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的时候，桌子上有盆鱼汤，非常鲜美。这些东西是父亲从大队书记家带回来的——老于自愿给书记做厨师。开始的时候，书记家有客人老于才去帮忙掌勺，后来变成老于天天给书记一家人做饭。老于不要工钱，书记就允许他拿一些食材回家，老于很自觉，从不多拿，而且不会天天拿。老于这个位置竞争很激烈，好几个人都觊觎这个位置，不过因为老于的谨慎自律，受到书记一家的好评，所以牢牢把持着这个位置。
　　 小于最喜欢吃带鱼，于是每次给书记家做带鱼，老于的手都会松一些，鱼头鱼尾巴上尽量多带些肉。等到回到自己的家，把这些食材熬成鱼汤，小于就能吃上两三天，也能快活上好几天。
　　 大约从去年开始，小于明显长高了一大截，却不像从前那样，经常抿着嘴，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两只眼睛反而经常露出愤世嫉俗的光芒，这让老于很担心。老于认为，只有像仍然住在马棚，生活没有一点起色的二狗子，还有没事就跟生产队长、大队书记抬杠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这些杠精都觉得自己非常精明，嘴巴还也厉害，大道理、小道理一个接着一个。但无论怎么挣扎，他们全都活得非常狼狈。老于就奇怪了，一个连是生存重要，还是逞口舌之快重要都分不清的人，有什么脸面说自己精明？又如何能腆着脸笑话那些小日子过得倍儿滋润的人？
　　 老于读书少，这些道理在心里，但是说不出来，就拿出实际行动来给小于看。三姑从杭州带来一斤西湖龙井，隔着纸袋子就能闻到浓郁香味。老于就故意考小于：“你说这袋茶叶咱该咋办？”
　　 小于孝顺：“留着你自己喝呗！平常都是喝茶叶沫子，这回也高级高级！”
　　 老于摇摇头：“没听那句老话吗？‘自己喝了填坑，别人喝了念想’！”
　　 小于问：“给二姥爷，去年人家给咱不少大枣，还他个人情！”
　　 老于摇头：“最多给他二两就可以了，那些枣不值这么多茶叶！”
　　 小于挠头，老于笑着不说话，却不肯说出答案。
　　 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餐桌上顿顿有鱼，不是鱼头鱼尾巴，而是整条整条的鱼。还有里脊肉、酱肚、烧鸡，把个小于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小于在那里啃鸡腿，老于问：“好吃不？”小于使劲点头。“知道咋来的不？”小于想了想：“龙井茶换的！”老于笑眯眯地点头：“人心都是肉长的，书记也不是坏人，只不过架子大了点。不过反过来说，那些没有本事的人，想要架子大，大的起来吗？”
　　 小于吃得很高兴，但听到这句话却迟疑了一下。这也难怪小于迟疑，课本里学的是黄继光、董存瑞，批的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汉奸、坏蛋。现在，自己父亲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那个”？
　　 老于笑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让小于多吃点。
　　 小于带着思考走出了家门。家里只有一台收音机，播完《岳飞传》之后，节目就停播了。家里的煤油灯舍不得一直点着，于是，除了妈妈在摸黑操持家务，老于和小于都要出门。父亲出门向西，三拐两拐就不见了踪影，小于看见父亲走远之后才出门向南。向南是条短巷，邻居家的小孩都在那里玩。小三子会自己做风筝，小栓柱会做火柴枪，一群半大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小于刚刚靠近这些人，就被山虎盯上了。山虎围着小于左转三圈右转，然后一把扳过小于的头，使劲闻了闻小于的嘴巴：“日子过得不错啊，吃的什么山珍海味？又是靠你爹舔屁股换来的吧！”
　　 街上还有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过来闻小于嘴巴里的香味。映着晚霞，还能看到小于嘴角上的油花。山虎人高马大，小于想翻脸怕挨打，想骂人自己又斯文惯了，想使劲推开这些无聊的人，可白白净净的他，根本不是那些“下流胚子”的对手。
　　 在家里待不住，出门又尴尬，小于瞅准机会躲开这群人，向龙须河冲去，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冰凉的河水，一下子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才的不快仿佛都被河水带走了。同时，又像是有人拿着一根针管子，从他的骨髓里抽走了点东西就走了。
　　 满天星光亮起来了，然后在河对岸，一群小屁孩追着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在田野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又甜甜蜜蜜。小于有点羡慕这些小屁孩，随随便便就能搅到一起，并且能够热火朝天。哪像他们这群同龄人，到了快要长喉结的年龄，动不动就怒目而视，经常会老拳相向。
