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能记事时，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奶奶家探亲。我不知为何哭个不停，父亲怎么哄我都哄不好，但仍然在耐心地哄我。奶奶看不下去了，说父亲不能这么惯着我，再哭就打我一顿。幼小的我听不太懂他们的具体谈话，但已意识到奶奶不喜欢我，她也不让爸爸喜欢我。于是，我用眼睛瞥了一下奶奶，以示我对她的反感，然后极其艰难地把头扭向爸爸身后，我趴在爸爸肩上，哭得更厉害了。父亲轻轻地拍着我，温柔地哄着我，又和奶奶吵了一架，就抱我离开了奶奶家。
　　 这一情景，我永远难忘。我想，我对奶奶的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奶奶也成为我童年时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儿时，我也曾独自与祖父母生活过。奶奶虽然只看过我几天，但我的种种“缺点”却被奶奶说了大半辈子。那应该是1985年的夏天吧。我们这里要发大水的消息袭卷了整座城市。大家都在议论着最好把老人和孩子送到远方的亲戚家，这样，来洪水时，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才能无牵无绊地逃亡和救援。父母也不得不把我送到鞍山的奶奶家。
　　 一说让奶奶看我一段时间，妈妈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那是妈妈第一次与我分离，我去的地方还是奶奶家。她无法想象到，没有了她和父亲的保护，奶奶会如何虐待我，有那么一刻，妈妈甚至不想把我送走了，即使真的会遇难，她也要
　　 和我在一起，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宝贝闺女。妈妈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不让任何人从她怀里抢走我。但是到了最后，父亲还是忍着心痛，从母亲怀里抢走我，送我去奶奶家。
　　 到了奶奶家，从父亲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只误闯入狼窝的羊，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无尽地恐惧吞没了我。任凭爷爷奶奶怎么哄我，我都狂哭个不停。
　　 奶奶失去了耐心，把我扔到床上，竖起手指，气愤地对我吼到∶“别哭了，再哭，我就掐死你！”
　　 有那么一会，我停止了哭泣，惊恐的望着奶奶那张狰狞的脸，仿佛面对着一只兽性大发的恶狼，害怕被她生吞活剥地吃掉。接着，便是更尖锐的嚎啕。奶奶对我没办法，“啪”的一声只好扇了她自己一个耳光。
　　 奶奶喂我吃饭时，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我说到；“你个小废物，就因为你，我儿子对我吼得更凶了。我现在喂你吃饭，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喂我吃饭。不说喂我了，你能喂你爸吃饭吗？也不知道你爸是对你着了什么魔了，竟然会这么欢你。”我听到奶奶对我说的不是好话，就哭了，结果呛到了，把满嘴的饭都喷到了奶奶的脸上，把奶奶气得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你个白眼狼，我好心地喂你吃饭，你还喷我一脸。”
　　 别看奶奶平时总是教唆我的父母掐死我和饿死我。但当父母不在我身边时，她却没有太虐待我。她也把我抱在怀里，哄我逗我。面对着有时哭个不停的我，她除了打我一顿出出气外，并没有像她对母亲说的那样掐死我让我饿死我。我想，她是怕真的把我弄出个三长两短来，父亲可能永远不会原谅她了吧。
　　 还好，那时还有亲爱的爷爷在陪伴我。记忆里，爷爷是喜欢我的，爷爷对我会比奶奶有耐心，爷爷会陪我做游戏，给我讲故事。总之，我和爷爷不知要比和奶奶亲多少倍。
　　 那次，我只在奶奶家呆了不到一个星期，奶奶就通知父亲把我接了回去。
　　 这短短的七天，对我和奶奶来说，犹如七年那么漫长，也让奶奶记了半辈子，奶奶就像祥林嫂那样，见了谁都会说一遍有关我这段的“光荣历史”。
　　 与此同时，奶奶和我说的最多的另一句话，就是∶“虽然你残疾，啥都不会干，挑理可是生来就会的。”
　　 那是有一年春节，父母带我去奶奶家过年。当时奶奶并不在家，直到那天晚上才回来。奶奶一进门，就看到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堂妹（三叔的女儿），还没等脱下衣服，就去抱她，慈爱地说着∶“乖孙女儿，几天不见，可把奶奶想死了，来，让奶奶抱抱。”过了很久，奶奶才看见母亲怀中的我，她仿佛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从母亲怀里接过我，笑着说，“大孙女也来了，快有半年没见了，奶奶也想你了，奶奶也稀罕稀罕你。”看到奶奶那的脸，上次恐惧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于是，刚能把话说全的我扭过头去，情不自禁地说出“你喜欢小妹，不喜欢我！”说完，我便扑向对面的母亲。
　　 奶奶当时十分震惊，在她的印象中，我应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智障儿，她万万没想到，我会看懂她那敷衍的表情，更没想到我会说出那般“骇人听闻”的话。
　　 我想，我那句“骇人听闻”的话应该在奶奶的记忆中刻骨铭心了，因为，后来奶奶每次见到我，都会提起，并会怪我挑她的理。
