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快撤！洪峰来了，洪峰来了！大家快撤！”老周站在江堤上，挥舞着手，向附近的人做警戒。
　　 这儿地势低，而长江的防洪堤又不是太高，所以被列为防洪抢险的重点区域。雨，已经连下了五天五夜了，直到刚才才消停一会儿，江水早已漫过了警戒线，距离防洪堤的顶部仅有二尺的距离，江水无情地拍打着防洪堤，在浪大的时候就已经冲了上来，沙袋已是堆了一层又一层，有不少的水在往外溢，现在就差……
　　 “人群全部疏散了，你怎么不走？水马上就要漫过这一道坝了，快撤到大堤里去。”旁边有一位同样从事防洪工作的人问老周，随即拉着他准备下江堤。
　　 “这……我再等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人。你先去吧！”老周朝那人摆摆手。
　　 “唉，这老周，连命都不要了。”同事摇摇头，便一个人向内堤走去，下到一半，停住了，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上来将老周拉了下去。
　　 “喂，喂？能听到吗？所有人立即回到内圩来！洪峰提前了，大坝怕是挡不住了！”对讲机里，传来了队长急促的声音。声音很大，传遍了整个田野，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坝里，显得极为凄凉。
　　 同事力气很大，不一会儿就将老周拉下了坝，俩人朝大坝上看了最后一眼。又是一阵风，墨云翻滚似的遮黑了半边天。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掺和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实热；天空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来了暴风雨！雨顷刻间狂下起来，雷也越来越响，风在吼，雷在咆哮。乌云越来越多，雨越来越大，大坝里的水也到了脚踝，紧接着，一阵闪电落在了俩人旁边，劈断了一棵树。
　　 与此同时，洪水已经漫过了大坝，江水夹杂着泥沙，涌了进来。不过还好，大坝此时并没有破。
　　 “救命！救，救命……救命！”每间隔一会儿，就能听见一阵凄惨的叫声，令人心里发毛，老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坝近处，有一个小黑点，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不是人。老周在同事耳边耳语了几句，俩人便掉头跑向大坝。
　　 水越来越深，待老周赶到附近时已经齐脖子了。俩人在附近寻找一番，终于在一棵老柳树旁，找到了那个求救的老年人，他体力已经透支，现在只能贴在老柳树上听天由命。
　　 俩人来到旁边，一人架起一只胳膊，硬是将软绵绵的老人抬到了内圩附近。
　　 “轰！”
　　 “大坝倒了！”内圩堤坝上，一个眼尖的人首先看到了。
　　 江水灌进来，几乎与内圩的高度持平。几棵树由于根基早就被泡烂，被潮水冲得无影无踪，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几根依然伫立着的电灯拦着，摇摇晃晃。令人庆幸的是，内圩撑住了，但江水咆哮着，几个浪头就打上了圩顶，上面的人不停地堆着沙袋。
　　 老周在水中扑腾了几下，便浮了上来，环顾水面，没人！他又沉下去，首先找到了正在挣扎的老人，托着他游上来，交给了圩顶上的人。随即游下去，寻找自己的同伴，只见那人还在水底焦急地寻找老人，老周想提醒一下，但呛了口水，贴着水底走了过去，将那人拉了上来。
　　 “你游得还真快啊！”一个同事拍了拍满身是水的老周的肩膀。
　　 “是啊，这次你立了功。不得不说，这游泳技术真是不错，怎么学的啊。”一旁的队长也走了过来，笑了笑。
　　 老周沉默不语，童年的往事令他双眼噙着泪……
　　
　　 二
　　 那天，同样是一个雨天，天气很冷。
　　 “妈，我去坝上找爹去。待会儿再回来。”童年的小周对厨房里的母亲喊了一句。
　　 “去就去吧，小心点儿！”母亲一边切菜一边应和着。小周没有应答，母亲将头往窗外一伸：“这熊孩子，又不知道跑哪疯去了！”小周早将母亲的忠告抛在脑后，现在正甩着屁股跑向那座大坝，一不小心就摔了个“嘴啃泥”。
　　 大坝上，人们正在赶工，对这一年一度的洪水做抗争。小周爬上了堤坝，四处搜寻了一下，但没有看见父亲，便在这大坝上跑来跑去，向一旁的人打探着。
　　 “去去去！小毛孩子来捣什么乱？你还是回去和尿泥玩吧。哈哈哈。”一个人差点被挤下大坝，见是一个孩子，便大声揶揄道，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小周脸红到了脖子根，赶紧跑下大坝，站在远处观望。
　　 过了一会儿，小周累了，随便找一棵老榆树，就靠着坐了下来，旁边有两个老人在聊天，他便侧耳细听。
　　 “唉，这才过去两个月，大坝就破了三次，没希望了。好在里面还有一道坝，”其中一个人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坝，“希望它别倒了，听他们说，水已经涨上来了。”
