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男人听到有脚步声，噔，噔，噔，一下，一下，又一下，像跳着走路。男人停止下楼，侧耳听着。噔，噔，噔，噔，噔，噔，男人始终听不出是上楼的脚步声还是下楼的脚步声，仿佛整栋楼都有噔噔噔声。约莫过了十秒钟后，声音突然消失了，村子复又掉进寂静的枯井里。
　　 男人继续摸索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突然，男人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滑下去，还被什么东西绊了几下。男人试图抓住某个东西让自己停下来，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光溜溜的，没有可以抓住的物件。男人不停地往下落，也不知道要落到哪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大喊大叫起来，期望把楼里的人喊来，让他们拉他一把。可是，楼上楼下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现，就连那个笑眯眯的谢顶男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男人一直往下落，仿佛跌进了万丈深渊。绝望之时，男人啊地大叫一声，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煤油灯还亮着，谢顶男人站在床前看着男人，笑眯眯地说，你做噩梦了。
　　 男人虚弱地说，是的，一个可怕的噩梦。
　　 谢顶男人说，梦见自己下楼掉进万丈深渊了吧。
　　 男人看谢顶男人一眼，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顶男人看着男人说，每个睡在这张床上的人，都会做这同样的一个梦。
　　 男人不解地看着谢顶男人。
　　 谢顶男人说，你不要看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很多事情经历了自然就知道为什么，只是时间的问题。别想了，你接着睡吧。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走了。
　　 谢顶男人走后，四周又是一片寂静。男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又是怎么睡着的。男人摸摸被褥，潮乎乎的，甚至还有点粘。男人抬起手一看，原来自己的手里全是汗，而且手上留有白灰的痕迹，指甲缝里有新鲜的污物，像是抓什么东西留下的。再看看身上的衣服，碰得到处是灰，像在地上滚过一样。男人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刚才自己真的滚下了楼梯？那么自己怎么又睡在了床上？还有那个怪怪的谢顶男人以及他刚才说的话，这些疑问令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男人坐在床上想刚才的事情，忽然觉得饿了，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男人想起谢顶男人送来的饭食，目光投向柜子上面，那个黑黄色的钵子不见了，应该是谢顶男人收拾走了。男人感觉真的很饿了，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体力劳动，肚中空空，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必须下去弄点吃的。男人心里想。
　　 男人不想让自己的走动声打扰楼里的其他人，轻轻关门，轻轻迈步，穿着布鞋的脚下无声无息，像走在厚厚的草地上一样，飘悠悠地到了楼梯口。跟刚才梦里的一样，楼梯上真的燃起了一根蜡烛，点蜡烛的地方和蜡烛的颜色也丝毫不差，就连光线的明暗程度都一样。男人想，莫非刚才的不是梦？男人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下楼梯。男人往下看去，下面一片漆黑，如同地窑。男人像个盲人一样，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越下走，潮湿的气息就越浓厚，那种封闭已久的甚至有点热乎的湿气扑鼻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男人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走下楼梯，似乎从教堂的最高处一步步走下来，或者说从埃菲尔铁塔上走下来也不为过。
　　 这时，从底层的楼道里传来说话声，男人看到了谢顶男人，他身边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男人奇怪地发现，谢顶男人明显老了许多，刚见到谢顶男人时，也就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可是眼前的谢顶男人，少说也有七十岁，双手颤巍巍地握紧手杖，脸上的皱纹刀刻一般，原本就稀疏的头发，现在少得像狂风扫过后的院子。
　　 转过身，谢顶男人差点踩到了男人的脚，他似乎很吃惊地看着男人，说，你是住店还是找人？男人说，我已经住下了。谢顶男人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直直地看着男人。男人说，老茅，你不认识我了吗，是你把我带到楼上的。谢顶男人说，你怎么知道我叫老茅？男人说，是你告诉我的呀，你说你姓茅，叫你老茅。谢顶男人说，我说过吗？可我记得没告诉过任何人。
