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难相信，近年来，国际原油价格的上涨，会与我们这个千山万壑中国的小镇扯上多大关系。但是，你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波斯湾上空还未消散那滚滚硝烟，霍尔木滋海峡的紧张局势，依旧紧张。这一切，确实给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带来不少麻烦。
　　 白山镇高新小区的业主们，不得不为他们三年前就已买下的房子多付数千元至数万元的一笔钱。于是关于检举揭发我的老同学、白山镇镇长吕一品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信件雪片一样飞到我们纪委，我相信信访办、检察院也一定收到不少。
　　 星期一早晨，副书记曾几何交给我一摞材料，要我抓紧时间看完，然后带个人下去走走。这些材料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在我的案头码半尺厚。我和助手小云整整忙活两天一夜，总算将它们弄过一遍，归结起来，无外乎三个方面：
　　 1.三年前，白山镇政府强行从百姓手中低价征拨土地。
　　 2.新房建成后，镇政府违约高价售楼。
　　 3.镇长吕一品以权谋私、收受贿赂。
　　 材料虽多，但真正有用的很少，其中署名的仅有三份，都出自一个名叫王冲的民办教师之手。
　　 “你怎么看？”曾副书记一进门，就说。
　　 “最早的材料是前年——2004年8月31日的，最晚的则是上个星期的。”我说。
　　 “谁和你说这个？我是说，你怎么看？”他盯着我说。
　　 “依我看，这个案子我来处理不太合适，你看啊，我出生在白山镇，而镇长吕一品，又恰好是我的同学……”我急急地说道。
　　 “合不合适你都得去，现在案子太多了，我也是无将可点嘛。”曾几何，曾副书记一脸严肃。“再说，工作可不能讨价还价，别说只是你同学，就算是你亲亲小舅子，你也得秉公执法。”他用话挤兑我。
　　 “这我知道，可是按规定，这种情况，我应该避嫌。”我辩解道。
　　 “别说了，我说你去就是你去，向书记也赞成你去。”曾几何说。
　　 曾几何出门后，我把那叠材料重重一拍，气得鼻孔窜火。我和曾几何同一天进的纪委，十年八年地干下来，我今天依然是个小小的办事员。可人家曾几何，愣是凭着老婆的表妹的干爹，三蹦两不蹦的，就是副书记了。近来还听说书记向东流要调到百慕大县去任职，自然这书记一职，早晚有他一份的了。不过嘛，人比人，气死人，想想也就罢了。不就下趟乡吗？何况，我早就觉得，早晚得有个人，把我这老同学送上法庭嘛。
　　
　　 二
　　 上午在白山镇约几个人谈话之后，吕一品在四海酒家设宴，说是要为我们接风洗尘。我本来不想去，但一方面因为老同学的这层关系而难以拒绝，另一方面，人家小云和我忙乎一大早上，不能弄得我不吃她也吃不成吧。于是，我交待小云，在席间，只管喝酒吃肉，其它的都不要说，一行人就开始向四海酒家开拔。
　　 白山镇的珍珠木耳鸡远近闻名，我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交口称赞。席间，吕一品说，自他任镇长之后，我们两个老同学，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我一算，吕一品到白山先是任副乡长，那时白山还只是一个乡，到三年前白山建镇吕一品任镇长再到今天，不多不少，七年了，七年来我们真的没有好好在一起喝过酒，我喝了一大杯。
　　 “这个什么鸟的高新小区，其实就是前任留给我的一块骨头。”吕一品押口酒，说。
　　 “哦，哦，喝酒喝酒。”我说。我又喝一大杯，急得小云忙在桌子底下踩我一脚。
　　 吕一品接着说，2003年，白山镇建镇前夕，高新小区的土地征拨工作就结束了。那是前任，当时的白山乡乡长楚天阔一手操办，至于其间和百姓有没有纠葛，他吕一品并不是很清楚。好像当时，乡里以两千块钱一亩的补贴费从百姓手里征地，而补贴的钱，也并没有发到百姓手中，而是让土地被征的老百姓，每户再出资三到五万元。小区建成后，就返还给老百姓一至两个临街铺面。可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块巴掌大的所谓高新小区，一直拖到去年年底才建成。这样一来，由于原材料价格见风涨，工人工资日日高，以及一大堆的这样那样的原因，小区的建设成本，就比预计的翻两番，因此才要求百姓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点钱，没想到，就闹出事来了。
　　 “哦，哦，喝酒喝酒。”我说。
