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故乡(散文)
老屋,是故乡留给我这一代人最后的记忆,也是舟浦最珍贵的遗产。我们在它们的怀抱里长大,却无能为力地见证了它的衰落消亡。这到底是一种自然规律,还是无奈的悲哀,我心徒留伤悲,一片迷茫。
四
本来,我还想到圣旨门转转的,那里有王家新建的祠堂,我想去瞻仰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的牙根痛肿了起来,有点难受,便打消了念头。
这一刻,我格外想念我的母亲。记得小时候,我牙疼,嗓子痒,母亲说:没事,上火了,妈自有良药。她走到家门前的池塘边,从墙坎上摘一小把“苦株磨”的叶子,用水洗净了,掠干水,切碎,撒点盐巴卷成一团,塞进我的嘴里让我吞下。过不了多久,我便万事大吉。那苦竹磨又名“苦瘩”,比黄连还要苦几分,开始,我实在难以下咽。母亲说:你不能怕苦,苦有啥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啥?你知道吗?
是啥?
是穷,穷才可怕呢,穷不仅遭人嫌,还会饿死人的,你如果不想将来受穷,现在就要学会吃苦,知道不?
知道了,我不怕苦,怕穷。
穷还不是最可怕的。
哪是啥?
是啥,母亲说:是没文化,没文化,你就变成一个盲眼人了,看不清好人坏人,分不清是非黑白,所以你既要学会吃苦,又要努力读书,知道不?
我从石水缸舀一瓢清水把含在舌尖上的苦株磨冲到肚子里,吸口苦气说:知道了。
走过废墟,眼前出现了一间两层的砖瓦房。房边一平地,摊着竹簟,主人家正在晒谷,稻谷很饱满,黄澄澄的。门口坐着一个老人,年且八十了。一看,是进如叔。进如叔是个地主儿,过去他和地主婆母亲住在一斗矮屋里。他的房子矮,个子也长得矮,在村里时时处处都低人一等。他天生赤脸,大家都叫他“红传猪”,直到四十好几,才聚了一个满脸麻子的外地女子为妻。那个外地婶不但模样长得狰狞,而且生性异常凶悍,两人经常打架。毎次,在前面逃的永远是进如叔,外地婶舞着鞋子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咆哮: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外地婶进门未到半年,地主婆就活生生地被气死了。万幸的是外地婶东方不亮西边亮,一年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几年前她因病已逝,儿子在国外经商,进如叔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说差不至于,说好谈不上。
哦,侄……侄儿,你来了。进如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捂着下巴说,阿叔,你家可有苦株磨?他说有有有,我家的后院多得是。后院不大,有一棵柿树,挂满了红红的柿子,另有一株老柚,枝叶间吊着几个蒲瓜大的黄柚子。他说,你是先吃柿还是先吃柚?我说不吃了,牙疼得很。我去摘了几张叶,洗净加盐,咽下。接着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告辞。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做衣店,一个声音突然从屋里传了出来。我定目一瞧,吃了一大惊,竟然是云仙婆在唤我。云仙婆今年九十八岁,满头银发,腰也弓了,不料她眼睛不花,心如明镜似的。我连忙过去向她问好。屋内还有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七十多光景,我认识他们,他俩是云仙婆的大儿子和儿媳妇。我朝他俩叫叔叫婶,他们愣住了,认不出我是谁。云仙婆笑眯眯道:这是你江南哥的儿子狗亮呀!阿叔认出来了,直呼道:哦,哦,瞧我这记性,连表侄子都认不出来了。
看着云仙婆的精神劲,我的内心一阵感慨。我问她村里像她这样长寿的老人还有几个。她说还有十来个。我说她至少能活到一百五十岁。她说不想活得那么久,等过了一百岁生日,就立马走人,说罢便哈哈笑。
走出做衣裳店,我心暖暖的,从云仙婆爽朗的笑声中,我仿佛又找回了熟悉的故乡:恬静,安淡,从容,幽默。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匆匆地往美松家走。我低着头,心思仍然沉浸在故乡的旧时光里。又是一声亲切的呼唤,让我停了下来。是元昭婆,都九十一了,手脚仍然麻利。一进去,她就要煮鸡蛋、烧点心给我吃。乡情真暖呵!蓦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是为“牧牛碎”的儿子读高中的事。元昭婆膝下五子二女,牧牛碎是她的小儿子。牧牛碎一生没上过一天学,七岁开始便上山放羊牧牛了。前几年,元昭婆托人捎信给我,说他的小孙子读高中了,离县里的普高分数线差了零点五分,叫我无论如何要帮帮她。后来,我把那孩子叫到办公室,看他长得骨格清奇,五官端正,身高一米八零,就让他到县二高读民航特色班,据说成绩不错,但没关心过他高考考得咋样。
阿婆,你那个小孙子呢?
你是讲牧牛碎的儿子吧,他呀,在杭州读大学呐。
读什么大学呀?
什么大学我记不清了,听说那大学就是仅比浙江大学稍差一点。
你开心吧。
当然啰,我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祖坟冒青烟了。
我看看时间真的差不多了,只好告辞。元昭婆非要我喝碗茶不可。盛情难却,我喝了一碗茶。
天暗下来了,季节正往深处走。故乡呢?她是从古老走向年轻,还是从浅澈走向情深?这是一个很深沉的问题,我一下子很难说清楚。然而,有一点是毋容置疑的:无论世界怎样变幻,故乡只会变得越来越美好。
我蹚着暮色走在村道上。秋风袭来,肚子不由地打了个咕噜,一股苦株磨的味道禁不住地涌上心头,很苦。但回味一下,又有点甜。元昭婆的那碗茶,真甜。这是故乡的茶,故乡的水,故乡的情,又加了糖,荡漾在我心里,真的是很甜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