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8日下午1点多，家族群里突然传来大伯的消息：我那已逾92岁高龄的奶奶已于上午11∶15停止了呼吸，驾鹤西去，与天堂中的爷爷团圆了。
　　 这一噩耗，来得并不突然，因为头天深夜，大伯已在群里说了，奶奶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并伴有发烧。当时，我感觉奶奶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没过12小时，她就……
　　 对于奶奶的离去，我竟一滴眼泪也没流，复杂的心情甚于悲痛，我与奶奶并不亲。只因我生下来就有残疾，这使得重男轻女的奶奶更加不喜欢我，甚至多次教唆我的父母抛弃我，以便早点给她生个健康的孙子，好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但是舐犊情深，父母并没有将我抛弃，反而更加疼惜我宠爱我。对此，说我一点不恨她，那是假的。但是和怨恨相比，我更加可怜更加心疼奶奶，因为奶奶这一生，过得太委屈、太憋屈了。
　　 我曾经多次写过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却从没写过我的爷爷奶奶，这便是主要原因。现在，抛开恩怨，我要写写我那苦命的奶奶，顺便也写一写我那男权思想极重的爷爷。
　　 一、苦涩的童年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我的奶奶出生于山东乳山市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可怜的奶奶，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成了没娘的孩子，奶奶悲惨的一生从那时就开始了。
　　 奶奶的上边有很多的哥哥嫂子。嫂子们对她很不友好，总是趁着丈夫和公公不在家时，欺负年幼的小姑子，不仅将家里的脏活累活都交给她干，没事时还拿她寻开心，甚至连那些仆人也跟着一起欺负这个没娘的二小姐。
　　 但是奶奶从没反抗过，也不曾将委屈倾诉于父兄，好像她生来就该受委屈。奶奶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被嫂子们的戏谑所吞噬，被繁重的家务所占据，没有美好和幸福可言。
　　 奶奶一生没进过学堂，不认识字，只学过一些女工和三从四德，这就注定了她今后的人生不会幸福。
　　 二、不幸的婚姻
　　 成年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安排下，奶奶嫁给了同样是地主出身的爷爷。虽然是门当户对，但是奶奶的婚姻极其不幸。我的爷爷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根本就不把妻子当成人看。奶奶完全成了爷爷不花钱的保姆和生育工具。奶奶一连生了四男二女，还要照顾爷爷未成年的弟妹，却没有换来爷爷的一丝感谢和疼爱。
　　 那时，爷爷在工厂里当会计，一个月的工资只有18元，根本就养不起六个孩子和两个弟妹。为了更好的生活，奶奶也出去工作了。但是奶奶所挣的钱全部都要交给爷爷，自己一分钱也拿不到。
　　 每次去买菜，都是夫妻俩一起去。每当奶奶想要买水果时，爷爷都会大骂∶“你买回去吃了等死吗？”待奶奶大包小包地把菜提回家后，爷爷就把水果都吃光，一点也不给奶奶留。
　　 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奶奶一个人掂量。饭菜做好后，总是爷爷和他的兄弟几人及孩子们先上桌。奶奶总是在厨房忙完后，才能上桌吃饭。可是，桌上早已一片狼藉，奶奶也只好吃家人的残羹剩饭。偶尔，奶奶也会捡点好的吃，换来的却是爷爷那冷剑般的眼神狠狠地剜向她。若奶奶不管不顾地继续吃，就会换来爷爷的一顿打。奶奶却从不曾反抗过。在奶奶的世界里，丈夫就是她的天，丈夫的话要听从，丈夫的打骂要忍受。
　　 不敢反抗爷爷，奶奶只能把满腔的愤怒向幼小的孩子发泄。那时我的父亲出名的淘气，每次出去都会惹些小祸，使得左右邻居总是向奶奶告状，说你们家的二小子（父亲排行老二）又惹祸了。奶奶便不分青红皂白，拿起鞋底子就朝父亲拍去，“hai死你“是那时奶奶常说的话。明明有时父亲是被冤枉的，被人欺负了，奶奶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因此当时的父亲，在外被人骂作狗崽子，被人追着扔石子打，回家又要挨奶奶的打，却没有倾诉的对象。这只是爷爷不在家的情景。
　　 爷爷在家时，奶奶便没有说话的权利，更不敢教育孩子。每当奶奶教育孩子哪里不对时，爷爷便当着孩子的面，先骂奶奶一顿∶“你个臭娘们，你不识字，你懂的啥？还敢教育孩子，别把孩子教坏了。我的孩子不用你教育。”甚至，在爷爷面前，孩子们都敢反骂奶奶，爷爷看着不管，还和孩子们一起来训斥奶奶。
　　 看到这里，你们一定以为我的爷爷很溺爱自己的孩子，才会这样对待奶奶吧？实际上，爷爷从不溺爱哪个孩子，若是孩子们犯了错或考试没考好，他比奶奶打得还狠，他只是没把奶奶当有尊严的人看。
　　 大家也能猜想到，这样的家庭环境，教育出来的孩子肯定会经常忤逆父母。是的，在爷爷家里，哪个孩子都敢数落奶奶，哪个孩子都敢和奶奶顶嘴。
