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暴雨总算是停了。褚海棠长舒了一口气，他真怕住了一晚上的房子无法挡住暴雨的袭击。在脚地里站了大半个晚上，他竟然没有一点点的困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睁着眼睛合衣躺在了炕上。来这里支教，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他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次，也给自己鼓足了劲。当他站在脚下的黄土地上时，他完全是在梦中的感觉。要不是来到这里，打死他也不信，现如今竟然还有如此落后的地方。村里村外以及学校里，全是土路，这个他能接受，他想着恰好可以在雨后玩玩泥巴。校舍、乡亲们居住的房子，全是清一色的土胚房，他也觉得挺好的，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接地气的，时不时地吮吸几口黄土地那特有的醇香，肯定是很舒服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困意不知不觉袭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是一阵吵闹声把褚海棠的美梦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睁开眼一瞧，一缕暗黄色的阳光，正透过糊着红纸花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那就叫“太阳已经晒到了屁股上”，他知道，赶紧起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照着能照出模糊人影的手机屏幕，用手抓着已经有点乱蓬蓬的发型。他是很在乎个人形象的，甭管是在哪里。他确认他可以出门见人时，才打开了门，他顿时惊呆了：一盆隐隐冒着热气的水竟然躺在他的跟前，一条中间绣着红花的雪白雪白的毛巾搭在盆沿上，热水瓶站在一旁似乎守护着那盆热水。“褚老师好！”一连串从不同方向传来的热情问候袭击着他的耳朵。循着声，他再次惊呆了，前一次是吃惊，这一次完全是震惊：同学们竟然穿着和他们的脚怎么看也不匹配的雨鞋，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低年级同学负责传递砖头，高年级同学负责修补路面上的坑坑洼洼处。不远处，一堆长长短短的、奇形怪状的砖头，如同经过雨水的长期滋润，从地下长了出来似的，扎在墙根下。眼瞅着一块又一块的砖头，在低年级同学们的飞速传递下，在高年级同学们的精心拼凑下，陆续躺在了它们本应该就躺着的地方。他觉得他的眼窝似乎有点湿了。“褚老师，赶紧去洗漱吧。”马校长在不远处的教室门口探出头来说，“别看现在是初夏，可今天早晨天气凉，用热水洗洗，别感冒了。”他应了，一手端着盛满了爱心的脸盆，一手提着热水瓶进了屋子，他能感觉到，就在他转过身进屋的那个瞬间，两滴热泪落进了脸盆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含着热泪洗了洗脸，擦干后，他稳定了心神，从背包里拿出牙膏、牙刷、牙缸，接了热水，去了户外刷牙。空气真好，鼻尖处连续不断地飘来从不远处飞来的清香，轻轻吮吸了几下，他觉得全身上下特别舒服。哼着小曲刷着牙，他突然发现他对脚下的那块泥地似乎有了一点点的感情。
　　 昨天黄昏时分，天空依然飘着零星小雨。说实话，马校长和乡上、村里的干部走后，褚海棠真有明天就离开这里的念头。土路、土房子，他都能接受。他无法接受的是上厕所所面对的困难。他是先从母校所在的省城坐火车，到一个没出省却离了好几百里地的三等火车站下车，然后坐着吉普车来到了这里的，车是乡长派的。来时的路上，他问了司机师傅学校的具体情况，和他之前的猜想差不多。下火车前，他上了厕所，到了学校，他受到了同学们、乡亲们、老师们的热烈欢迎，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马校长带着他，沿着校园里的那条年久失修的砖头路，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之后还没来得及喝口热水，村里的领导来了，乡上的领导也来了，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甭管是谁，见了他，无一不是客客气气的，他好像成了到这里来检查工作的职能人员。吃过晚饭，他们走了。马校长说，他家离学校不远，通常不在学校住，也和他们一起走了。直到几个月以后，他才知道马校长其实住得远着呢，他居住的房子，是马校长之前住的。还有一个当时没怎么在意的情况，他也在不久之后想了起来，他到的那天，马校长见了乡长，总是时不时地凑到跟前低声说着什么，乡长的脸色不好看，马校长依然在说。夜里，住在学校里的，除了他就是看大门的老王。和老王简单聊了几句，他便准备去歇息。