　　 男人笑了笑，想再说什么，又没说。谢顶男人这回没笑，他那招牌式的笑眯眯不见了，反之对男人怀有敌意。
　　 这时，谢顶男人身边的小女孩哭了。小女孩是被门槛绊倒的，谢顶男人也不把她扶起来，反而大声呵斥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跌倒了就要自己站起来，别指望着任何人会帮你！
　　 小女孩的哭声立马停止，她有点委屈地自己爬了起来。
　　 看着小女孩和谢顶男人，男人站在原地愣神，他一时想不起自己下楼的目的，拍拍脑袋还是想不起来。因为，男人现在的肚子又不饿了。
　　 男人出门一看，发现天色还没暗下来。这怎么可能呢，进村子的时候已是黄昏了。更让男人惊讶的是，村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眼前的景物变了，雨雾笼罩下的房子更加的矮小破败了，不是一层楼就是两层楼，至于三层楼的房子，一个也没有，感觉时光倒回了二十年前。男人转身看看身后的房子，也是两层楼高。男人怎么也想不通，两层楼高的楼梯，自己竟然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下来。
　　 男人漫无边际地在村子里转，觉得自己曾经走过这些路，又无法想起来，有一种遥远而迷茫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雨雾天的缘故，整个村子朦朦胧胧，看不清轮廓，也看不清是什么地方。男人站在一条街的尽头，再往前走，是岔路口。雨点细密如丝，风一阵紧似一阵，密密的雨点在空中歪扭着身子舞蹈，像一群白色的精灵，它们的眼睛细如针眼，嘴巴细如发丝，叽叽叽地对男人说话，仿佛在说，来吧，和我们一起跳舞吧。远处一个黑点在空中翻飞，好像在和雨点挑战，雨点包围着它，而它在雨雾里不停地翻飞。男人往前走了几十步，看清是一只燕子，也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只无尾燕。男人继续往前走，无尾燕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的路口边站着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虽然距离远，但男人确信，这个紫衣女人就是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个紫衣女人。男人停下脚步，没有紧跟着往前走，远远地看着这个在雨雾中站着的紫衣女人，看上去她典雅高贵，似乎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男人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正常了，一直是自己想要拥有的那种女人。母亲也肯定喜欢这样的女人，要是她老人家见到自己的儿媳妇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男人这样想着。可是，她老人家现在躺在病榻上，或许奄奄一息了。想到这里，男人的心刺痛了一下，更急着要快点回到故乡去。
　　 男人情不自禁地朝紫衣女人走去。紫衣女人一直背对着男人，只能看到一个迷人的背影。越走近她，雨下得越密，风也吹得更起劲。男人已经走到她背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从后面搂住她，但男人没有这么做，他想看到她的正面，看看她的脸。男人试着把手放到她的肩上，然而伸出去的手够不着她，还需要再往前走点。于是，男人迈大脚步，但是，脚下蓦地打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这时，之前见到过的两只流浪狗，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死死地咬住男人的两条腿。男人疼得不行，大声叫了起来，同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想把这两只狗赶走，好保护那个紫衣女人。可是，流浪狗始终不松嘴，时间每走一秒，痛苦就增加十分。男人想看看紫衣女人怎么样了，是不是还站在那里。没等男人看清楚，突然就醒了。
　　 当男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村子里的一条青苔斑斑的青石板路上。远处传来悠悠钟声和火车汽笛声。天色像人濒临死亡时的眼睛，一点一点合上，黑夜即将来临。灯火稀疏，家家户户的房门紧闭，没一个人影，静悄悄的。男人站起身来，打量这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似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的肠子，空空荡荡。抬眼看见那只无尾燕在前面的雨雾里飞飞停停，男人下意识跟了上去。到了一个岔路口，男人看不到无尾燕了，他一直跟着它，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好像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迷迷茫茫的世界，没有一丝活气，听不到丝毫声音，也见不到任何活物，甚至空中飘舞的雨点，仿佛也是静止的。男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只觉得双脚不听大脑使唤，一直往前走。穿过一条逼仄的小巷，眼前就是村子的大门了。男人走到门口时，大门内的两间屋子的门都关上了。