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圣水观•银杏树•将军碑廊(散文)
于胶东半岛的伟德山脉怀抱中,有一座山,曰“朱埠山”。山名渐渐被人们遗忘了,而一“观”两“树”陪衬下的百尊将军丰碑,成了人们最难忘的记忆,更是游客眼中最独特最厚重的风景。
所谓“观”,是坐落于山南溪涧身侧的“圣水观”;山的怀抱里,万木葱茏,绿色拥抱着两棵千年米黄鲜灿的银杏树;沿着山脊而上的是一百五十多尊将军碑廊。千年之观,静谧僻居;银杏沧桑,印记时光;将军碑廊,将魂魄铭刻在山脊。如此精致,真是蔚为大观。
能够将道观、银杏树和将军碑廊三者不能相提并论的存在收归群山的怀抱,实在是一个说不清的现象。有人说,山是包容的,这是“怀抱说”。
解读这样的存在,也成了我这些年一直思考的问题,我总以为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每一种存在,都是有着存在的意义和联系的,就像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说的,“存在即合理”。
其实,我更赞同“创造说”。拥有这片风景地的朱埠村书记老吴告诉我,他想的是怎样在自家的屋壁上画一幅生动的画。他把村北的伟德山当作了一面生动的画廊,要以匠心巧工绘制一幅与众不同的画卷。
◎岁月也会为曾经的风尘之色留下痕迹
我向来认为,道家在历史上显得很孱弱,或许是那种“无为”的道学,终止了道家劈山壅水的气魄,顺其自然可以是一种情趣,也可以是一种安身立命的境界,但少了追求。道家终归还是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哪里有风景哪里就有道观。
松柏随山做自我造型,或拔或卧,或斜或如伞盖,在溪涧两侧倾耳聆听着溪水淙淙,滴泉叮咚,被感动了,绿色也如滴如流,清澈的溪流,染了浓重堆砌的绿,稠得在小小的溪湾里打转。麻栎穿插着松柏的空隙,争得一份与之为伍的情趣。板栗抱着岩石,刺槐写着沧桑,一溪水选择了安谧的所在,即使那些繁木并不懂得溪的曲调,依然占着座位。也许这就是道家布道的理由吧,因为在道家眼里,一切概念皆源自自然。自然是道家修炼的书本,是可以与之对话的精神客体。
溪水可以穿过土地成为血脉,树木也可以摇着风而吟出生命的曲子。所谓“善假于物”,是否就是这样一种隐意。道家参透了,我们以美学的态度也可以解读,相去并非遥远。
全真大师王玉阳于八百年前踏足于此,在这段婉曲绵延的溪涧里不知走了多少遍,唤集其弟子百人,搭建起简易的溪岸洞舍,他早将亲书的“圣水观”三个字悬于洞口。
1988年,我曾探访道观洞舍。并不整齐的形如圆凳的石头依然摆出当年的模样,只是少了坐于其上的道士。我眼前幻出黑衣道士端坐其上,手持拂尘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摸摸石凳,尘埃覆盖,哦,没有了道人的日清时扫,怎么会不蒙尘呢。石凳光滑如磨,那是多少道人滴水磨石的功夫!
褐红色的石头,是否是道人精神修炼滴血而染?看看洞口门楣上的漆金大字,颜色的概念似乎被激活了。黑色穿行在红黄的色彩里,保持的是唯我不同的风格?这不是背叛,中华民族尚红敬黄的颜色崇拜,依然是黑色道人的图腾。我突然觉得,无论是道还是佛,他们不能不活在颜色的背景里。尽管庄子说“五色乱目”,而崇尚“无色”,可玄黑不也是色么?最终走向的是活在简单的颜色里,于是,水墨也成了中国艺术里最为丰富深厚的色彩。道家的禅理,对中国画的影响,根深蒂固。
岁月啊,你连那些最易逝的颜色也无法改变,休谈什么岁月之力!或许岁月是特意留存着颜色的记忆,世间的物质很容易湮灭,最不易保存的颜色竟然奇迹般地复活着岁月的印记里。
陪我观看道观的朱埠老乡告诉我,曾经的圣水观,也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青瓦黛脊,只是20世纪初被战火焚荡。岁月总是满面尘灰,只是在今天,我们才把岁月的颜色擦拭得鲜亮了起来。
能够再现道观繁盛的,是在1994年,辟地百亩,复原了道观的亭、台、殿、塔、阁、坛,为那些浪迹的道人修葺了一座令道家祖师都为之惊讶的“大观园”。
时代越来越温暖,总是会给历史的遗存找到最好的安身。重修或许是因为其旅游价值,但也有一种深刻的尊重。那天我遇到了当年修建新道观的村吴书记,他严肃地说出了这个理由。
为岁月留下痕迹,留下最美的记忆,这就是最大气的尊重。
“观区”,四合围裹,给了道观避世的空间。粉墙皎洁,高低错落,树枝搭墙,进出随意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里外了,这是一种不刻意封闭的暗示吧?