去宿舍的路上，他掏出能砸核桃的诺基亚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了学校的具体情况，便匆匆挂了，然后又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号码，说了一个半小时。挂了那个电话，他觉得胳膊、脚腕处有点疼，他摸了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幸亏他带着风油精。他骂着自己，怎么那么傻呢，都不知道进了屋打电话，硬是傻乎乎地站在露天给蚊子当活靶子，要是蚊子不叮，怎么好意思呢？推开宿舍门，打开灯，他赶紧关了门，睁大眼睛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确认屋里没有蚊子后，他从背包里掏出风油精擦了擦胳膊、脚腕处的疙瘩。紧接着，他马上觉得肚子很不舒服，他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摸了摸口袋里有草纸，赶紧打开门火急火燎地朝厕所跑去。幸亏天还没有黑彻底，脚下的路还是可以看清的。学校也不大，跑了没几步，他就跑到了厕所跟前，一股浓浓的刺激性气味袭击着他，搞得他顿时有了睁不开眼睛的感觉，他真不想进去，可他又没有别的法子，肚子确实到了难受至极的程度，他眯着眼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没有一点点的印象。他只记得一件事：不喝水，也不吃任何东西，只要不用上厕所，无论让他干什么，他都能接受。
　　 又要去上厕所了，褚海棠是很胆怯的，他害怕万一去了一趟厕所，刚才的那些好感就飞走。膀胱被憋得实在是难受，他只能硬着头皮来到厕所跟前，可眼前的一切完全变了：一睹刚刚拔地而起的墙站在他的跟前，那堵墙把厕所分成了两部分。一股特殊的气味弥漫在周围。那应该是某种野草特有的味道。他仔细观察了四周，没有蚊子、苍蝇。他没空想别的了，赶紧走进了厕所，里面竟然是干干净净的。他解开了裤子，把肚子里的废物排干净之后，他仔细观察了厕所里面，很明显是有人认真打扫过的。是谁忙活了那些呢？他瞅了一眼手表，见时间不早了，就没想那些，赶紧去教室，准备给同学们上课。说到上课，褚海棠是很自豪的，他毕业于重点师范大学，别说是偏远地区的小学了，省部级的重点高中，他也是绝对能拿下的。他在校读书的那几年，时常去校外的辅导班兼职，也去过其它学校讲课，受到名师的好评是常有的事，有几所学校也出了高薪来聘请他。但他的路，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父母早替他选定了。他是定向生，是必须去偏远地区支教的，有人在私下找过他，说了如何解决那个问题，他只需要坐在家里就行，啥事也不用管。他不肯那么做，他也知道他不能那么做。他清楚他的肩上肩负着什么。更何况，还有他最在意的那个她呢。他不能让她看扁自己，她也是定向生，要说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比他要优越好多。
　　 加上马校长，学校原本共有三位男老师，承担着所有年级的课。三位老师，六个年级，不管怎么分配，肯定不够，只能混合着上课。幸好，当地的适龄娃娃并不多，要不然还没法那么教学。用那样的方法上课，褚海棠是听说过的，很久之前确实存在。他没想到竟然到现在还有那种模式，转念一想，学校没几位老师，校舍也紧缺，只能那么办。这所小学占地不多，约莫两亩地，是四四方方的，校门面向南。除了南墙外面是路，其它三面墙外面都是田地。校园里有四间大房子，分别用于教室、教工办公室，就像田字格那般坐落在校园中央。教室后面的空地是操场，进了校门，右手边是传达室，传达室后面是褚海棠的宿舍和杂物间。有根旗杆站在大房子前面，旗杆顶绑着一面五星红旗迎着风正飞舞着。红旗底下是学校举行升旗仪式或者召开表彰大会的地方。学校的周围以及学校里边，全是桐树，倒也长得枝叶茂密。它们所在的位置极好，恰好遮住了所有的校舍，在夏天，人坐在里面，也就不会觉得天热了。老师们在同一个地方办公。他是知道的，就去了那里。他到了后，除了马校长，其他两位老师都到了，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粘着土，他觉得有点奇怪，却也知道肯定不能开口问咋回事了，就微微笑着小声问候了他们。见他来了，他们纷纷笑着打了声招呼：“褚老师，住得还习惯不？”他笑着说：“挺好的，让大家费心了，谢谢大家。”“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马校长说着话进了门，“褚老师，有些情况，是我疏忽了，我的工作没做好，在这里，我向你道歉。我也向你保证，眼前的所有困难，都会马上解决的。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我肯定能办到的。先委屈你在这里过渡一段时间，好不好？”他注意到了，马校长的身上、裤腿上、鞋面上也粘着土。他们怎么回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迅速否定了，想着上课的事，就不再想那些事了，看来，他不知道的事似乎多着呢。