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曲冬阳勉强站起来，无奈两腿发软，赶紧扶住墙，霸蛮往前走，刚迈腿，却“啪”地挫在水泥地上。听到响声，袁华从酒席间冲了出来，笑着说，咋个回事，好好凳子不坐，非得坐地上。一边说一边伸手扶冬阳。
　　 冬阳甩开袁华的手，一手撑地，要自个儿站起来。可努力还是白费，没站起来，反而感到屁股尖尖隐隐作疼。
　　 凭你公斤级别的酒量，不应该喝成这个熊样。呵呵。袁华把冬阳扶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关心地说，要不我送你回寝室吧。
　　 不回寝室，回家。冬阳挣扎着要站起来，坚定地说。
　　 回家？你喝成这个样，咋个回？袁华问。
　　 我，我开车回。冬阳说。
　　 你喝糊涂了，尽说胡话。袁华说，酒驾，你不要命了。停顿了一会，问，必须回？
　　 必、必须的。
　　 啥重要事，这么晚了还得赶回去。袁华问。
　　 冬阳没吭气，酒醉心里明。他与袁华既是同学，又是要好的朋友，但还没到那种无话不谈的程度。两人中间总隔着啥，冬阳说不清，也道不明。
　　 袁华眼骨碌一转，狡黠地说，还是我送你回吧。
　　 月亮挂在山上，明晃晃的，车在银色的月光里疾驰，群山如万马般向后奔去。夜色下的云贵高原空旷，幽静，像独居深山的隐者。从矿区到家，走高速不到一个小时。
　　 车停在小区楼下。小区里堆积着没来得及清理走的建筑垃圾，还飘散着油漆味，昭示着小区刚落成不久。冬阳的住房在二十楼，开门，屋里亮着灯，冬阳老婆不在。女儿胖胖踩在凳子，踮着脚趴着阳台上往外张望，哭着找妈妈。阳台还没做防护窗。冬阳吓出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半，假如胖胖爬到阳台上，肯定会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冬阳踉跄着赶忙抱起胖胖，心里涌起无限自责，怜爱地说，胖胖，不能爬阳台。爬阳台“嘭”会掉下去的，你晓得不？冬阳用手比划出掉下去的样子。
　　 我要找妈妈。妈妈去学校了，还没回来。胖胖紧紧地抱住冬阳的脖子，委屈地说，爸，你今天不走了吧？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好。好。爸爸不走，留下来陪胖胖。冬阳强装笑脸，心里却没底。
　　 冬阳就是为这事回来的。老婆云霞生气了，在电话里与冬阳吵起来，一气之下，把胖胖一人留在家里，去学校上课去了。
　　 女人嘛，生气了，正在气头上，男人是不能与之申辩的，更不能争吵。只能受着，等“暴风雨”过后再以理服人。
　　 其实，这事不能全怪云霞。云霞是教师，在二十公里外的一所乡中学任教。为了方便照看胖胖，想调到县第三中学，因为三中离小区近。为此事，冬阳没少费劲，托关系，上下打点。一年过去了，三中的校长也同意接受，各种调动手续都办妥了，就差校长签字接受，岂料校长突然变卦，说名额没了。话说得很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从未见过这么豪横的人，收了礼，不办事，还如此理直气壮，真他妈心黑。冬阳当时就气炸了，拳头捏得咕咕响，找校长理论。那校长十分嚣张，明说名额给了另外一个老师，你能把他咋的。冬阳要动手打他，他把头凑近来，指着自己的秃头说，打呀，打呀。你动手试试，敢动我一下，你老婆就永远别想进城……
　　 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八——蛋！冬阳心里暗暗骂道。真想揍他个半死，或给他一刀，方可解恨。可人在矮檐下，除了心字头上插把刀，忍了，别无他法。
　　 胖胖没人带，这可难住了冬阳。爸妈身体不好，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不可能给他看孩子。云霞的爸妈几年前就去世了，更指望不上。请人看孩子，想都别想。这不，才买了房，欠了一屁股债，光每月还房贷得三千元，就他们那点工资，能请得起保姆吗？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有人打来电话，拿出来一看，是调度室打来的，问冬阳在哪儿，打值班室电话一直没人接。冬阳猛然一惊，暗暗叫苦，拐了，拐了，竟然忘了自己今天值班呢。连忙编了一个谎，在上厕所，问有啥事。
　　 晚饭前，冬阳请袁华替他值一会儿班，他要回家一趟。下班后袁华非拉着他下馆子，结果自己喝醉了。哎！喝酒真误事。
　　 胖胖一直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生怕一松手，爸爸就飞了似的。冬阳抱住胖胖愣了一会，不得不给姑妈打电话。每次有事，求助姑妈，总给她老人家添麻烦，冬阳心里过意不去，因为姑妈快七十了，腿脚也不太灵便。