其中那个怪老头住的那间屋子，透出暗淡的微光，里面的唱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歌。男人没有去打扰老头，也许他不在房里，也许他已经睡了。男人情不自禁地向村外走去，走着走着，男人又看见了那只无尾燕，似乎从未离开过他，只是一直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男人看见无尾燕忽然慢慢落下来，最后落在地上静止不动了，落在了一个人的身边，那个紫衣女人的身边。这回不会还是一个梦吧？男人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有痛的感觉。天色将晚，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做什么？也许有什么心事，在屋里待不下去，或许刚刚和屋里的男人吵架了，所以才出来，让自己的心静一静。男人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该走过去跟她打声招呼，毕竟曾经见过面，彼此算是认识了。在这样的乱世里，在这样的一个细雨飘飘的雨雾天里，一男一女站在一起，聊聊各自的烦恼，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理想和愿望，是这一辈子最浪漫的事。也许，从下一刻开始，两个人会有别样的生活和另外的命运，或许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出现，而我就是那个她要等的人。想到这里，男人壮着胆子走向她，一步，又一步，一点，又一点地靠近她。
　　 越是靠近她，男人的心跳得越是厉害，他不得不用手压住乱跳的心脏，深怕它蹦了出来。男人故意把脚步弄出声音来，提前让她知道身后有人，这样才能让她见到自己后不至于尴尬和紧张。但是，紫衣女人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她太专注了，男人想。
　　 男人离紫衣女人更近了，他使劲把脚步声踏响，只要她听到啪啪啪响的脚步声，肯定会回头看，看走过来的人是什么人，可是无论男人怎么用力，她仍是无动于衷，宛若没有听到一般。也许，她已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吧。紫衣女人始终背对着男人，他无法看清楚她的脸。近了，更近了，男人把手伸向紫衣女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然而，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在男人的一击之下，她杳无踪迹。男人四处搜寻，就是找不到她的身影。漫天的雨雾仍然没完没了地下，似乎永远没有止住的时候，紫衣女人仿佛也化为雨雾，跟随它们在黄昏的天地里舞蹈。而落在紫衣女人身边的无尾燕，也不知去向。
　　 男人茫然地站在紫衣女人刚才站过的地方，他想知道紫衣女人如此专注到底在看什么，于是他如紫衣女人那样举目眺望。男人满眼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雨雾，他不理解紫衣女人为何对雨雾如此钟情，难道她能透过雨雾看到别的景致？这样想着，男人也一动不动，朝一个地方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五秒，十秒，十五秒，二十秒......忽然，男人眼里出现了熟悉的道路，说熟悉不太确切，应该是熟悉而陌生的道路。男人看到了一条通往故乡的小路，小路的左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右边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一块连着一块的青石板，发出蓝幽幽的光，这光一直向前延伸，无止境地延伸。
　　 这条小路，男人太熟悉了，二十年前，他走过无数次，自己的脚印不知道重叠过多少回。男人清楚记得，顺着这条小路走下去，有一个茶亭，茶亭里有三条给人歇脚时坐的石条凳。年少时，男人曾在石条凳上睡过觉，那是有一次和母亲挑柴去集市上卖，他实在太累了，光溜溜的石条凳凉沁沁的，他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母亲怕儿子着凉，脱下自己破旧的外衣，盖在他身上，一直在旁边等他醒来。
　　 想到母亲，男人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在今夜赶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男人一直朝眼前的小路走下去，他想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了。飘飘洒洒的雨丝停了，雾也散了，天色却愈来愈暗，道路愈走愈小，路两边蒿草丛生。走着走着，三条路出现在男人眼前，朦胧中，路的尽头都是连绵的大山——没有路了。男人绝望之际，忽见一条路的中间停放着一副担架，上面用白布盖着什么东西。男人上前揭开一看，猛地吓了一跳，白布盖着的竟然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恍惚间，男人隐约听见从远处飘来阵阵悠扬的钟声。抬起头，男人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紫色身影，他忙跑过去，几秒钟后，紫色身影不见了。懵懂时，一只没有尾巴的燕子，从男人头顶歪歪斜斜地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