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故乡(散文)
一
站在际㘭堂的坳口上,俯瞰潜伏在山岭下的盆地,一幅美丽的画卷就会映入眼帘。
金风乍起,秋色正浓。最耀眼的,是际㘭堂岭上的枫叶。不管怎样看,那五里盘山的古道红枫就是像一条喷火的巨龙,从坳口的路亭一直蜿蜒至山脚的地主宫,红艳艳地泛着紫。秋风呼啸,火龙活了,翻卷起映日的烈焰,落叶在空中纷纷扬扬,呜咽着寻觅归去的香丘。山梁之间,阡陌之上,是一垄垄、一片片成熟的稻田。稻穗金灿灿的,在梯田上弥漫芳香,在平畴间风吹浪卷,麻雀争着往嘴里啄食,农夫忙着在田野收割。目光向远,是逶迤起伏的西岭。夕阳倦了,躺在山坡古老的椅子坟上昏昏欲睡,背阴的青山里,一片苍茫,暮霭正在缓缓地向下低沉,为长长的幽梦拉开了帷幕。
盆地中央,就是我的故乡。
故乡如梦,梦里有弯弯的小河,黛黛的瓦屋,袅袅的炊烟,青青的石板路,当然,还有暖暖的乡音,还有……
故乡早先的名字叫舟浦,后改名王宅,现易名为云峰。一个古村落,三易其名,太沧桑了。就像世上没有不会衰老的容颜一样,故乡的景象也一直悄悄地在改变。不变的,是村民的姓氏。舟浦不大不小,近三百户人家,人丁逾千,清一色姓王,过去是,现在还是。
其实,故乡本是他乡。
去年,我去山西漫行。途经太原晋祠,伶牙利齿的女导游说,姓王姓张的游客朋友们请注意了,你们的祖宗祠堂就在晋溪书院的边上,大家快去拜上一拜吧。我进去了,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三柱大香,双膝跪地,朝着慈眉善目、紫衣红袍的王家老祖虔诚地拜了三拜。当我从地上站起时,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袭上心头,本是他乡的太原竟在那一刻成为我既陌生又遥远的故乡了。
都说天下王裔出太原。是真是假,我没考究过。人可以不在乎自己要到哪里去,但必须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据族谱记载,舟浦的王氏源于宋德佑元年。始祖王老太公,原为常州通判,为官期间,遇蒙古铁骑奔腾南下,常州惨遭屠城。危难之际,老太公先避难至青田彭括,后四下寻幽觅胜。某日来到舟浦,但见此地青山环抱,绿野平畴,碧水西流,实乃风水宝地也!不由神清气爽,浑身的疲惫和郁垢即刻烟消云散。于是,他就在此安顿下来,生息繁衍。于是乎,本来是老太公他乡的舟浦,就成了我的故乡。
舟浦盆地,状似冬瓜。盆地中央,一条名叫柳溪的小河终年奔流不息,清凌凌的像一把大长刀,自东至西切冬瓜般长条条地把舟浦切成了南北两岸。登高远眺,整个村庄酷似偎泊在水道两旁的两叶扁舟。一水之隔,房舍相峙,柳暗花明水迷路,世外桃源又一村。舟浦的东面,一座奇峰在群山之中傲然兀立,形似寿桃,山巅云雾缭绕,名水云峰。水云峰树木茂盛,怪石嶙峋,流泉飞瀑,风景独好一方。某年,无尘和尚在山腰的一面绝壁下,建起了水云寺,舟浦上空便响起了晨钟暮鼓的清音。又后来,一个外国的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舟浦,在村头建起了一座尖顶白墙的天主教堂,从此,舟浦就同时拥有了主的祈祷和佛的保佑。
难以置信吧,一个座落在洞宫山万绿丛中的小山村,却频频得到佛和主的青睐,居然集东西文化和“弥撒法事”于一体,太让人刮目了。
我出生的时候,故乡已经叫王宅了,王老太公也已羽化登仙了近七百年,西岭山上一穴由青石雕砌的古墓,成了他永久的故乡。他的血脉,早已化作了那一片片田园山林,一条条村道水网,一座座深宅大院,一岭岭古树红枫和满山遍野的稻香麦黄……
二
在游子心里,故乡应该是有地标的,就像祖国的长城,杭州的西湖。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我心目中故乡的标志到底是什么?是村头水尾那两座缠满墙络藤的石拱桥?是平缓蓊葱日夜松涛激荡的杉树坦?是清水潭边笑声不断的路廊槛?还是粉墙黛瓦庭院深深的柳溪别院?我的心声告诉我,都不是!确切的答案是际㘭堂。
际㘭堂处在水云峰的北侧,是马坪寨和茶龙山两山相夹之间的一“丫”口。那里,是舟浦通往山外和县城的必经之路。㘭口处,芳草碧连天,没有雕梁画栋的长亭,却有一路亭,掩映在古枫之下,石墙木柱,上盖青泥瓦,下置木长凳。站在㘭口,迎着猎猎的山风,抬头朝前看,唉,山外还是山,一条长虫似石阶古道绕着弯,跌宕不羁地透向县城的方向。回首朝后望,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在舟浦,但凡有人出门远行,或到他乡求学,或去异地谋生,送别的人到此就会打住。离者很无奈,送者伤别离。送别的人不会踏歌唱《送别》,但皆会掷地有声地说了句:出去要争气,要顾家,要对得起际㘭堂。际㘭堂,成了故乡的象征。
民国期间的一年,我的堂亲日康公在上海的暨南大学与一个姓杜的校花正恋爱得火热,他的父亲老鹏头以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把他招了回来。他刚走下际㘭堂岭,随即就被老鹏头勒令穿上了新装。他死活不从。老鹏头沉声说:咋的,你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早定好的亲事也敢反悔,你对得起际㘭堂吗?当夜,日康公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未揭,就开溜了。老鹏头举着燃烧的松明把他拖了回来,还是那句话:你此一去,今后还有脸回际㘭堂吗?