　　 有一次，奶奶拿钱出去买菜，不小心弄丢了一毛钱，回到家后，还没等到爷爷下班回家，就被几个孩子训斥了。其中，骂得最狠的便是我的父亲。父亲小时候因为总挨打，一恨在心，长大后，性格变得极其暴躁，总是对奶奶说一些难听的话。丢钱这事足足让孩子们和爷爷说了几个月，使得奶奶再不敢拿一分钱了。
　　 还好，除了忤逆奶奶之外，爷爷家的六个孩子全都没有犯过大是大非的错误，更没有哪个孩子犯过法，进过监狱。当时正是文革期间，由于家庭成份不好，多次挨批斗，都被人搞怕了，即使我那再放荡不羁的父亲做人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事，牵连到家人。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爷爷家教管得严，这六个孩子在学习上都是名列前茅，我的老叔是清华的高材生，毕业后定居于加拿大；我的父亲爱好无线电，他的小发明创造多次获得了国家的专利，工作后成为了单位里的技术骨干，年年被厂里和市里评为先进工作者，非常受厂领导和市领导的重视……这都与爷爷对几个孩子在学习上的严格要求分不开。
　　 爷爷握有家里的财政大权，自然就成为了家里的采购员。每到年节，他总要为每个孩子置办新衣新鞋。可是每次到了奶奶那，不是没有合适的尺寸，就是钱不够了。爷爷没有在奶奶身上花过一分钱。可想而知，奶奶的心里有多么的憋屈。
　　 等到孩子们上班挣钱了，穿了十几年旧衣烂衫的奶奶也终于穿上了新衣服。爷爷看着孩子们给奶奶买回的新衣服，又说起了风凉话∶“行，咱家还缺少一块抹布，你们给你妈买的这件衣服正好拿去当抹布擦地。”
　　 爷爷平时丝毫不关心奶奶，在危难关头，更显得极其冷血，不顾奶奶的死活，还不如一个热心的邻居。生我老叔时，奶奶难产大出血几近休克，胎儿迟迟不出来，爷爷还在那里无动于衷地说：“同样是女人生孩子，别人痛痛快快就生下来了，你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生不下来？快点生，别把我儿子憋死啊！”
　　 幸亏邻居家的大嫂发现，及时把奶奶送到医院，做了剖腹产手术，奶奶和老叔才都活了下来。当时接诊的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五分钟，大人和孩子就都保不住了。
　　 生产后的奶奶身体极度虚弱，无力照顾幼小的婴儿，打算把老叔送给人，但爷爷反对。无奈，奶奶忍着伤口的剧痛，强打起精神来照顾尚在襁褓中的老叔。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但是，奶奶家的孩子一个也没有饿死，都长大成人了。那时，奶奶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六个孩子都吃饱。奶奶也因此养成了一个毛病——过度节俭。
　　 看到这，你一定会有疑问∶节俭，这本是我国的传统美德，为什么说它是毛病呢？是的，我承认，节俭是一项美德，但是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的，一旦过了那个度，就有弊无利了。
　　 奶奶的节俭到了极端，以至到了物质极其丰富的21世纪，人们都讲究科学饮食，讲究养生。但是奶奶仍然吃着咸菜疙瘩和大葱蘸酱，把肉类和蛋类都留给爷爷吃，她自己专拣剩饭剩菜吃，甚至一些食物发霉变质了，奶奶仍然照吃不误，一点也不舍得扔掉。
　　 为此，儿孙们劝说她无数次，她仍旧不改，还和我们忆苦思甜地讲起当年挨饿的事情。
　　 三、奶奶与我们母女的恩恩怨怨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奶奶家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到了恋爱成家的年纪。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响，奶奶对每个孩子的婚恋都要管。孩子们的配偶，她有一多半都不满意。
　　 其中，奶奶最不满意的一个，就是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外公被打成右派后，一家人在农村生活时间较长，我的母亲与城里的姑娘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这在奶奶眼里就是土得掉渣了，再加上母亲的个子不高，奶奶怕以后生下来的孩子也长不高，极力反对父亲的这门婚事。
　　 可是父亲相中了母亲的美丽善良，两人的介绍人我的堂舅是父亲多年同窗中最要好的哥们，所以父亲认定了母亲，非母亲不娶。奶奶曾经当母亲的面说她不满意这门婚事，让母亲离她的儿子远一点。为此，父亲和奶奶吵了起来。母亲对此极其看不惯。当时就决定和父亲分手。
　　 但是，父亲对母亲穷追不舍，天天去我外婆家，不是帮外婆刷碗，就是帮外公拖地。多才多艺的父亲既会无线电修理，又会木工。父亲利用业余时间，给外婆家打了一套组合家具，又组装了一台黑白电视。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般百姓人家都是稀罕物，邻居们看到姥姥家里的准女婿会做这些东西，都非常羡慕。姥姥姥爷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在姥姥姥爷的劝说下和父亲的软磨硬泡下，母亲终于同意嫁给了父亲。
