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地办公大厅有6000平米左右，业主、监理、总包、施工各据一方，然后聚集在一起办公。
　　 总包老匡的办公室在东南区的一角，不过现在这一刻，老匡训斥马小田的声音却充盈着整个办公大厅。老匡那间办公室的彩钢板，更是被震得微微颤动。
　　 马小田满脸沮丧的退出老匡的办公室，老匡随后也走了出来，昂首挺胸，有一种俾睨天下的气势。细长的眼睛里，透出鹰隼一样的光芒，那种十米之内寸草不留的气息，让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
　　 老匡叫匡厉，是总包一把手。这次训斥马小田之所以仅仅用了一个小时，是因为他收到业主一把手老陈的短信：电厂的煤仓有些堵煤，需要去处理一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里说，那就是影响锅炉正常运行，进而影响千家万户的供暖。往小里说，就是煤块下得不算通畅，找人捅捅就行了。按说处理这种事情用不着老匡出马，因为他手底下有生产经理、工程科主任、专业工程师。可老匡跟谁也没说，扎好安全带就去了现场。这条安全带是老匡从巴西带回来的，足有十几斤重。行动的时候，背带、护腰、束腿、挂钩等部位的金属锁扣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而这也成为他的标志，大家一听见哗楞楞的响声，就知道是老匡来了。
　　 煤仓在十几米的高空，来自北天山的寒风，毫无遮挡地迎面吹来，真正是滴水成冰。老匡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里，脱得只剩下一件棉马甲，额头上汗水蒸腾，正全力以赴抡大锤，安全带上的金属锁扣，更是响的急促。经过的业主陈总，一下子就看到了老匡，向他竖起大拇指。老匡把大锤交给旁边的小伙子，两个人唠几句闲嗑：“说实话，这些小伙子干活我真不放心，小王告诉我，疏通工作需要一个礼拜，我一听就急了，提着18磅大锤就上来了，今天必须完成，什么时候疏通完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就在这里带着他们干，绝对不能耽误咱们陈总的供暖大计！”
　　 老陈和老匡都已经年过五十。老匡其实比老陈还小几岁，可老匡显老，看上去比老陈大好几岁。老陈拍拍老匡的肩膀，然后点点头：“有你在，这个工程哪儿哪儿我都放心！”
　　 等到把几个煤仓全部疏通完毕，上弦月已经挂在天边。老匡回到办公室之后，稍微吃了点东西，又手画了煤仓振打系统的改造图，并通知人第二天一早就进行施工，今天晚上必须准备好工具材料。等到这些工作全部完成，他才伸一伸懒腰，走出办公室，巡视他的领地。
　　 总包所有人都还在办公室，人人都在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忙活，这让老匡稍稍有些不快。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判断是否有人出工不出力了。老匡觉得还是过去的工作方式好，看纸版图纸，用纸笔写写画画，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
　　 走出了办公大厅，上弦月已经不见踪影，换成了满天繁星。清冷的夜风让人一下子振奋起来，老匡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两个小时。他走回办公区，脚步声在办公大厅里回荡，显得那么空旷。业主、监理、施工方的办公区，一个人也没有了，两名外聘的班车司机，在综合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着短鼾。老匡不想走，可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办公区大门口。想想明天还要正常上班，就放这些兔崽子一马吧！
　　 老匡给综合部主任小蛋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就回办公室了。几分钟之后，老匡再次走出办公室，大厅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二把手，也就是生产经理，办公室房的门也打开了，显然，只要他前脚走，后者立刻就会跟上来。
　　 老匡摇摇头，这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具有自觉奉献精神的。老匡真怀疑，要是自己不在这里，这个项目会散漫成什么样子。不行，明天还得给他们紧紧发条，连领导干部立场都不坚定，普通职工的思想又该滑落到什么程度了？
　　 老匡没有立刻走出办公区的大门，而是拐进了综合部的办公室，在西南角的地板上，那儿铺了一条小毯子，毯子上睡了条一身黑色卷毛的小泰迪，不是那种纯种泰迪，而是杂交了几次的串子。听到动静之后，小狗立刻睁开眼睛接着站了起来，围着老匡脚步转圈，然后蹭蹭他的小腿，用脑袋抵一下他的脚面，亲热得不得了。
