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着“沙沙”作响的红黄叶，挥挥手告别了五彩斑斓的秋。初冬悄然而至，北风不语亦萧萧来临。
　　 午后的阳光刚刚好，透过稀松的枯枝，照在身上暖洋洋。忽然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寻声望去，只见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下，正有两个人手拉手合抱着树干。光滑的黛青色树皮上有些许白斑，微倾的树干支撑起庞大的树冠。此时，树叶几乎掉光。一串串奇形怪状的褐色皂荚，有的像月牙，有的像弯刀。随风摇摆，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初冬的萧杀中格外活泼悦耳，抵消了冬季的枯燥。
　　 我正出神，走过两个散步的阿姨，双手背在后面，手里握了五六个皂荚，随着脚步，皂荚似乎向我摆摆手，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恍惚中，童年的故事仿佛忽然上演，那两位阿姨其中一位，似乎就是我的奶奶……
　　 二
　　 “静儿，锅噗了（大连话:溢出来的意思）。”奶奶边喊边揭开锅盖。“啊——”我赶快放下手心里的黑豆豆，跑过来。奶奶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是让你看着吗？我去院子里把酸菜缸的水换换。”
　　 那时，我六、七岁的样子。我们住在一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大院子里，都是那种小平房。每年的初冬季节，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和两棵皂角树，随风飘落遍地黄叶，就像铺了一层黄绿色的厚毯。那时小，不懂得欣赏五彩斑斓或者静素淡雅的美，常常和奶奶一起拿了一个编织袋子，捡拾这些干枯的树叶回家生火。有时候玩得兴起，捧起树叶向天空一扬，树叶随风四处飞散，就像漫天飘落一场黄色的雪；有的时候也会在地上打滚，逗得奶奶哈哈大笑。
　　 大院里每天欢声笑语，邻里相处得其乐融融。尤其黄昏降临，正是煮晚饭的时候，家家屋顶炊烟袅袅，饭菜香味四溢，飘满院落，谁家炒了什么菜都能闻到。我也偶尔去谁家蹭一口好吃的，那时的孩子，都像吃百家饭长大的一样。
　　 等到树叶几乎掉光的时候，两棵高大的皂角树随着北风“哗啦哗啦”地响。那就预示着皂荚成熟了。先掉落的，被院落里的小朋友们捡起来当刀剑玩耍，相互拼杀着看谁的先断掉。那时孩子们随手捡拾的东西，都是玩具，在孩子们的眼中，每样大自然的东西，都有着无穷的乐趣。
　　 有时顺手把皂荚捡回家，奶奶看到就问：“皂荚又成熟了，带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多捡一点回来。”我抬头问：“奶奶，是捡回来烧火吗？”奶奶摸摸我的头说：“皂荚捡回来不是烧火的，把它熬成汁，可以洗头发，洗衣服。”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懂非懂地答应。接着，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二伯家叫上哥哥姐姐一起去捡，其实其他家的小朋友也有捡，有时候争抢一个，相互一拽，“咔”的一声碎了，里边的小黑豆散落在地下，我就捡起来放在小兜兜里。有时候大哥哥大姐姐拿了一个长长的竹竿，把树上皂荚都敲打下来。我们就开心地到处抢，疯疯闹闹，玩儿的不亦乐乎。
　　 其实我每次都没有捡多少回去，可是小黑豆豆倒是捡了不少。小黑豆就是皂角树的种子，扁扁的还没有绿豆大。我常常把玩着那些小黑豆，脑子里便会出现皂角树春天开花的样子。花朵儿串串倒挂着，黄白色，和串串葡萄花差不多，小巧可爱。可是，它们结的果却大相径庭。
　　 哦，对了，每当春天大槐树和皂角树长出新叶的时候，小巧的，嫩绿的，十分喜人。大人们就会摘一些嫩叶和着玉米面做饼子、窝窝头，每家都会吃一、两次。不过，这东西少吃，一、两次足够了，吃多了容易中毒的。另外，每年槐树开花的时候，满院槐香，家家包槐花包子，槐花饼子。花开花落的时候，那淡淡的幽香，真的是沁人心脾。女孩子们在树下踢毽子、跳皮筋、跳方块等；男孩子们敲纸牌、推铁圈等。爸妈不喊吃饭是不回家的，那时候的童年真开心呀！
　　 后来，慢慢了解到大自然馈赠人类好多美好的东西，包括食物，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人类之所以能够从远古走到如今，不仅仅在于人类自身顽强不屈的生存意识和奋斗精神，也依赖于大自然的福佑。
　　 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所有的小平房都变成了高楼大厦。我在怀念儿时生活的同时，也常常思念那个院落里的一切，包括那些大树，还有那些叽叽喳喳叫的小麻雀、花喜鹊、小燕子，它们都去哪里安家呢？