　　 他伸着脖子看了会儿远处，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赶紧把身子全藏进水里，这才觉得暖和一些。这时候，收拾完家务的母亲来找他了，站在河边大声喊：“不要命了？赶紧回家！”手里还拿着一个薄棉袄，准备给他披在身上。
　　 要是再往前几天，小于肯定要再游一两个来回。龙须河不宽，水也不深，游上一两个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可这回小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妈妈一叫他，就赶紧上岸了，却不肯披上薄棉袄，嘴上的油花早就被水冲走了，只剩下青紫的嘴唇。按照妈妈的说法，就是像吃了死孩子一样吓人。
　　 第二天晚饭的饭桌上还有鱼汤，妈妈给小于盛了一碗。吃过晚饭，小于不想出门，因为山虎他们肯定还在街上，等着闻他嘴里的香味，然后奚落他是“舔腚官”的儿子。
　　 一盏小小的油灯点起来了，老妈妈显然很高兴儿子围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嘴里不停絮叨着什么。土坯屋不高，墙上的窗户只有语文课本大小，而且糊着好几层纸。就算开着门，屋里也挺黑。因为幺儿子在家，母亲就狠狠心点亮了油灯。
　　 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晚上油灯的烟蛾子特别大，很快就钻进小于的鼻子里、眼睛里，熏得小于的脸上黑黑的。小于一看桌子上的座钟，才七点多钟，实在是坐不住了，估摸着山虎他们该回自己家或者到别处去玩了，就抓起褂子冲出门去。妈妈在后面大喊：“别再下水了，这都要立冬了！”
　　 小于没应声，他也嫌河水冷，可是那盏油灯那么小，家里其他地方到处黑咕隆咚的，睡觉前这段时间该怎么打发？
　　 出门之后，发现山虎他们果然不在街上，笑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山虎他们这群人转战到了栓柱的门口，在玩栓柱做的火柴枪。
　　 小于不想去凑热闹，一个人把双手揣进裤兜里走了一会儿，可是实在无聊，就又冲向了河边。然后又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根针管子又抽走了一点东西……
　　 小于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杨家的小脚奶奶正一个人走在路上，哼唱着自己的曲子。小脚奶奶当年是大家闺秀，在解放后受尽折磨，如今只是个寻常的老太太。她肯定不知道在她身后还有个听众，在听她动情歌唱：
　　 哎，南来北往的人，且停下匆忙的脚步，我想问一下，你可见过命运的样子？为何他如此跋扈，肆意作践之后，还要我沉默不语？
　　 哎，心雄万夫的人，且放下手中的物什，我想问一下，你可见过命运的样子？走遍这山山水水，你可敢于对视，探知他巢穴秘密？
　　 哎，历尽沧桑的人，且停下那暗暗叹息，我想问一下，你可见过命运的样子？为何留下锥心一击之后翩然而去，而我是否该啜泣？
　　 他时而粗疏简陋，时而缜密离奇，睚眦必报又任性妄为，他把每一个人曝露在俗尘，又允许伤者，蜷缩在自己的怀里。那比浮云还要缥缈的离奇，慢慢撕掉人生的帷幕，一点一点泄漏人生的秘密。
　　 小于白天上课的时候，刚学了《火烧邱少云》的故事，觉得蛮不讲理、心狠手辣的美帝国主义才是人类的公敌，现在老太太所唱的命运，又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歌曲千折百回，跟自己之前听到的所有歌曲都不一样，便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直击进自己的心坎。
　　 （二）
　　 三姑夫来家里了。三姑夫长得不算很英俊，但是很体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从容，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三姑夫坐在那里跟父亲聊天，与其他不喜欢小孩子插嘴的大人不同，三姑夫专门把小于留在身边。小于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听三姑夫讲古。
　　 三姑夫是城里人、读书人、走南闯北的人，然而态度很平和，没有一点儿傲气。这与小于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在小于身边，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刚学会鄙视这个词语，那种有形的、无形的鄙视链，已经在大家中间传播开了。
　　 三姑夫说：“那一年去贵州某个地方出差。那个地方人烟很稀少，几十里地都看不见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我带了一个礼拜的干粮，却只带了一军用水壶的水。不是不想多带，而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就算带上两只水壶，也不可能喝一个礼拜。平常出门在外，总能找到一条河，寻到一口井，然后不断把水壶灌满。可是这一次，整整走了两天，一滴水都没找到，而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光了。幸亏路上找到几个挂在树上的干瘪苹果，不然真不敢想象。”