　　 老匡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这时候，小蛋已经出门，提前发动丰田霸道暖车去了，老匡给小狗喂了一块酱牛肉，小狗呜呜叫了两声，然后大口咀嚼起来。老匡喜欢小狗，喜欢工地办公室，不喜欢回到住处，因为他住的是单间，当他在住处指点江山的时候，电视、电冰箱、微波炉，一点反应都没有。它们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让老匡很不爽。
　　 等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一尺多厚，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加上旷野中拔地而起的人工建筑做天际线，天地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壮美。
　　 在大会议室，老匡一口气讲了三个小时，没喝一口水，也没去一次厕所，即便是这样，他仍然觉得还有好多话没有讲完。不过他不能再讲下去了，因为现场还在施工，还有无数问题等待会议室里的人去解决。
　　 过去有句话叫做“响锣不用重锤敲”，老匡认为这种说法存在一定误区，譬如对会议室里面的这群人就不适合。大家都知道，总包单位是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有些是本科生，有些是研究生，学历都挺高。喝过几年墨水之后，几乎人人都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而这正是老匡痛恨的地方。这些人太聪明了，因为聪明，所以就缺少实干精神，要知道，长城不是秦始皇建起来的，而是千千万万的秦人建起来的。他老匡，就是要打掉知识分子这种自以为是、自我清高的臭毛病，让他们变成扑下身子踏踏实实干工作的人。老匡认为，在开会的时候大声疾呼，就是对这些人进行改造的有效办法之一。
　　 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不从事基建行业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午休息时间为什么这么长。那是因为基建工人几乎全是重体力劳动，不让人休息时间长一点，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老匡虽然精力远超常人，但中午也得休息，不过他不回住处，而是在办公室简易的行军床上眯一会儿。而这时候，小黑已经从综合部来到老匡的办公室了，乖顺地趴在他的脚边。
　　 老匡眯了一会儿，就感觉上午消耗的精力就全都回来了。他索性坐起身来，把小黑抱在怀里，用一把剪刀，仔细修剪小黑身上的狗毛。他先把遮住小黑眼睛的狗毛减掉，露出它灵动的双眼，然后又把嘴边的长毛剪掉，然后再理顺小黑身上的毛。小黑温顺的趴在老匡的膝头，一动不动，像个听话的小娃娃。
　　 说起来小黑跟老匡也是一段缘分。9月初，刚到项目工地，走路时候五米之内没有同行人员的老匡，正走在路上，一条流浪狗主动跑过来，在他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以后的几天里，小黑一直在老匡鞍前马后，有时候老匡看不到它，打个呼哨，小黑就会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
　　 老匡最看重的品质就是忠诚、顺从、亲密。这些优良的品质，终于在小狗身上看到了，这让老匡非常高兴。而且这个小狗明显非常有眼力见，要不然，它如何就能从工地几千人当中，一下子选中了自己？
　　 老匡把小狗带回了办公区，交给小蛋给它洗澡、灭虱子。收拾干净之后，小黑就成了老匡办公室的一员。
　　 （二）
　　 唐诗说：“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眼见着北天山上的积雪在逐渐变厚，一件大事悄悄提上项目部日程，那就是为小黑建个狗窝。
　　 有人画了张3D效果图，狗窝里面，卧室、餐厅、会客厅，功能房间分割清楚，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图纸放在老匡的桌子上，老匡没提什么意见，但也不点头。说起来还是小蛋鬼点子多，他仿照业主办公楼的模样对狗窝进行了重新设计，那种高大上就不用说了。老匡看到图纸之后，还是没说什么，不过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敲了敲办公桌。
　　 在这个工地，按照职级地位来说，总包单位应该排在业主、监理后面。现在，老匡已经把监理甩在身后了，可业主这座高山他不可能超过，因为业主手里掌握着工程款。虽然业主老陈对老匡几乎是言听计从，但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老匡还是把姿态放得很低。老匡不仅对老陈姿态放得很低，对业主方每个人，他的姿态都放得很低。按照老匡自己的话来说，“业主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要想赚到钱，就需要认真去尊重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但小蛋知道，老匡是多么非常骄傲的一个人啊！所以，小蛋就把狗窝弄成与业主办公楼同款，算是补了他一个心愿。