　　 有时候奶奶会问：“静儿，你没捡多少，是不是就光顾着玩儿了？”我立刻掏出小黑豆豆，摆在炕沿上说：“奶奶，你看，这些是大树，这颗是老肥、这颗是小三多、这颗是小五燕，我站在这儿。当皂荚掉下来的时候，我立刻跑过去抢。”奶奶捂着嘴憋住笑又问：“那你抢到了吗？”我撅着嘴说：“老肥那么胖，腚又那么大，用力一下就把我撅旁边去了，没抢到啊。”我沮丧地回答。奶奶这个时候便大笑起来：“看看我们家静儿，像摆‘龙门阵’一样，还是没抢到。”奶奶最爱给我讲穆桂英挂帅，大破龙门阵的故事。奶奶边笑边把我拉到怀里，亲一下我红扑扑的小脸蛋：“我们家静儿，这小猴子，就是奶奶的开心果。”
　　 然后，奶奶会偷偷塞给我一颗糖或者两块圆圆的饼干。这些小零食当时可是稀罕物，我那些堂哥堂姐都没有，甚至我的跟屁虫三、四岁的妹妹也没有。我偶尔会偷偷留着，然后再给她吃。对了，我妹妹的名字叫“带弟”，真带了一个弟弟来，哈哈！弟弟小我六岁。因为我是在奶奶被窝里长大的，奶奶偏向我，堂哥堂姐们都知道。比如一个苹果，从中间切开，给我一半儿，另一半再切开给弟弟妹妹。
　　 当院子里的皂荚堆得很多的时候，奶奶就会说：“静儿，把那个大钢种（大连话:生铝）盆拿来。”我就赶快屁颠屁颠地去把大盆连拖带拽地拿过来，这个大盆的用途可广了，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洗澡盆，是妈妈的洗衣盆，是家里的腌菜盆，现在又是奶奶的煮皂荚水的盆。奶奶就把大盆放在炉子上面，把所有的皂荚掰碎放在里面填满水，炉子里先添几块油抹布（这是大连钢厂独有的）哈哈！希望它快一点开锅，之后，再小火慢慢熬。当汁液慢慢粘稠的时候，奶奶又添了一把什么东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滤渣以后放在外面晾凉，最后装在一个塑料桶里边。好像很少舍得用它洗外衣，都是洗头发，洗内衣。那段时间整个大院都会充斥着煮皂荚水那独特的味道。
　　 那个时候物资真的很匮乏，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那黄色的、味道非常刺鼻的肥皂，现在才知道那叫无添加。如果谁家里有一块香皂洗脸，那脖子能扬到天上，然后会说：“这是我们家亲戚从‘北京百货大楼’捎回来的。”我们就会羡慕的不得了。“北京百货大楼”几乎就是我们购物的梦想。虽然不知道那是哪里。我这次去北京旅行，专门去了一趟“北京百货大楼”，经过了四、五十年，它一定不是曾经的模样，里面非常现代化，不过，也算圆了我儿时的一个梦想。
　　 记得，每一次奶奶洗完头发，过最后一遍水的时候，总是在水里滴几滴头油，那些油花真的能够附着在头发上。奶奶总是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掖在耳朵后面，看起来又干练又清爽。我的头发就像奶奶的，又黑又亮，发丝也粗。然后奶奶就会说：“静儿，把雪花膏拿来。”一种白瓷瓶，上面贴着“友谊雪花膏“或”百雀羚雪花膏”的商标。这两样东西就是奶奶的化妆品了。
　　 十三岁那年，我最敬爱的奶奶，那个小脚老太太，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记得是二堂哥翻墙进入我们学校，通知我这个消息。我疯了一样撒腿就往家跑，途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目标——奶奶。后来想起，坐公交车两站，不是更快吗？当泪水和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站在奶奶面前，不哭不闹不动。吓坏了所有的人……
　　 奶奶离开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就像丢了魂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学习成绩自然也明显下降。我常常伫立在皂荚树下，听那“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倾听奶奶贴在我耳边亲切的碎语。
　　 三
　　 奶奶离去了，生活还在继续。如同皂荚树一样，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一天放学回来，快走到家门口，远远地看到父亲在摆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是爸爸的代步工具。从自行车到小摩托车，大摩托车，老了以后的踏板，爸爸一生都与这些单车相伴。其中，车辆出现任何故障都是爸爸自己维修的，甚至邻居家谁的车子坏了也找爸爸修。即使我的儿子四、五岁时，也经常蹲在旁边看姥爷修车。
　　 爸爸就是家里的装修工和维修工，前面说的盖煮皂荚大铝盆的锅盖也是爸爸自己做的，它是木质的。那时，家里的工具真多，都是爸爸的。不知道是过去的男人都巧，还是我爸爸巧。
　　 我走近，用手里在回来的路上捡的一个皂荚，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爸，我回来了。‘永久’不是名牌吗，还修？”爸爸抬头看着我说：“好像情绪不高呀，哦，想奶奶了。”爸爸应该是看到了我手里的皂荚。于是又说：“明天恰好周日，捡一些皂荚回来吧。”我茫然地“嗯”了一声。对了，那时，我们已经搬到另一个住处了。