　　 “就是，就是。”吕一品说，又和我碰了一大杯，接着说：“你说这美国鬼子，和伊拉克还没干抻展，接着就想和伊朗干，这油价就长翅膀了。油价一涨，钢材也飞起来。紧接着，鸡毛蒜皮、瓜果蔬菜，会飞的不会飞的，都通通飞了。我这小区就建成天价，老百姓认死理，想住房子又不肯出钱，你想想，就是把我卖了，把镇政府拆了，也贴不出这笔钱啊？现在有些开发商，还天天蹲在我家里要狗肉账呢！”
　　 “哦，哦，就是，就是。狗娘养的美国鬼子，你祸害伊拉克也好，祸害伊朗也好，干么让我们白山镇，干么让我们的一品兄也……来，喝酒，喝酒。”我说。
　　 那天，我想我是醉了。我要人家小云闲谈勿论国事，而我们张口中东，闭口美国，说国际风云，说国内大事。其间我还愣充大个儿，把我在一本三流杂志上看来的、据说是哈佛大学最先进的经济学概念卖弄一通。我们谈石油、黄金、期货交易和国际对冲基金，以及一株普普通通、其貌不扬的中国大白菜，如何借着国际金融飓风搭车涨价的事，后来，我们把白山镇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分析一遍。也许，当所有的人都不知所云，吕一品也喝得一愣一愣的时候，我就醉了。
　　
　　 三
　　 吕一品等一干人把我和小云送回招待所，他们走后，小云问我，下午是不是马上去白山小学找王冲老师，我痛苦地摇摇头。一方面因为实在喝得太多，一方面则是另有隐情。我对小云说，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对于可能提供重要线索的证人或检举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在当地与他们接触。我大约是真的喝多了，后来还是有意无意地把真相告诉了小云。
　　 “那咱们下午找谁？”小云说。
　　 “刘二毛。”我说。
　　 “见也是白见。打今儿一早上，我们见的都是你那个老同学的死党，说来说去都是那么一套话，问不出什么来的。”小云说。
　　 “我就是要吕一品觉得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那王冲这么重要的线索，我们怎么办呢？”小云问我
　　 “王冲本来就不在白山，你问谁去？”我说。
　　 “不在白山，那他在哪里呢？”小云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你那老同学吕一品吕大镇长，怎么就那么一脸坦然、一脸无辜呢？敢情他知道王冲不在，我们来也是白来。可这王冲，这么重要的时节，他跑哪儿去了呢？会不会？吕一品还不至于买凶杀人吧。”
　　 “王冲是民办教师。”我说，“今年民办教师转正的考试明天在州里举行，你说他现在在哪里？”
　　 “那咱们是不是接着要去州里呢？”小云问我。
　　 “放心吧。”我说，“咱们纪委的向东流向书记正在洲里参加全州廉政工作会议呢。”
　　 “闹来闹去，咱们只不过是个打外围的……”小云叹口气，说。
　　 这丫头恍然大悟、一脸失落的样子，那种年轻人想挑重担而不得的急切心情溢于言表。我暗自好笑，后来我告诉她，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打好外围也很重要的。去年，我和刘检察已经把西元乡的一把手送上法庭，可是庭审时，两个重要证人竟然同时翻供，不但闹得整个纪委和检察院都灰头土脸，连我那即将到手的办公室主任一职，也给闹黄了。现在想起来我还牙疼。所以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让调查对像了解我们的调查动向和线索来源。我还语重心长地对小云说，干我们这一行，有时就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事实，更不能等同于真相。就算是你最亲近的、最信任的人，也要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为什么向书记要见个人，还要大老远跑洲里去？甚至还要找个借口”小云一脸疑惑地说。
　　 “因为王冲在材料上署了实名。”我看着小云语重心长地说。
　　 “哦？你是说，咱们内部有奸细？”小云惊讶得张大了嘴，“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曾……”小云赶紧捂上自己的嘴。
　　 “给我沏杯茶吧，我醉了。”我说。
　　 “唉，老李，你说是不是曾几何，曾副书记？”小云一这倒水，一边不依不饶地说。
　　 “多放点儿茶叶能醒酒。”我说。
　　 “外面传言，咱们的曾副书记，在省城买一幢楼呢。据说，有一半是吕一品掏的腰包，难道是真的，难道？”
　　 “我要休息一下。”我说，“咱们明天一早，最迟明天中午，就要离开白山镇，今晚免不了又是胡吃海喝，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四
　　 吕一品依旧在四海酒家宴请我们，他也许知道，他当然知道，我们明天就会离开白山。因此，今晚就算是饯别，于是宴席的规模就搞得很大，什么九龙戏凤、百鸟朝阳、半夜鸡叫、鹤立鸡群、闻鸡起舞……再加上白山镇远近驰名的珍珠木耳鸡，不但菜多，人也多。一时间，我只看得眼花缭乱，恍如置身于座山雕做寿时的百鸡宴。