　　 工程在紧张推进，狗窝也在积极建设中，要不是老匡及时制止，小蛋都准备聘请外部雕花师傅来给狗窝雕花了。而这时候，项目部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职工的午饭、晚饭都安排到了工地。并且经常有人24小时呆在办公室，只有身上脏得自己都受不了，需要洗澡的时候才回住处一趟。
　　 然而，即便总包忙成这样，可每到华灯初上，业主、监理、施工，三个地方的办公区还是空无一人。总包就有人偷偷对着凉水杯发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包单位管的是施工，施工单位一个人都不来，大晚上的，除了发呆还能干什么！
　　 比较起来，小蛋的表现要抢眼得多。小蛋上班最多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只要一上班，他就使劲忙活小黑的事情。半个月之后，狗窝终于建好了，而这时候，业主也有人找过来了，对狗窝的造型提出严正抗议。原来，不止是外形跟业主办公楼一模一样，不知道有谁还画蛇添足，连外面的油漆也粉刷的一模一样，终于激起了业主方的义愤。小蛋赶紧安排人重新粉刷，加上老匡强力介入，狗窝事件才算平息下来。
　　 新家建起来了，小黑却不去住。小黑是条流浪狗，平时野惯了，根本不想窝进那个小黑屋里去。小黑不满意，大家赶紧找原因，几天之后，又一个狗窝建起来了，精细程度有所不及，但建筑体积可不止大了一倍。然而小黑还是不肯入驻，无论怎么引诱都不成功。
　　 小蛋准备张罗第三个狗窝的时候，老匡发话了：“就这样吧，别折腾了！”
　　 其实小蛋不喜欢小黑，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稀罕，何况是条狗。可他一直在找与老匡拉近关系的机会，这个机会可不好找。买酒买烟、安排饭局，是他作为综合部主任分内的事情，其他贴心服务，例如准备夜宵，提供水果等服务，老匡也不在意。因为自从老匡走上领导岗位之后，算起来，小蛋的服务水平是最差的。
　　 小蛋之所以着急跟老匡搞好关系，除了职业因素，还因为他手里有好几个报销单需要老匡签字。例如20块钱一个的测温枪，他的报销单开的是200块钱；牛羊肉，虽然没有出现在职工的饭桌上，却出现在发票里……小蛋需要把这些纸上的数字，变成银行卡里的数字。而这些夸张到离奇的单据，除了老匡，谁能勇敢地签上大名？
　　 对于牛羊肉的事情，职工意见很大，于是就有人对老匡委婉提出此事。老匡在内部会议上表了态：“很多人跟我说小蛋是个坏蛋，说他让职工喝当地重金属严重超标的自来水；还说小蛋有两张脸，面向我的时候是活菩萨，面向职工的时候是泥菩萨。我的眼睛又不瞎，连你们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会看不出来吗？可我就要抬高小蛋，就算是王八蛋我也抬高他。为什么？就为了激励你们。现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总想跟我玩清高，玩什么陶渊明、严子陵，我该怎么办？只好树个榜样给你们看。如果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那你们这些年的学就白上了。”
　　 然而，即便说得这么清楚，肯亲近老匡的人还是没有几个，因为他翻脸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训斥起人来更是狂风暴雨，连小蛋都受不了，其他人就不用说了。
　　 但这难不住聪明的总包人，不少人开始曲线救国。从那次会议以后，小狗的生活水平直线提高，小李给它带酱牛肉，小马给它带酸奶，小王给它带狗粮。再到后来，有人去酒店给小黑订购了桂山手抓肉，价格相当不菲。据说再再后来，已经有人准备搞满汉全席了。
　　 现在，小黑的活动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老匡和综合部的办公室，它开始循着美食的味道，在总包办公区域巡视。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像个哲学家一样，趴在地上看人来人往。
　　 有人喜欢它，就有人不喜欢它，保洁阿姨就不喜欢小黑。保洁阿姨是民族人，工作很认真，地板擦得很亮，可小黑经常把地板弄得一片狼藉。保洁阿姨就用笤帚把小黑往外赶，小黑当然岿然不动。某个保洁阿姨一气之下把小黑的前腿打断了，小黑还是岿然不动。开始的时候是不相信有人敢打它，后来是被打之后不知所措。
　　 等到小黑拖着伤腿找老匡告状的时候，不汪汪的叫，只让声音在嗓子眼里呜咽，可把老匡心疼坏了，连忙给它绑扎伤口。接着准备调监控想找下毒手的人，最终却不了了之——听闻此事的业主老陈专程来劝老匡，总不至于为了条狗挑起民族矛盾吧。
　　 老匡把自己的毯子给了小黑。那床毯子柔软、厚实，做工漂亮，现在给小黑半铺半盖，以弥补小黑的伤痛。
　　 进入10月中旬，小黑一窝生了3只小狗，而这时候，施工单位终于被总包单位孜孜不倦的工作精神所感化，晚上也开始加班了。连白天正常工作时候，玩手机、打电话、唠闲嗑的工人都少了很多。老匡忍不住表扬了小黑一通，称它是福将，给工地带来了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