　　 小于经常去赶集，但不过是四五里地的距离。他知道外面有个世界，有北京、上海，却不知道中国还有个叫贵州的地方，而且听起来比自己的家乡还穷。
　　 三姑夫眼睛亮晶晶的，即便煤油灯那么昏暗，还是遮不住他的神采，更猜不出他缺水两天之后，该是多么狼狈的样子。
　　 三姑夫喝一口茶，然后继续讲下去：“等我拼尽了力气转过一个山坳，就看见一个池塘，水面上好多鸭子和鹅。因为池塘的水是死水，加上鹅毛、鸭毛，还有鸭子和鹅的粪便，所以水都成了浅绿色了。”
　　 “我知道有了这些生灵周围就该有人家，可以跟别人要口水喝，可那时候实在太渴了。我拨拉开几只鸭子，就趴在那里喝起水来。要不是一位老婆婆把我拉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肚子喝得涨开。”
　　 “三天后，我来到那座县城，给县里带去最新的产品，解决了当地一个重大难题。新产品连县委书记都惊动了，然后请我在招待所吃饭，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可是我吃饱喝足，嗝上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股鹅粪味！”
　　 三姑夫自顾讲自己的故事，直到这时候才喘一口气，问小于：“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些吗？”小于摇摇头。三姑夫接着说：“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不要把自己弄得像我一样，活得太过狼狈。”
　　 三姑夫接着说：“请我吃饭的县委书记，其实年龄比我还小几岁，可是人家出门有专车，办事有秘书，绝不会窘迫到去喝鸭塘的臭水。”
　　 三姑夫顿了一顿：“我希望你也不去要喝鸭塘的臭水，而是活在更高一个层次上，跟更高级的大人物去竞争。因为论吃苦，你不是那些最底层人的对手。他们从苦水里泡大，很多人根本没吃过今天晚上盘子里的卤鸡腿、酱板鸭；论下力干活，你也不是那些常年下苦力的人的对手；就算论不要脸，你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小于不知道看上去这么光鲜的三姑夫，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甚至有点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提问：“如何才能避免与最底层的人竞争？”
　　 三姑夫回答：“学习，好好学习，做个班干部，做好老师的助手，然后获得一个比较高的起点，自然就避免与‘底层人’纠缠了！”三姑夫顿了一顿，“跟流氓打架，就算打赢了也不光彩；跟思想家坐在一起，就算没学问，时间长了也会受到熏陶。”三姑夫看看小于在认真听，接着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就只剩下好好学习、好好为人处世这一条道路可走了。”
　　 听完姑父说完这句话，小于立刻就明白了，三姑夫是父亲专程请来为他讲解人生的。
　　 小于在上小学五年级。周五晚上，班主任林老师来家访，告知小于坚决辞去班长的职务。小于的妈妈倒是觉得无所谓，在学校当个班长又不拿工分，不愿当就拉倒。可是老于却觉得这件事情暴露出很不好的苗头，于是写信给了自己的妹妹……
　　 小于辞去班长一职的时候很坚决。老师问原因，他也不肯说。老师问的急了，小于这才肯解释，同学们又不听我的，我当这个班长没意思！
　　 小于叫于有心，他是真不想当班长了，因为他觉得，四处都是因为他当班长带来的嫉恨目光，而他，受够了这种折磨。
　　 于有心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与周围那群地瓜蛋孩子有很大区别。而且于有心从一年级就开始拿奖状，贴得墙上金晃晃的；除了学习好，小于下象棋也是好手，刚学下象棋没多长时间，很多老大爷、老大叔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的；除了下棋好，小于口才也很好，待人接物不卑不亢……
　　 老爸老妈认为，像这样光彩夺目的小于，全世界的人都应该非常喜欢才对，却不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小于。其中小于的同学山虎，就尤其不喜欢他。山虎人腌臜，穿得也腌臜，粗布大褂子得穿好几年。褂袖因为常年擦鼻涕，太阳一照都反光。山虎鼻筒子进进出出的鼻涕，像条蚕虫在爬进爬出，腾楞腾楞的，老远就能听到动静。山虎的作业本，改来改去改不对，抹得乌漆马黑。但是山虎个子高、力气大，而且一股子虎劲儿。在班里，谁学习好谁就是他的敌人，小于自然就是他的头号敌人。
　　 山虎语文作业没有完成，按照老师的要求，作为班长的小于去督促他完成。山虎怪眼一翻，使劲搂住小于，然后使劲把自己那根鼻涕袖往小于身上蹭。
　　 小于刚露出一点厌恶的神情，山虎满教室大喊大叫：“哎哟，瞧不起老百姓啊，你爹是穆仁智，你是不是小穆仁智？”接着变成搂住小于的脖子，把小于掼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