　　 我父母就这样结为秦晋之好了。
　　 在一般家庭里，即使婆婆对刚过门的儿媳再不满意，只要儿媳为他们生下后代，婆媳关系都会有所缓和。但是母亲第一胎生下我这个女孩，而且因为难产，我一生下来就窒息了，虽然抢救了过来，却被诊断为脑瘫，将会终身残疾。
　　 奶奶本在另一个城市，当时的想法是母亲生的是男孩，她就来伺候月子；若是女孩就不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奶奶极其失望，她不明白自己家里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儿媳妇儿竟会给她生出一个残废孙女，这要是让邻居或朋友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笑话我们于家。必须要马上抛弃这个孩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奶奶电话告诉父亲，把我扔掉或掐死，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家里生出一个残疾儿，她最近胸口疼，不能去伺候月子了。
　　 我是父亲的亲生骨肉，父亲怎么舍得把我扔掉呢？当时父亲只对母亲说，奶奶身体不舒服，不能过来伺候月子了。
　　 就这样，父母把我抱回了家。由于我残疾，吃喝睡都不正常。但是，父母丝毫没有嫌弃我的残疾，他们花了比正常孩子的父母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呵护我。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奶奶一来我家，看到躺在床上的我既不会翻身，又不会坐，一天到晚只会哭个不停，奶奶就会挨声叹气地说，谁谁家的孩子比我小半岁，都能出去帮大人打酱油了；我这样总躺在床上哭，何时是个头啊？不如把我掐死，早点给她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孙子。
　　 每当这时，妈妈总是流着泪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我被奶奶抢走掐死或丢掉，我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怎能狠心抛弃我呢。奶奶如此的教唆，让妈妈更加怜惜我，更加心疼我。
　　 父亲从没对我说起奶奶如何容不下我，因为我和奶奶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爸爸肯定不希望我因此怨恨奶奶。但我猜测奶奶也曾教唆过父亲这类事，但是父亲非常爱我，奶奶一对他说这些，爸爸肯定会和她大吼。奶奶一看父亲不听她的，害怕破坏他们母子感情，才会经常教唆我母亲的。
　　 由于我这个心爱的女儿身染恶疾，再加上奶奶总催促早点给她生个健康的孙子，造成父亲的不胜其烦，原本就暴躁的父亲脾气更加古怪，总是和母亲吵架，拿母亲撤气，怪母亲生下我这个残疾孩子，让他在亲人面前抬不起头。母亲很少和父亲吵，只是抱着我默默地流泪。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用这话一点也没错。父亲的脾气那么的不好，却很少对我发脾气，更是从没打过我，父亲把他那全部的柔情都给了我。自打我记事起，只要父亲在家，我就呆在父亲的怀里。我小时候总闹人，爸爸总是哄着我，不是给我唱儿歌，就是给我讲故事，还教我背古诗。由于我不能跑跳，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玩耍，所以我就对父母给我讲的东西感兴趣。无论父母给我讲什么，只要听一遍，我都能记住。我那含糊不清的话语只有父母能听懂。因此，爸爸更加宠爱我了，他总夸我聪明，是个可塑之材。
　　 父亲也像我的祖父母一样，吃穿都舍不得花钱，唯有在给我治病上不吝啬钱财。在我十岁以前，只要听到哪里能治脑瘫，父母就会带我前去医治。
　　 这在奶奶的眼里，父亲无疑变成了疯子，我只是个赔钱货，即使治好了，长大以后也要出嫁。这不是在给别人家的媳妇花钱治病吗？如果是个带把儿的，能给于家延续香火，花再多的钱她都不管，她甚至还会出钱资助我们，可我偏偏是个丫头片子，奶奶极其不甘。
　　 父亲不理会奶奶，继续为他的爱女寻医问药。可怜天下父母心，爱女心切的父亲，甚至相信了江湖术士，带我去过尼姑庵，和尚庙，只希望有什么偏方土方，把我治好。但是残酷的现实就像一只可怕的魔爪，总是会将他们的美梦无情的揉碎。无论是有名的大医院，还是不知名的小诊所，都治不好我的病。万般无奈下，父母带我走上了锻炼身体的道路。那时父亲是单位里的技术骨干，会修理电器和各种仪表，深得厂领导的器重。父亲通过关系，给母亲找到一个轻松的工作。这样，在厂领导的照顾下，妈妈可以带着被幼儿园拒收的我到单位工作了。每天，在忙完自己的分内工作后，只要有一小会空闲，妈妈就会架着软若面条的我一步步向前挪动。爸爸虽然工作繁忙，但是每天中午他都会放弃午睡时间，带我在外面练习走路。每天晚上从六点到九点，这三个小时也是父亲带我锻炼的时间。今天的我能独自外出步行，而没有瘫痪在床，都是父母那时坚持带我锻炼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