　　 车子在高速路上低飞。冬阳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语，凝视窗外的夜色，心里五味杂陈，耳畔一直回响着离开时胖胖嘶声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像锥子扎进自己的心里。眼睛有点发涩，但没有眼泪。男人嘛，可以流汗，流血，就是不能流泪。在困难面前，让眼泪见鬼去吧。如此一想，冬阳斜靠座背，两手交叉胸前，闭目思索。
　　 可想而知，冬阳被杨科长好好尅了一顿，时间长达半个小时，从他现在的表现、劳动纪律到严重后果，以及政治前途等等，苦口婆心地上了一课。最后，因脱岗和不假外出，根据相关规定，罚款二百元。
　　 要不，哪天晚上我陪你去河边钓鱼，款就别罚了。冬阳开玩笑地说。冬阳是钓鱼好手，多的一次钓了十多斤北漂鱼。北漂鱼个不大，大的两个手指大。洗净去掉内脏，用面粉裹了油炸，香脆入口，回味无穷。或者直接煎炸两面焦黄，再放剁辣椒、葱姜蒜和少许水翻炒。北漂鱼刺少，吃之前把鱼扒开，先将鱼刺整个提溜出来，然后大快朵颐，真是美不胜收。在矿上上班，工作压力大，又远离城市，业余生活极其匮乏。因此，爱好垂钓的如果能忙里偷闲钓上一次鱼，那得做梦都笑醒。
　　 咋啦，想贿赂我。我可不吃那一套。杨科长一本正经地说。说归说，可心里老乐意了。杨科长特爱钓鱼，外号“鱼迷”。
　　 既然你不乐意，那就算了。冬阳欲擒故纵。
　　 哪天去？杨科长压低声音问，生怕别人听了去，像做贼似的。
　　 日子你定，但不能影响工作。冬阳诡秘一笑。
　　 杨科长瞪了冬阳一眼，微笑道，还用得着你提醒吗，必须的。要不是我替你打马虎眼，这次公司非罚你不可。
　　 没几天，公司知道了，因值班脱岗，冬阳被罚一百元。冬阳满腹狐疑，是谁告了密，除了杨科长和袁华，再没人晓得。打死不相信杨科长会告密，袁华应该不会。可这究竟谁告的密，冬阳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
　　
　　 二
　　 冬阳与袁华在同一部门，不仅是同学，无形中还是“政治前途”上的潜在对手。冬阳没想那么多，可不等于袁华不想。究竟袁华想不想，冬阳不晓得，也不关心。用一句话来形容，冬阳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才进入秋季，就已感到深深的寒意，嘎白的太阳变得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受煤炭行业大气候的影响，红太阳煤矿还没投产，资金链却断了，是被银行掐断的。银行见势不妙，赶紧抽身，绝尘而去。断了奶的“红太阳”成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秋风萧萧的季节里彷徨，阴云笼罩在煤矿的上空，也笼罩在矿工们的心里。
　　 一个月没开工资，两个月没开工资，人们开始熬不住了。有门路的人开始撤退，包括一些部门骨干，三十六计，走为上，去了别的煤矿。矿上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论如何，这么大一个矿不能散了摊，还得维持下去。可没人咋个办，尤其是技术骨干，缺不得。为了留住他们，没钱就不谈钱，谈感情，谈奉献，谈职位。领导们俯下身去，去部门走区队，与他们交流思想，要突击提拔一批。
　　 冬阳也在被谈话之列，感到些许惊讶，这是领导对他的认可，也是对他的鼓励。为此，还有那么一点点激动，好像云层缝隙里突然挤进一缕阳光，照进了冬阳的现实世界。其实，男人也需要鼓励和认可。冬阳怀揣微微激动的心坐等被提拔的好消息，工作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几天后，杨科长在部门碰头会后示意冬阳留下来，待无旁人时，杨科长悄声问，领导是不是找你谈话了？
　　 冬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个不幸消息，你要有心里准备，你被人拱了。杨科长惋惜地说。
　　 啊？！冬阳惊讶道。好像被人当头一棒，心顿时凉了下来。
　　 杨科长说，有人告你状，说你值班脱岗，还经常溜到河边去钓鱼，不务正业。这样的人，咋能当技术主管。
　　 谁这么恶心，背后捅刀子。冬阳愤愤不已。气愤过后，冷静下来细想，那人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岂料第二天集团公司通知停产放假，根据规定，可以自由选择，一是买断工龄走人，根据工龄，每年补助一个月工资。二是留下。公司留一部分人看守，需要你你就留下，否则你待岗，每月发五百元的生活费。
　　 冬阳犹豫再三，想买断，但工龄太短，划不来，最后选择留下。公司要他留下来看场，工资一月两千元。虽然清闲，但现实不允许，两千元工资扣除“三金”后仅剩一千多点，还不够还房贷。再说，年纪轻轻地，窝在这里，会把人窝“残废”了。冬阳不愿看到自己变“残”的那一天，最后选择待岗，另谋出路。