他真的没想到马校长竟然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了想说：“马校长，说实话，昨天夜里，我还真有那样的念头，可现在，我可以肯定地答复您，我会留下来的。不为别的，只因您和我的同事们，还有同学们的那种和脚下的黄土那般的淳朴，以及大家伙的发自内心的热情。”马校长没想到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也很庆幸他的补救措施是及时的、是有效的，急匆匆地上前几步，紧紧握着褚海棠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眼眶里闪着泪花。其他两位老师也很激动。也难怪他们激动，在褚海棠的前面，已经来了好几位前来支教的老师了，都是待了没几天就走了。为了留住褚海棠的心，马校长确实是用了心，但老天爷有时候确实够讨厌的，下了好长时间的连阴雨，加上物资又很紧缺，把他提前制定的计划给耽搁了，差点又出了岔子。
　　 褚海棠说：“马校长，那劳烦您分配一下教学任务，便于工作。”
　　 其他两位老师也你瞅我、我瞅你地附和着：“对，褚老师说得对，要分呢。马校长，不管怎么分，一定要把五年级和六年级的重点课程分给褚老师。有些题，还有部分学生提出的问题，我们两个头大得很。”
　　 褚海棠赶紧摆着手：“那怎么行呢？不行，不行，我刚来，啥也不熟，充其量只能教低年级。高年级，还是留给各位前辈才行的。”
　　 马校长说：“褚老师，你可不要谦虚吆。你的能力，我是听说过的，说实话，你能来这里，我是真没想到啊。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数学，就你了。另外啊，你来了，我想着给四年级以上的同学们增加一门英语课，也要辛苦你了。我们几个呢，就包揽剩下的全部教学任务。咱们学校的体育课都是老王帮忙，也简单，不是做操，就是跑步，现在你来了，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提。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一家子。”
　　 褚海棠还想说什么，却架不住马校长和两位老师的劝说和坚持，只能先应了下来。这样的局面，和他的预想有点不同。加英语课，他是知道的，肯定是他来教，又一下子把高年级的数学全交给他，他马上有了肩上扛着祖国的未来的感觉。可不是嘛？数学课、英语课是小学阶段最重要的课程，那两门课的基础，直接决定了初中阶段的进一步深入学习，重要性也就很明显了。既然马校长已经那么安排了，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让同学们多学知识，多见识外面的世界，同时让他们要明白如何才能改变眼下的落后局面。
　　 褚海棠备了课，走进了教室，站在了讲台前，同学们马上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老师好！”“同学们好，请坐。”他笑着伸手示意，同学们纷纷坐在了凳子上。他接着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数学课由我和大家共同来学习。我希望，咱们能共同进步。有问题，咱们共同探讨。有争议，咱们和平协商。我也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当成老师，就把我当成哥哥，好不好？”“好！”同学们一致叫好。课堂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同学们的眼神里都是对知识的渴求。面向黑板的那个瞬间，他再次惊呆了：黑板上打着好多“补丁”，看样子是刚刚补上没多久的，似乎还是湿的。他刻意避开了黑板上新打的“补丁”，写了第一堂课的题目。这节课，他想摸一摸同学们的底，方便以后的进一步学习，所以课题算不上新课，属于复习课。同学们的基础，给他的感觉是倒吸冷气。大多数同学的基础，确实比他预想的，要差了许多，只有五六位同学还说得过去。但也有特殊情况，自学成才也是存在的。好在是小学阶段，便于弥补，他飞快地在脑海里制定了下一步的学习计划。那节课很快结束了，虽说一节课下来，同学们那你一句我一句的提问，搞得他很是郁闷，他却没有烦，耐心地为他们讲解着题。讲题时，他死盯着他们的眼神，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直到确认他们的脸上显现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才会结束讲解某道题。为了提高他们的理解能力，他是变着法子讲题，用不同的方法解开同样的难题，这一举动着实令他们的眼神里放射出，如同饿狼见了小绵羊那般贪婪的绿色光芒。他知道，他们也想达到他那样的高水平。他也告诉他们，想有那两下子，就要肯下硬功夫；学习中的硬功夫就像种地，不付出足够的汗水，是绝对没有好收成的。
　　 下课铃响了。褚海棠走出教室时，见马校长竟然笑眯眯地站在窗口，还高高地竖着大拇指，他笑着问：“马校长，您这是啥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