骑楼坐于园后,精美的殿阁迎门。举高的观台,扶手簇拥;独辟大殿设法坛于其中,庄严而肃穆。一色的黛瓦,一律的飞檐,暗红的抱柱,檐下的红色眉线,仿佛是重新涂刷了颜色,岁月被装扮一新。我们往往对旧才产生怀古的意念,认为逼真才接近历史,其实看了圣水观的色彩,我感觉出对岁月再一次郑重的抚摸,胜过无动于衷。
吴书记笑我没有读出圣水观重建的缘由。我愕然。他说,观主王玉阳曾被四方善信者尊奉为“铁脚仙人”,我们看重是道人修炼的“铁脚”功夫。总有一种可以被后人接受的东西,这是文化的最重要的意义。在朱埠,“铁脚精神”四个字不仅仅是挂在村委办公室的墙壁,流金溢彩,也刻进了村民的心里。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艰苦奋斗,再图大业,已经成为朱埠人的精神信仰。
王玉阳是全真道教“嵛山派”创始人,在道教名录里,他是卑微的,无论怎么卑微,史籍不传,而今人为之传,岁月里总有人去解读他们,这是岁月的温度和深刻。
吴书记诡秘地告诉我,你登山就找到了这座道观的注解了。他说有两句诗,应该好好琢磨——
芒鞋千尺上崔嵬,手摘星辰脚底雷。
这是宋诗人邓肃的句子。
岁月编织了一本文化大书,一点痕迹足够我们为之披卷绝编了。
道观在伟德山山脚处,永远也不能爬到一定的高度?我揣摩着道观的地理意义。
能够“上崔嵬”的又是什么呢?
◎岁月因何而不老,答案是多解的
“尽日苔阶闲不扫,满园银杏落秋风”,这是特别送给圣水观无墙庭园里的两株银杏树的诗。可能最喜秋风的就是银杏树了,迎秋便泛黄,率先将一派绿色染一院金黄。这样说吧,一度秋风休想老银杏。于是我生出这样的疑问:岁月到底为谁而不老?
巍峨的朱埠山,叠嶂连绵,如翠流淌,似乎安插不进一个人,纳不下一只足,偏偏天成一片场地,有两个篮球场大小,一平如鉴,据说当年还吸引了武术好手占地习武,看中的是“自成天地”的格局,但这里显然不是江湖的战场,不喜纷争,一茬一茬,来往匆匆。将身影投于江湖的,历史不再留下他们的刀光剑影,而依然用这片天地捧着银杏的落叶,所以,秋风找到了一个归宿,变异而成金色,我们记住了秋风,没有记住悚刀寒剑。
银杏树将其下的三千平米占有己有,恣肆布局。我听朱埠人说,银杏树根可穿地千米,有人就曾经在崖壁上的玉清宫脚下发现了银杏树的根系。有人说,是因为全真道教“嵛山派”之祖王玉阳亲手所植,无从训考,但很多现象让我们找到了一些逻辑性。
据考,圣水观“双株”银杏是中国唯一奇特的千年龙凤胎银杏树。一生而为“龙凤胎”,这是怎样的孕育,我宁愿相信是千年之前的某鸟啄籽而落,这个说法还真被朱埠人传说,有人认为是一粒银杏种子从鸟喙跌落砸在岩石上碎为两半,便成双株。尤其是诞出一雄一雌,实为罕见。而银杏的雄雌双株,成了解释全真道教阴阳互补理论的一个论据。
站在树下的崖壁俯瞰,时而闪出一脉溪水,闪着刺眼的光亮,而在岑岩怪石处,溪水往返回复,出现了奇迹,就像太极图,溪水相抱,水多处就像鱼儿的大头,两鱼头尾相触,构成了奇观,仿佛是刻印在溪涧的,可分明又是流动的。村民说,一雄一雌的银杏树,生出了溪泉两脉,也创造了一阴一阳的真理世界。我并不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恰好证明了我所坚持的人文文化源本于自然的观点,道家认为,道包含阴阳两个对立的方面,或许当初道祖选择这处胜地,就是用来诠释他们的观点,如此说来,真的是无需费唇舌了。《道德经》有“道生一”的说法,这个奇数“一”实在让我们觉得单调,其实,按道家的观点,足够丰富了,“一”是自然,正所谓“道法自然”。道家生于一粒种子?我这样想,似乎可以化繁为简。
我仰望银杏树,仿佛觉得岁月似乎是为这些文化探求者而不老,文化的生命力,被眼前的两株银杏诠释得生动逼真了。
我有一个论据,足以说明教派的包容,就像这里的银杏,成双株看千年。诗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只是不能分为雄雌,也难分伯仲。世界并非是相克的,本质是共生。“双”字,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还有兼容并蓄的意思,这样说,银杏树是否是一种暗示,至少应该是一种巧合吧。逻辑学上便有“巧合”一说,认为巧合是最初真理的模型。