一个老牌的大学生,日康公本来大可到山外的天空自由飞翔,但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际㘭堂。他曾经对我说:际坳堂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它不仅可以代表故乡,甚至可以象征故乡的父老乡亲和所有风物。
年少时,我经常在这条古道上行走。春天的日子里,父亲到菜园砍了几棵芥菜,叫我送给在县城工作的二姑。二姑看到我,就会领我去街上,到百货公司给我买新衣裳,买冰棍吃,晚上还会带我到电影院看电影。到了回家时,她把几张粮票塞进我的口袋里,用针线逢好,说:阿亮,你走到际㘭堂时千万别贪玩,那里经常有人在打赌,那里有歹人,小心粮票被坏人骗走了。因此,但凡我经过那里,脚下便如过山风,一溜烟地跑回家。秋天到了,我和小伙伴们拎着布袋到岭上拾枫叶。布袋满了,大家便入亭内玩游戏。游戏玩累了,我们便集体脱下裤子,一起朝山外撒尿,边撒边喊:我们要吃冰棍,我们要看电影。那时候,我们是多么想走出际㘭堂,是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啊!那个年代,山里的孩子,能够坐在电影院里一边舔着冰棍,一边欣赏精彩的电影无疑是一种痴心妄想。
十四岁那年,父母送我去读高中。我的运气不好,没有抓到能圆我入高中的幸运“阄”。大姐经过一番周旋,在外地为我找了个门路,我要远离故乡,到一所离舟浦足有五十里远的外区高中就学。母亲送我到际㘭堂,仍停不下脚步,她舍不得年少的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和羽翼,双眼泪盈盈的。父亲扯住了她,说:送别不出际㘭堂,这是舟浦的规矩。母亲噙着泪,抚摸着我的头,颤声道:亮哎,在外不要淘气,你要对得起际㘭堂!我独自一人走出路亭,背着重重的行囊,走下山道。拐弯的时候,我再回首,看到了雄关如铁的际㘭堂白雾茫茫,看到了被风吹乱头发的母亲站在亭外不停地向我招手。
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那天早晨,父亲一人送我到际㘭堂。母亲不敢来,她说送儿去当兵就是送儿上战场,她怕止不住眼泪,不吉利。临别时,父亲拍拍我崭新的军装说:你既然去当兵,就要当一个好兵,那怕是去打仗,也要当英雄,否则,愧对际㘭堂啊。四年后,我从四川卭崃退伍回乡,去时一大头兵,回时一老兵,揣着一枚军功章。回乡那天,我特地在际㘭堂下车,陡步走下霜叶红花的古道。回到家,母亲说:你呵,咋不提早说一声,也让妈到际岙堂迎接你呀。我羞愧地说:我到部队当了四年兵,去时两个兜,回家还是两个兜,惭愧了。父亲说:有了这枚军功章,能顶六个兜,对得起际㘭堂了。
现如今,交通发达,一个隧道,直直地从城郊通达至舟浦的村头。回故乡,我无须再经过际㘭堂了。
故乡在巨变。几多衰老,都被埋入了西岭脚下的坟茔;无数新生,皆在盆地上开花结果。我的思想也随着风起潮涌日新月异。惟有不变的,是故乡的地标。哪怕是从际㘭堂的山腹中疾驰而过,只要一经此,我就在心里说,故乡到了。
三
走到村子,我的脚步先在染布店停了下来。染布店,顾名思义就是染布的地方。昔日的染布店,一幢木屋一个院子,一排染缸围着几只大木桶,每天院子上空青布蓝纱,飘红挂绿,把一个村庄的日子染得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如今门庭深锁,一问,会染布的阿叔已去世多年,下代都搬到城里去了。
我向溪边望了眼,便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杉树坦。临溪的山崖上,權木丛丛,爬满了青苔和碧藤,摇曳着黄的花绿的卉,几株橡子树,枝头结满了一簇簇圆滚滚的橡子果。杉树坦上,松荫叠涌。那些古松,是舟浦的老土著,已在此生活几百年了,龙躯虬枝,穿云破雾,直触苍穹,滚滚的松涛长年在吼,吼走了一个又一个灿烂或暗淡的日月星辰。