　　 但这是个难忘的美好的夜晚，我不是杨子荣，吕一品也不是座山雕，我们都是供职于祖国基层党的干部。我们一边饶有兴趣地聊着那遥远的石油，聊着那美国佬多年都擦不干净屁股的海湾战争，以及华尔街那比原装进口的伟哥还要坚挺的原油期货指数。吕一品说：“省交通厅厅长是他一个堂兄的表哥，明年，省里将会拨一笔款，把白山到县里、到州里的公路全都铺上柏油。”
　　 “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我说，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审查一只鸡腿。
　　 “你知道，近年来，为什么钢材会涨这么快吗？”吕一品说，“一方面，是原油价格上涨带动钢材涨价；另一方面，是因为国内的基础设施，特别是交通设施的基础运力不足，直接导致内地市场供不应求。
　　 而沿海成批的优质钢材，就是运不进来。再加上，有些不法奸商，为囤货，成千上万吨的钢材到码头，他宁愿付违约金，不拖上三月五月，钢材价格不接近他的心理预期，他就死活不去提货。就这样，闹来闹去，硬是把我好好的一个开发小区，一下子就闹成天价了。”
　　 “哦，哦，都是石油惹的祸。”我说。
　　 “就是，李纪委说得对，都是石油惹的祸。”这时，白山镇办公室主任开口了，他说，“其实嘛，我们吕镇长，也够闹心的。就说这小区吧，建材价格上涨，开发成本翻番，可政府是和老百姓订过合同的，小区自然不能不建吧。那就建吧。本来，小区开建时，我们也曾明确地告知名位业主，根据当时的物价指数，新楼售价可能要合理上浮。不愿追加购房款的人，政府可以无条件退款，并按照合同，赔偿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李纪委，老李纪，你知道现在的百姓有多刁？当时，并没有一个人要退出交易，可是新楼建成了，他们一方面是既要房子又不肯追加购房款，一方面，还四处造谣，说我们政府，我们吕镇长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你说可恶不可恶？”
　　 “可恶，可恶。”我说。
　　 那个晚上，我一边大吃大喝，兴致勃勃，一边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悲哀。我就不明白，吕一品这家伙，既然知道奸商囤货居奇，为什么还要将三年前就已规划好的一个小拇指大小的所谓开发区，拖到今天才建好。还叫什么高新不高新的，他也真是敢叫。按照今天的房价，即使按合同给当年的土地出让者配房，卖掉剩余的房子，谁也看不出会亏什么钱，大不了再把周边毗邻的地块都转让出去。当然，如果胁迫当初订房的人退出，即使每位赔上百分之二十的违约金，或者再追加上一定数目的购房款，那当然，谁来开发都会大赚一笔。想想也好笑，吕一品也算是从政多年的老政客了，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用来骗三岁小孩还行，连骗白山镇的老百姓都骗不过，他竟然还敢拿来蒙我这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纪委。哼，哼。那个晚上，自始至终，吕一品都盲目地认为，只要把这房子和那遥远的石油一搭钩，我就会被满桌的鸡油蒙眼了。
　　
　　 五
　　 回到单位，我吩咐小云无关痛痒地写一式数份公文，分别报送给相关领导和部门。这是我办差办得最好的一次，因为好几个领导看过后，都曾在一些无人的场合，亲热的拍拍我的肩膀，称赞我年轻有为，或者是大有前途。于是我又禁不住打起那个办公室主任位子的主意来，那是我曾失之交臂的、魅力无穷的一个好位子。我们的老主任肝癌晚期，这个位子早晚空缺，已是不争的事实。可是有时连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为什么明知自己不会做官，却又那么向往做官呢？大概是因为我们主任的办公室，要比我目前的办公室宽敞得多、华丽得多吧。说实话，不管是居家还是办公，我们都希望有一个比较好的环境，于是，连我这样的人都动心思，难怪别的胆大的敢往腐败上整。当然，我还是相信党的。我相信，不用腐败，我也能做到那个位置。到时候，就把我桌上的那盆兰花搬过来，连小云也一起搬过来，然后我们打开窗户，在两张并列的办公桌摆上我心爱的兰花，我们就面对面地办公……
　　 “哎呀老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云年轻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了我的遐想，“检察院的批捕手续已经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