要撞墙,又是要上吊的在堂屋里撒滚打泼。不是三哥、四哥或我和村中小伙伴打架了,那些打输了的小伙伴便捡头石头,瓦角,抛向我家房顶,叮叮当当的吵,就是鸡、鸭、猪、鹅闹食时吵。还有家中的大黄猫呼朋引伴的叫,大黄狗对来村中走街串巷的小贩的狂吠。家,似乎难得有安静的时候!
   我和二哥也吵过架。当然,二哥是不屑于和我吵架的,他大我十八岁,拿我当小孩子,是我找二哥吵的。
   三哥性聪明,又机敏,最讨父亲欢心。父亲外出参加大队里村民家的红白喜事,总爱带着他,时间长了,认识的人都叫三哥小尾巴。一次,父亲去大队支部开会,放他在支部大门口玩。他玩着玩着,便走远了,迷路了,坐在供销社的台阶上抽抽噎噎地哭。这时供销社的一个供销员就上前问他:
   “小家伙,哭啥呢?”
   “我丢了爸爸,找不到家。”三哥眼泪汪汪的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尾巴。”
   供销售员吃了一惊,嘴巴差点合不拢,接着问:
   “你家在哪里?”
   “我哪知道我家在哪里,我要知道,不回家了吗,还用坐在这里!。”三哥抬头狐疑地看着供销员,仿佛供销员头上长角了似的。
   营业员见不是头,想了想,掉转话头又问: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爸爸叫张师傅”
   张师傅,营业员瞪大了眼睛,这个大队几乎全姓童,只有几户姓吴的,还没听过有姓张的。这一下更激起了营业员的好奇心,接着问: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大哥叫刮气苕,二哥叫徐大汉,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黑蛋,一个弟弟叫瘦猴子。”三哥不等营业员发问,连珠炮似的回答。
   这一下,把营业员搞到了半头云上,云里雾里懵头转向。他还从未遇到过一家多姓,父亲和儿子不同姓的家庭,而三哥看营业员的囧像,不哭反笑了,仿佛吃了颗冰糖,又甜又开心——这供销员傻的。
   正在这时,在大队做通迅员的堂哥下班路过供销社,看见了三哥,才向供销售员解释,这是第一生产队老队长的三儿子。
   原来,张师傅、刮气苕、徐大汉都是村邻给我父亲、大哥、二哥取的外号。
   张是“脏”的谐音,其实是称呼我父亲“脏师傅”。那外号的由来,据考证是父亲少年时,和小伙伴们打赌,他能够像戏台子上的武生,连翻十八个空心跟头。打赌时用的一堆又一堆稀牛屎做障碍物,隔六尺远一堆。父亲翻到第三个跟头时,手掌撑到一块鹅卵石,石头一滚,手掌一滑,身子便直挺挺地摔下去,正好后背落在一堆牛屎上,牛屎飞溅,如爆玉米花。
   赌约是翻跟头成功了,小伙伴们便喊父亲师傅。
   小伙伴们虽然赌赢了,但仍然喊我父亲师傅,不过是戏谑的“脏师傅”。
   “脏”和“张”谐音,久而久之不知道的人以为喊的是张师傅。
   我得了三哥的故事,像得了至宝似的。父亲的外号不敢念,大哥上三线赶工去了,没对象念,唯有二哥在家。我便走到二哥对面一丈远的地方,高声唱:“徐大汉,徐大汉……”仿佛这是很好听的歌谣似的。其实哪是在唱,就是大喊大叫,叫的开心又得意。
   起初,二哥并不为忤,还乐呵呵的。可经不起我又蹦又跳,又拍巴掌又做鬼脸地兴奋地叫个不停,终于脸由黑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涨成猪肝色,气喘喘地来撵我。
   我精明着呢,二哥一迈腿,我立马转身风一样跑开了,边跑还边回头,看追兵还在追吗。
   二哥估计这回是气急了,并不像平时那样追两步就放弃,而是一直追,一直追,把我撵出村口,赶上村口大塘的塘埂,眼看再迈几步,伸手可以抓住我了。
   我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腿也快迈不动了,准备束手就擒,可一激灵,抱着塘边一棵大柳树,一个旋转,反转到二哥身后了,伸出小手,拍了二哥屁股两巴掌,然后撒腿向塘埂下的田埂跑去,还不忘念念有词:“徐大汉,徐大汉……”
   二哥被气疯了,紧追不舍……
   我跑的那条田埂,又弯又窄又长又陡,草又深,基本看不清路,只看得见青草。二哥左脚微跛,平时走路不注意看,看不出来,但一跑动,就很明显,像鸭子跑步似的,一颠一颠的。二哥还未跑出三十米,脚一滑,身子一歪,掉泥田里了,摔了一身泥,站起来已似个泥人,如牛打滚一般。
   我一见,差点笑岔气,捂着肚子“哈哈哈”地直叫唤,一忘形,一脚踏空,整个人直直的也掉泥田了,像跳水似的,跳了一身泥。那倒坡又陡又高,我人又瘦又小,抓着青草棵,努力往上囚,可还是爬不上坡。
   正在着急,一双沾满泥巴的大手,抓住我的双臂,往上用力一提,就把我拽上了坡,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二哥。
   二哥看我一身泥,哈哈大笑起来,也唱起来:“泥猴子,泥猴子,小泥猴子……”完全忽略了他也一身泥。
   我看二哥一身泥,双手摇着二哥的胳膊,也哈哈笑着,唱着,不过,这回唱的是“泥大汉,泥大汉……”
   我和二哥像饕餮了一顿西瓜似的,无比开心地唱着,跳进池塘。二哥双手托着我的肚子,我俯卧在水面,一双小手,小脚击起无数欢乐的水花。
   歌声也沿着水波,传得很远,很远。
   三
   我家的房子共四间。
   一间大哥大嫂和大侄女、二侄女、小侄儿住着。一间中间拦了堵墙,分成两个半间,一半间是灶屋,一半间是父母的卧室。一间也是被一堵墙分成两个半间,一半间姐姐住,一半间我和二哥、三哥、四哥住。那还有一间呢?