我往美松家走去。美松年长我几岁,绰号“尼克松”,是我们小学的老班长。想当年,她是个极厉害的主,扎着马尾辫,一条红头绳,天生一副好嗓子,唱歌似天籁,是全班同学公认的喇叭花。同学中要数她结婚最早,我们尚在读高中,她就嫁给了本村的一个退伍兵。现在成姥姥了,两个女儿均在苏黎南经商,她留在家里照看四个读初中的外甥。她本来住在县城,摊上了旧城改造房子须拆迁,便回老家了。人老了就会沉缅于往事,美松来电说,她想死同学们了,叫同村的几个同学到她家里聚一聚。
美松家房子就在天主教堂的边上。天主教堂本是舟浦一座最洋气最神秘的建筑,而今是残垣断壁,破落不堪。尖顶塌了,周边杂草丛生,几蓬叶子泛黄的蒲瓜依然长得疯狂,蔓子爬上了墙壁又缠上了顶,季节熟透了,蒲扇般的叶子间竟顽强地开着几朵白色的花。
厨房里,美松正在忙碌着炒菜,屋角的瓜棚下,几个女同学在宰鹅拔毛。其中一个睃着我说:咋的,当官人,连同桌都认不出来了?我拍拍脑门一番思忖,原来是驴头山的美茶。哦,是“驴头山”,我诧道。我不住驴头山了,现在住在四面屋,美茶说。现在哪还有四面屋,我讪笑道。美茶眉毛一飞,说:四面屋虽然不在了,但四面屋还是叫四面路,难道我说错了?我说:对对,你说得对。以前,她老是跟我较真,牌气一点都没改。
事先说好的,大家都早点去,先到杉树坦溜溜,再去爬际㘭堂岭,要重温童年时光。满目一冈松,橡子射弹弓。雨后采蘑菇,小曲犹如风。这是杉树坦铭刻在我心灵深处的一幅生动画面,我很想到杉树坦走走。美松说,还是算了吧,那杉树坦荒芜多年,现在连路都可能找不到了,不去了,先坐下来喝茶吃西瓜。
我与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径自逛起村庄来。未几,满腹惆怅。首先引起我伤感的是柳溪两岸的水泥路,弯弯曲曲的像小孩鼻下的两挂浓涕,一看就让人腻歪,载不了经年的故事,童年的记忆顷间就被击得支离破碎。舟浦的村道,是顺着柳溪的流向沿溪而建的,溪水直流,道路就直透,溪水拐弯,道路也跟着绕。儿时的村道,清一色由青扁石铺面,天然凹凸,却异常润滑有致。它像一条南瓜藤,沿溪一路延伸而来,每到一座老屋,就派生出一条幽深的巷道,小巷也是用石头铺成的,偶间砌有花纹,嵌着图案。现在被水泥路取而代之,童年的石板路消失了,脚心不再有凹凸感。凹凸是一种美,人生只有跌跌宕宕,才会起起伏伏、轰轰烈烈。道路过于平坦,光阴就会趋向平淡。整治过的柳溪水在流,汩汩的,波澜不惊,就像故乡,岁月越长,却愈发冷冷清清了。
走到路廊槛,美人靠上空空荡荡,了无一人。一只小鸟飞来欲瞧个热闹,歇在槛檐上晃荡了几下脑装,觉得无趣便不声不响地飞走了。开杂货店的堂妹,正坐在橱台上打哈欠,见到我,她笑了,说:大哥,你来了,你是去美松家吧。想不到路廊槛的功能至今没变,还是全村的信息中心,美松请次客,情报早就到了。
你的消息真灵通,生意好吗?
坐店一般般,主要靠配送。
你也搞配送?
现在吧,城里的人在搞快递,我们乡下的搞配送,否则,生意根本就没法做。
这让我感到了一丝欣慰,城乡同步发展啊!
出了路廊槛,我拐进柳溪别院。我家的老房子就在这里。这幢年代悠久的老屋,从前是一座两进三天井,住居着近二十户人家的大宅子,前年被鉴定为A级危房,拆了。一个门台,孤独地斜立在废墟上,像一个耄耋老人,寂寞地看着顶上的天空云聚云散,风雨飘摇。为此,我曾伤心过好一阵子。更令人痛心的是,遭此厄运的不止是柳溪别院,其它老宅的命运大都如此。舟浦,原是一个名声显赫的古村落,明清时期的深宅大院几乎统领全村。从村头到村尾,依次座落着三门台、三进屋、柳溪别院、第七份、新门台、四面屋、大洋房,每一座老屋,皆是高墙大瓦,飞檐翘角,石子天井,清水池塘,回廊画壁,气势恢宏得犹如古宫。后来,大多毁于火灾,败于空寂,拆于墙倾柱朽,比圆明园遗址还凄凉三分。
时光流逝,法轮常转。现在,故乡似乎轮回到了一个特殊的时空,纵有红树遍生,洋房若笋,亦风光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