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捡起落地的银杏果,掰开硬壳,露出果核,原来那果也是双核的。村民告诉我,这是国内唯一雌雄同株的双核千年银杏树。其所结果实半数为双核的,甚是神奇。文化的衍生,是人的灵感与自然的本真碰撞,其本质也是“双核”的吧,这种繁育的特性,早就被这里的银杏树诠释得淋漓尽致。
有人说,银杏树是活着的活化石,我却认为她是活着的真理化身。岁月轮序,朝代更迭,但不能变更的是这些真理,“岁月不老”之说,应该给与眼前这令人敬仰的银杏树。
是啊,岁月不老。村中耄耋老人三十多,我就遇到一位白须老者,他说每年靠“村企”养老,月入六七百。他深情地称呼银杏树为:岁月不老。岁月在幸福的人这里,不老。岁月又是亘古的,即使是老了,也是被这些从容者“笑看岁月老”。
我沉醉在这黄色铺就的画卷里。黄色,是岁月呈现给我们的唯美色彩,根据色彩学说,黑白是自然的底色,而黄色则是一切颜色的升华。在银杏树前,可以生出沧桑感,却觉不出岁月老了的衰败。
当地的“白衣剑队”和“银发舞者”经常相聚在秋色里的银杏树下。那天我看到了“白衣剑队”几个女子在铺满金黄杏叶的场地舞剑的场面,我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美感体验。
一袭轻松的白色衣裤,一点飘着红色流苏的剑柄,在银杏树的碎影里翻舞,翩翩生风。白鹤晾翅,别管是不是花架子,她们索要的是树下的心情。银色的剑刺穿了金黄,切断了秋的肃杀,虽凌厉却无格杀的血腥,他们的笑比剑光还灿烂。剑光被金黄中和,与身着的绸缎,均显出一股软弱,有落花流水的轻盈。我与一位中年女子谈起剑舞,她说,练剑不出江湖,戎马啸风,总是有着杀气,练剑,是想让心柔软起来,这里的“美黄”正好让心绵软起来。当然,这是保持青春的秘诀。
她也是为了不老,与千年银杏看齐,不斤斤于皱纹,只在乎心地。心地不老,岁月无奈。
她说,她的丈夫就是一位军人,到这里参加剑队,也是丈夫的意思,她也喜欢。她是诗意的,也有着闺房静寂的时候,但她想把自己的这段相思过成“流金岁月”。当然,她也有自己的事业,在村企做着很重要的工作。
聊得熟络起来,她告诉我,丈夫在驻藏部队里,十几年了。连丈夫的座右铭也告诉了:缺氧不能缺精神。她深呼一口气,挺胸,精神抖擞起来。作家雨果说,只有信仰才让思想发出火花。我想补充一下,只有信仰才会让生活产生深刻的美。
风里有花香,生活里有我们相爱的人。这是最美的日子,是很多人向往的生活意境。可身边有秋色,被爱的人在远方,又是怎样的凝练之色!我相信这位“剑队”的女人感受的是比普通女人更为精致富有诗意的生活。
说完,她手指银杏树南的漫坡上的“将军碑廊”,告诉我,持剑天下,雄风犹在的是从荣成走出的152位荣成籍将军们(至2006年底)。真正的“流金岁月”是属于他们的。真正不老的是那些威武的将军,青春是用一种精神色彩涂亮的,单纯的搽脂抹粉,根本禁不住岁月的风霜。她和她的剑队选择这里,还有缅怀将军叱咤风云的意思。
是啊,268米的碑廊,凝固了将军们的流金岁月,多么好的解读啊。
◎碑廊,是岁月里一首不老的长诗
朱埠山中最亮眼的是一袭红色的长廊,掩映于翠绿之中,显示着什么叫万绿丛中一袭红的诗意。
道教的色彩“偏黄偏老”,这是村民告诉我的,原来是以创始人的名字来揣摩的,黄帝和老子,成为一种色彩标识,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是太缺乏想象力了,道服以黑色为敬,不杂他色。能够超越各色的则是红色,伴我游的村民跟我解释,任何颜色都无法与红色媲美。原来他指的就是碑廊的覆顶,是从景德镇专门订制的“朱瓦”,叫“朱雀红”,形成这样的釉面,必须以富含铁元素的红土烧制才成。我笑道,是不是“朱埠山”,就应该是红色的?他说这是新解,也不错。
黑色黄色都有了,红色更能表达当下。将三色统一于朱埠山,占尽了颜色大观,这种层次感,浑然天成,更有一番相谐的良苦用心。于是,我理解了把将军碑廊置于山中的匠心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