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迎着雨雾走了一天加一上午的路程，稀疏的枪声渐行渐远。晌午时分，男人路过一个镇子，肚中饥渴，望见前方有家铺子，门框上方的牌匾写着“远方食店”四个黑体大字。“远”字左边的油漆剥落，粗看像一个“元”字。男人朝食店走过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从远处飘来阵阵悠扬的钟声。
　　 食店内光线暗淡，一男一女两个伙计幽灵般忽隐忽现。午饭时间已过，食客寥寥无几，五十多岁的老板趴在柜台上瞌睡，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油黑的桌面上汪着一滩稀薄透亮的涎水。
　　 男人呼哧呼哧地吃完一碗素面，付账后压了压瘪下去的口袋，起身准备离桌。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进门便道，老板，打一碗黄酒。声音瓮瓮的，像刚从酒坛里捞出来似的。男人和紫衣女人擦肩而过，对方冲男人笑了笑，男人也回对方一笑。她是谁？似乎从未见过，细看之下似乎又在哪儿见过，男人一时想不起来。
　　 男人二十一岁那年离开了故乡，二十年过去了，男人一次都没回去过。男人一直想回去，始终被各种事情羁绊，一直无法回去。
　　 前天夜里，敌我双方停火的时候，男人躺在战壕里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男人见到老母亲躺在病床上呻吟，断断续续地喊着男人的小名。男人口里应着母亲的呼喊，一个激灵，突然就醒了。时值后半夜，四周一片静寂，月光惨淡，近处远处燃烧着点点火苗，战友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约都睡着了。也难怪，战友们在这个阵地上坚守了六天五夜，击退了敌人的十四次进攻，双方伤亡惨重，活着的早已筋疲力尽。男人再无睡意，脑海里不断闪现有关母亲的画面，随之而来的是，童年的一些人和事脉络清晰潮水般从远方涌来。黎明时分，男人决定回故乡看望母亲。男人没惊醒战友们，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为下一轮的战斗养精蓄力。男人想，或许这一别，就要和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永别了，他不想离开他们，他更不想做逃兵，尤其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可是，他实在想回去看看母亲，如果刚才梦里的情景属实，说明母亲的大限真的到了，那么就更要回去见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了。想到这里，男人的眼眶里有了泪水，他举起右手，向躺在地上的战友们行了个军礼。
　　 毛毛雨还在飘落，雾气越来越浓，天空愈发的灰暗。街上冷冷清清，远处的山峦和建筑物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忽隐忽现，一只燕子斜斜地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抬头左顾右盼，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男人发现，这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燕子。此时，男人莫名地生出一丝怜悯来。男人珍惜一切卑微的生命，一只蹦跳的跳蚤，一只飞舞的蝴蝶，一只蠕动的蚯蚓，一只迷路的蚂蚁……只有在卑微的生命面前，男人似乎才有信心抬起头来。男人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不像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多年的军人，不像，太不像了。
　　 一辆绿皮火车吐着雾气鸣着汽笛从雨雾里驶来，惊到了那只落在电线杆上的无尾燕，它扑棱棱地飞了起来，惊慌失措的样子，动作笨拙滑稽。男人忽然觉得，无尾燕就如现在的自己，不由涌出一股悲凉来。
　　 看着远去的火车，男人恍惚了一下，他不知道这辆火车从哪里来，又开往哪里去，感觉和故乡的方向正好相反。早上男人躲在一辆运煤的火车上，想搭免费车回故乡，被火车司机发现后把他轰了下来，还招来一顿奚落。
　　 男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问路，把故乡的名字说得滚瓜烂熟。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大路小道，男人茫然了，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到故乡。
　　 雨雾天气，天黑得更快，男人加快了步伐，争取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歇脚处。
　　 一路上，男人的脑海里老是出现故乡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以及故乡的山山水水。他仿佛看见，母亲弓着背，站在屋旁的大柳树下朝村外眺望。男人离开故乡的那一年，母亲六十三岁，背有点驼了，现在八十三岁高龄了，她那羸弱的身板，应该早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男人清楚记得，那天早上也是雨雾天，母亲一个劲地往他那黑色的布包里塞路上吃的东西，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家乡小吃，有艾草粄、水煮芋头、番薯干以及六个熟鸡蛋。鸡蛋是家里最高级的营养食品，一般不轻易食用，要有贵客来了才煎一两个摆上饭桌上。母亲说，六个表示六六顺，一路顺，事事顺，出门人图个吉利。