　　 老爸把原来大院里的住房退给了单位。因为这件事情，妈妈经常抱怨说：“单位分给你房子，可以不退的，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退。”爸爸也总是回答：“我们现在有地方住。你没看厂里多少小青年想结婚，就因为没有房子。不说别人，你就说小吕和小方……”没等爸爸把话说完。妈妈打断说：“就你清高，你忘了咱们为什么自己买房子搬到这里。”这时爸爸就会不高兴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并且递了一下眼神。意思是说孩子在家都能听到。爸爸的豁达，谦让，知足常乐一直影响着我的一生。
　　 小吕和小方是爸爸的大徒弟和二徒弟，爸爸十八岁就进了大连钢厂，直到退休，为事业工作奋斗了一辈子。爸爸是八级车工，货真价实的大工匠，经常被邀请去别的单位做技术指导。爸爸的二徒弟小方头脑特别活，傍晚经常拎几瓶酒，一包猪头肉或者一包炸鱼来到我们家里找爸爸聊天。妈妈就会，切点大葱或者拍点黄瓜拌好猪头肉，再炒一盘儿花生米。我觉得小方哥何止和爸聊天，简直就是来偷艺的。第二天，在车床上他就实践爸爸教给他的。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小方就当上了班组长。功夫不负有心人吧，这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因为这个，小方分房子的分数就增加了，比大徒弟早得了房子。
　　 那时候有这么一句话：车、钳、铆、电、焊，八级是好汉。有时候爸爸喝了酒，偶尔也会感叹几句说：“我这几个徒弟都不行啊。小吕这个孩子太愚钝，太老实；小方又太滑头，一心想往上爬，没有心思钻研技术了；至于另外那几个徒弟，唉……”
　　 我偶尔也会插一句：“爸爸，你不是说过，分了几个大学生徒孙吗？”爸爸苦笑了一下：“别提他们了，仗着多学了一点文化，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就是不愿意实践操作。又闲脏又闲累。说两句脸就红。唉！算了。”爸爸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怕自己的手艺没人接班。这时爸爸也会抬头说：“等你以后工作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一定要把业务知识学扎实了。别想那些歪门邪道。”
　　 说起爸爸就自豪。记得奶奶经常指着我胳膊上的一道杠说：“你爸读书的时候是三道杠大队长，看看你才一道杠。”那时候我心里暗想：哼！早晚我也能当上三道杠。尽管我止步于二道杠，爸爸那三道杠却始终是我追求的方向。
　　 第二天，我捡了些皂荚回来。我以为爸爸也要煮水呢，觉得奇怪。那时候生活好了，肥皂也不是那么金贵了。谁知爸爸找出小锯条，带着我埋头忙了一个下午，把那些皂荚做成了各种形状的小饰品，装饰简陋的书房。我最喜欢其中一个自行车造型的，就连自行车把手上面的车铃都用小黑豆黏上了，简直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因为辗转搬家，或许它现在还在我的桌子上。其实，我的书房准确地说不算什么书房，也是爸爸帮我们做的书架、书桌什么的。当时，看着这些皂荚做的小物品，仿佛奶奶就坐在我的身边，整个下午没有胡思乱想，大脑特别清晰，写作业也特别快。
　　 第二年放暑假，爸爸只要周日休息或者傍晚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他的“永久”教我骑自行车。胳膊、腿磕磕碰碰是常事，有时候撒娇说不学了。爸爸总是鼓励我，你马上就学会了。当我学的差不多，爸爸在后面跟着把手放开，我自己骑了很久，都不知道爸爸已经放手了。一天，爸爸带着我沿着我上学的路线，当骑到桥洞，听到后面汽车渐渐离我近的声音，我慌了。一下子撞在桥洞走行人的石基上，这次摔得那叫个惨呀！左侧胳膊肘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了出来，爸爸赶快在他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把胳膊包扎起来。刚好前面就有一个诊所，去处理了一下。现在看胳膊这里还留着这块伤疤呢。从那以后，我一赌气，说什么都不学了。
　　 快开学的时候，有一天，听到爸爸在门外喊：“静儿，快出来！”我赶快跑了出去，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爸爸推了一辆崭新的红色坤式自行车。“爸，这是……”我过去摸着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位，简直欣喜若狂。
　　 “这是爸送你的礼物，从今以后，你就可以骑着自行车上学了。”老爸总是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其实，我知道这对我们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难怪爸爸这个暑假，那么用心良苦地教我学自行车。我快活地跑过去搂着爸爸，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我好像看到爸爸害羞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