　　 离开“红太阳”的那天，袁华前来送行，抢着提箱提包，还要亲自开车送他回去。冬阳被袁华的热情所感染。袁华留下来看场，用冬阳的话说，袁华是矿二代，老爸有能力，家境好，底子厚。他没法与他比。后来听杨科长说，袁华被提拔了，取代了他，成了技术主管。在那之前，袁华晓得自己要被提拔，难怪舍不得走。原来如此，冬阳听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心想，袁华不仅是同学，还是亲密“战友”。
　　 亲密“战友”。冬阳自言自语地戏谑道。不过，提不提拔无所谓。
　　 车开出矿大门，减速，冬阳迟疑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不舍，沉重，些许兴奋，搅合在一起，在心湖泛起波澜。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矿区大门，算是告别，而后一踩油门，车嗖地飞奔而去。
　　 无论如何，先回家看看。好些天了，云霞没主动视频或打电话，就是视频或接电话，情绪不高，很被动，问啥答啥，很少多说一个字，仿佛还没从调动工作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每每如此，冬阳深感内疚。让自己爱的人幸福，是男人应尽的职责，也是男人努力的方向。而他却没有做到。
　　 家里没人，云霞和胖胖都不在。打云霞电话，无法接通。打爸妈的电话，云霞没在。打学校张老师（与云霞关系不错）的电话，说已是周末一放学她就回家去了。张老师还捎带透露，云霞最近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要他多关心关心。云霞性格内向，有事总闷在心里，需要冬阳想法子诱导，才会吐露出来。像一场博弈，考验冬阳的智慧和耐心。
　　 胖胖今年三岁，上幼儿园了。冬阳笑自己急糊涂了，才想起这茬事，胖胖应该在幼儿园。并给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长吁一口气，把心妥妥地放回肚里。冬阳放心不下云霞，驱车前往学校。绕过一个山坡，前面就是一个大水库，清凌凌的水微波粼粼。对面山脚有一家特色饭店，孤零零地守在那儿，给路过的人或慕名而来的过客提供从水库打捞上来的鲜鱼和各种野菜。离饭店百多米的公路边，有一座往水面挑出的凉亭，有石凳和石桌，可以歇脚、乘凉或躲雨，同时欣赏水库及周围的风景。冬阳每次路过，都要去亭子里呆一会，带云霞曾去过那饭店，那时正在热恋之中。
　　 远远地，那亭子映入眼帘，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冬阳将车减速，注视起那人，越近看得越清晰。是个女的，背对着他，眺望水面，纹丝不动，雕塑一般。冬阳猜想，那女的不会是遇到什么难事或变故，想不开，要跳水自尽吧？如此一想，吓了一跳。干脆停车，悄悄地接近，以便及时出手相救。
　　 突然，那女的一只踩在石凳上，弯下腰，准备……说时迟那时快，冬阳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住那女的，猛一转身，把她甩到石桌旁。同时惊呼道，不能跳，不能跳，有啥想不开的。
　　 干嘛呢？那女的一边呵斥一边挣扎。冬阳松了手，还没等反应过来，“啪”地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耍流……那女的正是云霞，“氓”字未出口，由怒转为惊讶，是你？
　　 是你！冬阳捂住火辣辣的脸，惊愕道，你这是在干嘛？
　　 我要系鞋带。云霞勉强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要干嘛。
　　 没、没啥。冬阳哂笑道。他暗笑自己神经质了，慌忙掩饰自己的窘态。接着嗔怪道，你怎么不等我来接你，害得我好找。
　　 停了好大一会，云霞才慢吞吞地漠然地说，我坐班车。
　　 原以为云霞会为自己的关心和着急而感动，岂料云霞无动于衷。冬阳热情高涨的心情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却仍然笑道，我们回家吧。冬阳去扶她，她甩开冬阳的手，不耐烦地说不用。冬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愣了一会，赶忙快步上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迎接云霞上车。云霞来到车旁，没有上副驾驶，而是上了后座。冬阳默默关上副驾驶的车门，而后倒车后前行。
　　 云霞一言不发，车内静悄悄地，空气仿佛凝固了。冬阳心里难受，有种心酸的滋味，可脸上不露一点痕迹，他晓得云霞心情不好，不能再给她添麻烦，哪怕一丝一毫。我们去那个饭店吃酸菜鱼，你还记得吗？我们谈恋爱时去过，要么去找一哈恋爱的感觉？冬阳笑曰。他想尽办法想让云霞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