　　 男人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摇头长叹。离开故乡候，男人的双腿好好的，现在右腿残疾了，成了跛子，走路一瘸一拐。
　　 天色，愈走愈暗，路，愈走愈小，眼前是一条弯曲的坑洼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男人走得更急了，空旷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男人忽然听到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来自身后，忽远忽近，飘忽不定。男人下意识回过头，看见三丈开外有个女人，是食店里那个紫衣女人。紫衣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依然对男人笑。男人这回没有回笑，因为他感觉这个女人不正常。至于哪里不正常，男人也说不清，只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怪的。
　　 男人加快脚步，紫衣女人也加快脚步；男人停下来，紫衣女人也停下来。两个人始终保持一段距离。约莫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男人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了，回头，紫衣女人竟然不见了。
　　 男人看看四周，周围只有一条路，可是始终不见紫衣女人的身影。倒是那只无尾燕出现在男人的前方。
　　 黄昏来临，男人来到了一个村子，一条青石板路直通村子的大门，周围蒿草丛生，不见一个人影，凄凉地笼罩在雨雾里，一片破败萧条的景象。
　　 男人进了大门，左边一间屋子门房紧锁，右边也有一间屋子，屋内亮着一盏煤油灯，用玻璃灯罩罩着，里面的煤油快要燃尽了。男人朝屋里望了一眼，看见朱红的柜头上随意搁着一架老式唱机，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屋里没有一个人，冷森森的，好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门也是一直没关闭的样子，唱机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打开了。男人想，门开着，灯亮着，里面肯定有人，他想问问人，自己今夜可不可以在村子里投宿。
　　 男人走了进去，这里有两间房子，外面一间看起来虽然明亮些，但走进去一会儿，就显得阴暗了；里面一间的门开着，像一条深巷，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不敢进去，站在门口问，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声音传到深巷里，又弹了回来，嗡嗡作响，似乎捂在一口缸里。男人想，这里的人可能出去了，又觉得里面似乎有人，明明听见里面有东西的撞击声，虽然很轻，却听得真切，可是，就没人回应。男人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了一点，又问了声，里面有没有人？还是没有人回应，男人感到有点失望，不甘心，又往里走了几步。猛然看见，眼前一个六十多岁七十左右的瘦老头，此刻正闭着一双水泡眼，半躺在一张藤制的躺椅上，十个手指在两个膝盖上有节奏地弹上弹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大约是跟着唱机里的人唱歌。
　　 男人喊了一句，老哥！没反应，再喊一句，还是没反应。当男人想提高声音再喊时，老头睁开浑浊的双眼，侧目问，什么事？继而瞟了男人一眼，说，你是谁？到我屋里做什么？哪个叫你进来的？
　　 是这样的老哥，男人说，我是过路之人，现在天色已晚，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可不可以行个方便?
　　 男人在等老头回答。
　　 老头却久久不回应，仍旧半躺着，睡着了似的一言不发，瘦得皮包骨的左脸颊抽搐了几下，仿佛被蚊虫叮咬了。外间的唱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歌，男人一句也听不懂。
　　 男人刚想返身离开，老头说话了，出门一直往右拐，有间屋子你可以住。
　　 男人想问仔细些，看了老头一眼，又不想问了。
　　 顺着老头的指点，男人出门后一直往右拐。进了村里的一条街道，似乎热闹了一些，还是很少见到人影。流浪狗倒有两只，一黑一白，不怀好意地看着男人。路边的遮雨棚里有卖瓜子水果的，也有现场炸油饼子的，香味扑鼻，男人又感到了饥饿。一阵风吹来，一家写有“王记豆腐”的纸招牌，发出啪啦啪啦声响。愈往街的另一头走，男人愈感觉阴冷。再往右拐，人忽然多了起来，建筑却愈发古老，道路却愈发蜿蜒曲折，迷宫一样。
　　 又向右拐了一个弯，忽听到喧哗的声音，有小孩打闹的声音，有大人呼唤小孩归家的声音，有咳嗽声，有脚步声，有争吵声，有点像集市的景象。可男人仍然觉得冷清，因为他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枯枝败叶在空中飞舞。也许这些声音是从屋里发出的，但每家每户都大门紧锁，窗户紧闭。男人杵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一阵风险些把男人吹倒，他挪动了几步，往前走去。所有的门都紧闭着，男人不知道该叩响哪一家的大门，他犹豫着。天空像一把巨型大伞，开始一点点合拢，道路开始模糊了。男人想，必须叩开一家门，然后找个地方住下。但是，该叩哪一家的门呢。那个怪老头只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出门一直往右拐，有间屋子你可以住。到底是哪一间屋子？