   还有一间是堂屋。堂屋可热闹了,又是神龛,又是大木桌、条凳、靠背椅,又是纺纱机,织布机,还有鸡笼呀,鸭罩吧,狗窝呀,猫窝呀,屋角落还靠着锄头、铁锹,墙上挂着镰刀,草帽。
   我掐着指头算,还真是,祖母是多余的。
   那祖母夜晚睡哪儿呢?祖母睡的是活动房,摆两张条凳,条凳上搁上木板,木板上铺上棉絮,床单,就是一张简易的床了。这床晚上架,早上撤,不然,猫呀,鸡呀的可就不会讲客气,直接跳上床,拉屎拉尿。
   “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我家的房屋就是由上梁、下梁、中梁构成的。外围是土砖筑的墙,墙上糊着厚厚的黄泥,黄泥早干的发亮。屋顶盖的是像鱼鳞般一片压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瓦,远远去望,像张开巨大翅膀的灰鸽子。瓦沟积满落叶、污垢,长着青苔,野草,小树苗。
   我家的房子也是热闹的。晴天时,太阳像小白蛇似的,从瓦缝,墙隙钻进来;下雨时,雨线像小青蛇似的,从瓦缝,墙隙滑进来。“小白蛇”不用理,它们想怎么游戏就怎么游戏。可“小青蛇”就不能容忍它们在房间里乱窜,必须把它们抓起来。这时候家里像开了杂货铺,大木桶、小木桶、大脚盆、小脚盆、瓷缸子、瓷脸盆,幺子盆,葫芦瓢,甚至粪桶,家中凡是能装“小青蛇”的用具,都摆出来。家中也像开了演唱会似的,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夏天呢,房子像烤炉似的,想要点风,风就是不来。不想要的,却都来了,黑苍蝇,绿苍蝇来了,麻脚花蚊子,也来了,整日嗡嗡嗡闹个不停。冬天呢,这些不速之客倒是消失了,可风婆婆又刮个不停,不把整幢房子吹成个冰窟窿不罢休似的。白天呢,鸡鸣狗吠,吵个不停;夜晚呢,老鼠“吱吱吱”地撕咬,灶蚂子唧唧唧地嘟哝。但没有人嫌弃过这房子不好,爸爸妈妈没嫌弃过,哥哥姐姐也没嫌弃过,除了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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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家是什么?家是一所房子,家是一屋烟火,家是永远的牵挂。作者并没有直接说明家的意义,而是通过一家人聚聚散散,打打闹闹中带给我们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小时候的家,母亲时不时会给祖母找茬,母亲的哭闹,母亲的不讲理。祖母的沉默,祖母的勤劳,祖母的不易,祖母的风雨飘摇。父亲的善良,父亲对于母亲的无可奈何,虽则如此,生活在矛盾中依旧热闹,一大家子的鸡毛蒜皮,兄弟间的喜怒无常,都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品。大哥二哥三哥性格不尽相同,即使互相遭到挤兑与戏弄,也会在笑声里化成风轻云淡。叔叔虽在城中,住房也不宽余,祖母两家都住成了客人,外婆的家更是比小还小。环境不同,家也不同,最后作者虽在老根基上建成了三层楼,再宽畅的地方没有了烟火,没有了温度,也就没有了家。作者本文虽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是家,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已经体会到家的内涵。家不在大小,嬉笑怒骂皆是温暖,风吹雨淋都有依靠。家不是摆设,平常烟火就是味道,油盐酱醋自成风景。好文倾情推荐赏读!【编辑:红尘一莲】【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713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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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尘一莲        2020-07-11 19:02:51
  感谢作者给我们如此一个真实的家,让我们体会到家的内涵,也看到了那个时代最真实的一家人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有温暖。期待更多佳作!
回复1 楼        文友:榕书        2020-07-11 22:55:28
  谢谢一莲老师精彩的编者按,一莲老师给我解惑了。辛苦了!问候夏怡!
2 楼        文友:赵积琦        2020-07-17 23:09:22
  可以得鲁奖的作品!
回复2 楼        文友:榕书        2020-07-18 15:51:46
  谢谢赵老师鼓励,问候夏怡!
3 楼        文友:荷锄叟        2020-07-18 07:39:58
  很厚实的文字,真很真实的生活!
原名,贾晔;笔名,叶中华;网名、新浪博客、微信公众号名,荷锄叟。
回复3 楼        文友:榕书        2020-07-18 15:59:55
  谢谢贾老师留言鼓励,问候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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