　　 “是哟。前年两道坝都倒了，我家房子被淹了三米。”另一个老人还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有些聪明人撤到高处去了，我这个没文化的人，洪水冲过来，只好爬上屋顶避难，三天一粒米未进，要不是救援人员来得早，我恐怕……”老人说得胡须一翘一翘的。
　　 “希望这次能躲过这场灾难，沙袋都堆成了山，一个一个地去加固堤坝，要是洪水来了，大坝没挡住，那我们就真完了。”一个老人说完便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听说洪峰就要到了，注意点儿！”他又丢下一句。
　　 小周没在意，见大坝上的一些人下来歇息，他便一个健步蹿上去，在人群中搜寻着。找着找着，就到了大坝边上。
　　 一群人围着，不少人嘴中都在喃喃私语，仿佛出了什么大事，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小周拨开人群，看见了地上的人，两眼发直，那不是父亲吗？！他立即瘫坐在地上。
　　 地上的父亲在人们的救助下，突然咳了两声，小周一惊，竟然翻下了大坝，落在汹涌的急流里。
　　 “快救人，有人掉下去了！”随即，几个大汉也跳了下去，钻入洪水中没了踪影，接下来只有漫长的等待……水面上，只有几棵老柳树，树枝被冲了下来，凌乱地堆在一旁，加大了救人的难度。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一些人显得不耐烦了，便回去做自己的事啦。
　　 “噗通！”江面上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看，又有个人跳下去了！”人群又向这边观望。
　　 “是那孩子他爹。哎，不对，他不是刚被救起来吗？怎么又来瞎掺和？！”一个人急得直搓手。
　　 “现在应该不用担心，周队长游泳那叫一个厉害，上次脚抽筋了，不还游了好几百米嘛。刚才那不过是被水草缠住了，这次应该没那么糟吧。”说话的这人心里也没底，“唉，只能看造化了。”
　　 “把他弄上去，快！”一个昏迷的脑袋露了出来，并且还在晃悠，人群赶忙将他接了上来，向下一望，没人？！先不管了，救一个是一个。人们也没多想，就将小周抬到了一个干燥的地方。
　　 很快，几个大汉一无所获，也爬上了岸，大家轮番询问，但谁也不承认是自己救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周队长还在水里！于是几个大汉又跳下了水，待再上来时，就看见了已经断了气的队长。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小周他爸爸走了。”晚上，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
　　 “哎，你怎么了？”队长将手在小周眼前晃了晃，不解地问。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老周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抽泣了几声，幸好旁边的人没有注意到。
　　
　　 三
　　 这座大坝的尽头连着一座较高的山坡，那山坡直接延伸到了水中，是一片沙洲。
　　 黄泥堆积的沙洲，大约还剩下七平方米。沙洲上有许许多多的小洞，那也许是河蟹的巢，每当水涌上来，就会发出轻轻的“咕咚”声。沙洲上近期长出了一片芦苇，长得密不透风。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就到了傍晚，雨停了。
　　 堤坝上有不少人影在走动，仿佛正在担忧什么。老周也爬上堤坝，焦急地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向远处观望，眉头拧成了一朵麻花。江水与白天相比，倒是退了不少，沙洲也露出了一大片，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老周停下脚步，江水不知何时涨了起来，裹挟着黄泥，波光粼粼，逼近了。老周慢慢地走到沙洲上，想看得更清楚。这时，河水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涌上沙滩。同时，从河里泛起了一股股水藻气、水汽，冷飕飕地渗入他体内。抬头一看，那抹夕阳已经消失了，只有那大坝，横跨在暮色苍茫中。
　　 水渐渐地漫上了老周的脚踝，他反应过来，快步跑上大坝，叹了一口气，此时天上已经出现了几颗落单的星星。大坝上，手电筒的灯光晃来晃去，人们都在为这大坝担心。
　　 最紧急的时刻来了，水上涨的速度变快了，预计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漫过大坝了，大家只得连夜搬沙袋加固大坝。
　　 “嘿呦，嘿呦！”几个人一边喊着号子，一边背着沙袋，一边向大坝这边跑着。大坝上的人用手电筒照着，几个橙色的小点渐渐地变大。很快，大坝就被加高了不少。
　　 “老周，坐下来歇歇吧，今晚垫这么高够了。”一位同事一边取下老周身上的沙袋，一边劝道。
　　 “行，我能行。”气喘吁吁的老周放下沙袋，又跑下大坝，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头‘牛’，一身力气！真能干。”一位同事下了结论。
　　 “啪，啪，啪！”地面上又溅起了水花，老周又跑了过来。他将沙袋架在左肩上，用左手护着，压得脖子不得不向右边倾斜，本来就黝黑的脸庞现在显得更黑了。