　　 奶奶一看母亲这么爱我，不听她的劝解，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我身上，丝毫没有给她生孙子的打算，就想拆散父母的婚姻。她不再劝父亲抛弃我了，她要父亲再找个城市有学历的姑娘成家，早点给她生个健康的孙子。父亲没有理会她，依然和母亲带我寻医问药和锻炼身体。
　　 母亲知道奶奶的挑拨离间后，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生个健康的儿子来争一口气。感谢上苍，遂了母亲的心愿，让她顺利地生下了我那健康的弟弟。
　　 弟弟出生后，我便成了奶奶家最不受欢迎的人。弟弟出生的那一年春节，父亲带着全家去奶奶家过年。奶奶看见心爱的孙子，满心欢喜地抱着他，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奶奶那么高兴。
　　 在吃年夜饭时，奶奶看见我吃饭还掉一大半的饭粒，就失望而又心疼地说∶“小茗啊，你咋一点进步也没有呢？你吃一顿饭掉下的饭粒，足足能喂饱一群鸡了。现在我真后悔年前没有买几只鸡回来，白瞎了这大半碗饭了，啧啧啧”。（这也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直到我出嫁后，当着我爱人的面，奶奶也不止一次说过，一直说到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为止）。
　　 听到奶奶的话，我又不高兴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我被呛到了，将嘴里的饭粒喷到对面的堂妹和表弟的脸上。
　　 年幼的他们好像被我吓到了，都大哭了起来，看着自己心爱的孙女和外孙被我这个犹如怪物似的姐姐吓哭了，奶奶很生气地下了逐客令∶“以后你别来了，让你爸带你弟弟来就可以了。”
　　 之后的十五年里，母亲再没带我去过奶奶家，都是父亲带着弟弟去奶奶家过年。春节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然而，在这个全中国人最喜庆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四口却要分别两地。
　　 许多年的春节，都是我和母亲独自在家度过的。大年三十儿晚上，屋外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屋内却是我和妈妈的抱头痛哭，凄凉无比。我们母女好像是被全世界遗忘的一对弃儿，仿佛春节的团聚和快乐不属于我们。我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爸爸和弟弟过年时一定要去奶奶家？为什么他们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陪我放鞭炮，我要爸爸给我穿新衣、扎辫子……”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妈妈也不说话，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无声地哭泣，不知不觉的，我们就在满脸泪花中迎来了大年初一的朝阳……
　　 从六岁到二十岁，我们母女俩有十五年没去过奶奶家，没见过奶奶家的亲人。但是，爷爷奶奶每年都会来我家给他们的宝贝孙子过生日。我比弟弟提前三天过生日，他们却从不给我过生日，每次，他们都是在弟弟生日的前一天来我家，给弟弟买了许多玩具，却从没给我买过一件礼物。当我看到弟弟开心地玩着新玩具时，总是失落地小声嘟囔着∶“奶奶，前天是我的生日……”这时奶奶才说∶“奶奶记性不好，奶奶忘了我大孙女的生日，明年夏天爷爷奶奶一定会提前来给大孙女过生日的。”结果第二年夏天，他们还是在弟弟生日的前一天来我家，给弟弟买了许多礼物，依旧没有一件送给我的。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久也想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那么说，让我和母亲都觉得有些可笑，而父亲却又根本不信奶奶会这么说。
　　 那是一年的初夏时节，我和奶奶翻看着一本影集。当我们翻到一张父亲抱着幼年的我的照片时，奶奶不禁地感叹到∶“你爸对你太好了，他为了你耽误了美好的前程，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爸啊。”当时的我尚不理解此话的含义，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识的丰富，我明白了此话的含义，但我并不懂得奶奶为何这么说。父亲并没有为了我辞掉工作。他只是利用厂里的大休时间带着我去治病。治病的过程中，若单位有事找他，他会马上回到工作岗位，让我们母女俩在医院医治。父亲虽然经常坐火车在医院和工作单位之间来回奔波，但基本上没有耽误重要的工作。如若我耽误了他的前程，父亲为何会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啊？奶奶又为何这么说呢？
　　 我也曾经和父亲聊过这个话题，并询问过爸爸，我是否耽误了他的人生。爸爸坚决地否认了，他说从没为我牺牲和放弃什么。他说，我是他最爱的女儿，是他最大的骄傲，他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有残疾，他却没办法让我康复。如果能将我医治好，他愿意付出所有，甚至让他少活几年，他也愿意。当我又提到此话题时，爸爸有些生气了，他不耐烦地说∶“别再胡说八道了，你奶根本不会这么说”。当时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倔劲，仍然坚持己见，还说，弟弟可以作证。这时，从没对我动过粗的父亲举起拳头做出要打我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非常难看。很久很久，父亲的拳头都没有落下。最终，他放下拳头，转身离开了。就在父亲转身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爸爸的眼眶湿润了。我想父亲是相信了我，只是他不愿相信奶奶会这么说罢了。此后，我再也没对爸爸提过此事。