　　 正当男人焦急时，忽见眼前有个简易旅店，像新开的，刷在墙上的白灰还没干透，有一处还往下流，白蚯蚓一样蠕动。男人在门口问了一声，有人吗？稍顷，男人听到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十几秒钟过后，一个矮小的谢顶男人迎了出来，他笑眯眯地对男人说，来了啊。好像他专等男人来住店似的。男人说，我要一间房。谢顶男人还是笑眯眯地说，给你准备好了，不过有点小，你就将就住吧。男人说，没关系，动荡年代，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飘荡的人没那么多讲究。谢顶男人又说，我姓茅，叫我老茅就行。
　　 谢顶男人转身引着男人上楼梯，楼梯的平台上堆放着经年不用的杂物，落满了灰尘。逼仄的楼梯边没有栏杆，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楼梯很长，不知道上了多少个台阶，总之，到房间时，男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谢顶男人见男人气喘吁吁的样子，笑着说，累坏了吧，你先歇着，稍后给你送饭和热水上来。
　　 谢顶男人走后，男人环视了一下房间，真的特别小，床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面积，只有靠门的一块地方还可以自由活动，但转身关门要非常小心，否则很容易碰到床帮上。床头放着一张柜子，约一米二高，颜色是黑色的，由于日久年深，油漆大都剥落了，露出黄白的木质。柜子上放着几根燃烧过的蜡烛，还有一盏已点亮的煤油灯，一灯如豆，光线昏暗。整个房间充斥着那种封闭很久发霉的难闻气味，抑或是久雨未晴的缘故，闻着让人憋闷难受。
　　 男人想换一口新鲜空气，打开房门，来到栏杆边。男人趴在破旧的栏杆上朝下看，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朝上看，空中依然飘洒着毛毛雨，春天雨季来临，离晴天还很遥远。这时，走廊深处有一间房门打开了，灯光从里面倾泻而出，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灰暗的灯光下，男人看见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好像曾经见过，仔细再看，没错，就是那个紫衣女人。她怎么又出现在这里？男人猛然一惊，难道她一路尾随我来到这里？
　　 紫衣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返身进了房间，随即咯吱一声，关上了房门。男人放轻脚步，使劲伛偻着身子，跟了过去，想得到更多有关紫衣女人的信息，她到底是什么人，希望找到一些答案。房间的门没关严，留有一条手指头大小的缝隙，灯光从里面泻出，看不见人，只听到一男一女在小声说话，声音很小，老鼠啃麻袋一样窸窸窣窣的，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传来两声咳嗽声，之后突然停止了说话，好像知道有人在门外偷听。
　　 男人回到房间，空气愈发污浊憋闷，于是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的雾气似乎更浓了，浓得像黏稠的米汤，化也化不开。窗户对面是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树枝和树叶是静止的，三指大的叶片上缀满水珠，晶莹透亮。猛然间，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一条枝干上，一只没有尾巴的燕子静静地落在上面。男人瞪大眼睛瞅着，是白天看到的那只无尾燕，没错，就是它！真是奇了怪了！不知为什么，男人突然有赶走它的冲动，内心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拍着窗户企图惊动它，拍了好一会儿它也没反应，大概是睡着了。男人的眼睛四处搜索，看到柜子上的蜡烛，第一支蜡烛扔出去后，无尾燕动了动身子，再扔一支就差点砸到它了，男人心里一惊，怕自己失手砸到了它。男人只是想赶走它，丝毫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无尾燕抬起头，惊慌地看看四周，然后一跃身子，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瞬间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里
　　 过后，整个村子像掉进了一个死水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狗叫声，愈发使得村子更加死寂。
　　 男人关好窗户，斜斜地仰面倒在床上，虽然走了一天的路累了，想着一定要睡个痛快，但潮湿发霉的床铺和被褥，男人又没了一点睡意，倒像是刚睡醒似的，精神饱满。就像谢顶男人送来的饭食，虽然肚中饥渴，但看着黑黄色钵子里半黑半白的东西，忽然又没了食欲。看看天色尚早，男人想出去随便走走，反正睡不着，去外面呼吸一下山野的空气。男人关好房门，转身下楼梯。到现在男人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住在几楼，这栋房子到底又有几层楼。虽然楼梯上燃起了一根蜡烛，但光线依然很暗，男人的双脚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