　　 接着，老周又这样跑了十几趟，整座坝上只有一个人在奔跑。
　　 “老周，歇歇吧，就算你有力气也不能这样乱用啊。”一个老同事拍了拍他的背。
　　 “哎，哎？老周你怎么了？”旋即，老周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无论怎么喊都没有应答。
　　 “快送医院啊！”一个人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忙喊道。
　　 “哦，好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车里，送到了市立医院。医院不远，站在楼顶上能依稀看见大坝。
　　 几个人的车在医院前门停了下来，将老周从后座上抬到了医院里，一个人在车旁等着。到医院里面去的几位同事很快安置好了老周，走了出来，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
　　 一辆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里面走下来一个穿着讲究的人，见到他们的车，便冲过去，满头大汗地问：
　　 “喂，老周在哪里啊？你们也知道，他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出了事……”
　　 “老邢，别说了，在三楼47号病床，我们得先回去了，坝上还有工作。”开车的人打断了他的话，说完后便发动了汽车，向大坝疾驰。
　　 那人急忙跳上台阶，向医院里走去。
　　 “嘭——哗啦！”由于速度太快，撞倒了一个放宣传杂志的架子，上面的东西全部翻倒，雪白的纸片在空中躲闪，最终落在了地上。
　　 “这是谁啊？也太不讲规矩了。”一个清洁工抱怨道，扶起架子，将地上的杂志一股脑儿地扫进撮箕里，倒进了垃圾桶，同时乜了他一眼。
　　 那人不管，径直上了三楼。
　　 “老周，老周！你醒醒啊！”他进了病房，见老周躺在病床上，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嘘，别喊，让他好好休息。”一旁的护士提醒道，老邢点点头，便在床头坐下了。
　　 “你是老周他表哥吧？”一位医生踏入了病房，见这边坐着一个人，便问道。
　　 “哦，是的。”老邢站起来，点点头。
　　 “是这样的，老周他没什么事，只是劳累过度，在这儿歇几天就行了，但是考虑到他不是第一次，而且血压有点儿高，建议多观察几天。”
　　 “好的。”
　　 “啪嗒！”门关上了，病房里一片寂静。
　　 一天后——
　　 “我，我这是在哪儿啊？”上午十点，老周终于睁开了眼睛，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在医院，没事别瞎操心。你还得休养几天，这几天就别回坝上了。”一旁查房的医生劝道。
　　 “哦，知道了。”老周没在意。
　　 “停，我问你，是坝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当然是坝重要，不对，身体重要。”老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好瞥见医生严厉的目光，马上改口。医生听了，叹了一口气，到病房外面嘱咐护士不要让老周出去。
　　 47号床离门口很近，老周当然听见了医生在说什么，但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可是，表哥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哎，老周，醒了啊。看，这是给你煲的汤，趁热喝吧。”老邢端着一个保温桶，来到了床边，“老周，还有点不舒服吧？医生刚才说再吊几瓶水，歇几天，就行了。不过这段时间先别回坝上了。”
　　 “什么？呃，哦，好的。”老周漫不经心地应和着，“那什么，你去问问医生，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这雨下得挺大的。”老周看了一眼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
　　 “啊？你说什么？！这才休息一天，你就要回去了？医生说你要在这么下去，迟早要垮掉！”老邢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见老周这么“桀骜不驯”，只好编几句假话来骗骗。
　　 “嗯，好吧。”整个过程中，老周几乎都是看向大坝那边的，此时，心里的小算盘已经打定了。
　　 “千万别去，否则后果很严重的！”打开病房门，老邢又叮嘱了几句。
　　 门关上了，老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得高高的那瓶水，等待护士来。明明只有十分钟了，在他眼里却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这瓶水挂完了，老周趁拔针的间隙，穿上衣服，溜到了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往大坝。护士苦笑了一声，向医生报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