　　 母亲听到后，竟然哈哈地大笑起来∶“你怎么会耽误你爸的美好前程呢？这是我听过你奶说过最好笑的一句话，你耽误你爸的人生，你爸还是优秀工作者，还是班长科长，你要是不耽误你爸，你爸就能当上厂长局长甚至市长了是不是？我看你奶说的这句话是怪你耽误了他们的母子感情还差不多。”
　　 父亲每次从奶奶家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小礼物，说∶“这是你奶给你的，你奶非常惦念你，总问我你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还叫我告诉你写不完作业就别写了，千万不要耽误睡眠。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这些都是父亲善意的谎言，我从没有相信过。如果奶奶真的惦念和心疼我，为什么她在我家时不亲自和我说呢？我知道，父亲其实是很爱奶奶的，很在乎奶奶对我的感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们祖孙二人能够相亲相爱，因为我和奶奶都是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现实总是不如他所愿，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这种想法近乎天方夜谭，奶奶永远也不会真心喜欢我，即使我得到了众多媒体的关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可，得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尊重和理解，奶奶也不会像对待堂妹那样对待我这个残疾孙女。
　　 母亲退休了之后，就想在我家附近买一套房子，把爷爷奶奶接过来，更好地孝敬他们。这些年，爷爷奶奶每年都要来我家小住，他们渐渐地发现，母亲是个善良而又勤劳的人。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接受母亲和我，但是母亲却将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爷爷奶奶最终被母亲的真诚和善良打动了，并多次表示想到我们家来养老。
　　 面对着一直对自己不满意的公婆终于接受了自己，母亲非常高兴，立即就答应了，说等她退休了就把他们接来。母亲退休了，立即兑现了承诺。她和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在我家前面买了房子，把爷爷爷奶奶接了过来。
　　 这样，婆媳俩就能经常见面了，慢慢地，奶奶就把母亲当成了亲闺女，什么话都和母亲说。在听到奶奶年轻时候的遭遇以及爷爷的渣男性格后，母亲不禁感叹到奶奶这一生活得真憋屈。，妈妈心里堆积多年的怨恨一下子就都云开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奶奶的怜悯与心疼。
　　 妈妈对我说∶“闺女，我们不要怨恨奶奶了，奶奶年轻时候过得多悲惨啊，其实她也是封建思想的受害者，不是奶奶容不下你，是她以为残疾人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生轮回转世才会有残疾的。我希望你能原谅奶奶，在她的有生之年善待她，让她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好吗？”
　　 面对妈妈的提议，我没有回答。我心想，奶奶那样对我，还想让我放下怨恨，好好对她？我可没有妈妈这般善良，这般容易释怀怨恨。从小到大，奶奶对我的所作所为，我会记得一辈子的，我又怎么能不恨她呢？
　　 也许我和奶奶前世真的就是一对冤家吧，奶奶接受了我的母亲，却仍然没有接受我。那时我们家和奶奶家住在前后楼。母亲总是先去奶奶那里，帮奶奶打扫卫生，而留我独自在家写作。等母亲把饭做好时，奶奶才打电话叫我过去吃饭。有时，没等接到电话，我就去了奶奶家。而这时，奶奶就会像是开玩笑、却又一脸严
　　 肃地说∶没打电话叫你，你咋来了？”一开始，我并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说：“奶奶，我想您了，我来看看您，不行吗？”奶奶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如果这是玩笑，开一次二次也就罢了。可是，每当我不请自去奶奶家时，若是父亲不在场，奶奶总是说同样的话，不管有人没人，不论我如何回答，奶奶都是面无表情地不再说下话。记得奶奶八十大寿那一年，远在加拿大的老叔带着刚满10岁的堂弟回来看望奶奶，所有的亲人也都来给奶奶过寿了。当着所有亲人的面，奶奶依然那么问我，弄得我非常尴尬。更可气的是，我那不谙世事的堂弟也学着奶奶这样问我。一气之下，我流着泪转身就走。这时，两个姑姑出去将我挽回，并说∶“奶奶和你开玩笑，你何必那么较真呢？”我流着泪生气地说∶“一两次是玩笑，可是奶奶次次都这么说，就不是玩笑了吧？刚才，您们也听到堂弟也这么问我。既然您们都讨厌我的到来，那我何必每次都自找没趣地吃闭门羹呢？干脆不来了好不好。”这时，他们才说，是奶奶不对。奶奶也向我道歉了，但我没有原谅奶奶。那时我就想，等奶奶去世时，我是不会为奶奶流一滴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