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写手奖励赛】我们都是彼此的路人(小说)
一
那天我回到家时,是下午四点,比往常早了许多。平常的下午,我在哪里?在公司的办公室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在客户的办公室里,一个牛接着一个牛地吹。在领导的办公室里,一个劲地弯腰。但是那天,我倦了那许多的俗务,直接回家了。刚按了一下门铃,家里请的那个梳着短头发的做饭阿姨就殷勤地开了门。
我很喜欢这个做饭的阿姨,虽然年近五十,可头发干净,身材苗条。更重要的是,厨艺一流,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高级饭店的菜品都要可口。我经常会想为什么她的菜那么好吃,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她的菜里加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家的味道,就像我的奶奶,从来没有学过厨艺,可我却顶爱吃她做的饭菜。
客厅里,女儿正在玩手机,不断发出“嗒嗒嗒”的枪响。她才七岁,却已经在发福的路上越走越远,脸上的肉堆成一座小山一样,挤得两只眼睛成了“一线天”。
“贝贝,你在干嘛呢?”
“爸爸,你回来了。”女儿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睛又回到手机上去了。
“贝贝,少玩一点手机,不然,眼睛要瞎掉的。”
“妈妈比我玩得还多呢。”女儿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哎,我和这个孩子已经无法进行对话了。我每天让她少吃一点,少玩一点手机,她从来也不会听我的,只会我行我素。我只得去了二楼的卧室。老婆正在化妆,一直在涂口红,不满意,擦了,再涂,又擦。
我倚在门框上,问:“今天有约会呀,打扮得这么漂亮?”
“是啊,一个小学同学回来了,约了我打麻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呀?”老婆用口红涂了一下左边的唇,双唇用力地抿了一下。
“公司没什么事,就早点回来呗。你小学同学回来,你搞这么隆重?”
“没办法,那是我小学时候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住在同一条弄堂里,每天一起去上学。中学时,我爸做生意发达了,就搬走了,后来没见过,前一阵子,不知哪个弄个同学群,我们又聚一起了。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外地,现在回来了,我当然得去露个脸。”
“就是你以前说过的,你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那个?”
“是啊。”老婆又把口红擦掉了,“老了老了,艳色的口红都holp不住了。”
“麻将别打太大,200块一炮就够了。昨天我听老陈说他老婆和你们打500块一炮的,一个晚上输了20万,气得老陈脸都绿了。”
“今天不会,10块一炮。我那同学就一个培训班的老师,她哪里打得起那么大的。不过是她刚从外地回来,大家聚聚罢了。老公,你说吧,我那同学,读书时成绩那么好,可有什么用呢,现在不也还是抠抠索索的。我听别的同学说,她读高中的时候,引过产,留下了后遗症,到现在也生不了小孩,因为这个,去年离婚了,现在想着回家来,估计过得不好。”
“哦哦哦。”我随口应道,“要不要我送你去呀?”
“不用了,我们几个女人一起吃饭,你一个大男人过去,别扭,大家都说了,不带家属的。”
那天老婆回来时,已是凌晨一点,带着一身的烟味,把我从睡梦中呛醒,我对烟味过敏,一丝丝的味道都能让我的胃翻江倒海。
“老婆,怎么一身烟味啊?”
“她们边打麻将边抽烟,都粘到我衣服上了。我又不好说。”
“手气好吗?”
“输了1000。我没要她们的炮,让她们赢点。对了,老公,我那同学辞职了,说是想回家乡创业。她本身是学音乐的,现在回来,就想在市里找个地方开个古筝陪训班,你说我们家的贝贝,要不要去学学?我今天见她,虽然样子寒酸点,可气质出众,我想肯定都是弹古筝弹出来的。”
“好。你去联系呗。”
没过几天,一楼的客厅,就多了一架古筝,古香古色,赏心悦目。可女儿并不爱弹,每天练习的时候,家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一楼充斥着老婆尖锐的骂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做饭阿姨尴尬的劝解声。
我试着劝老婆:“要不算了,我看贝贝也不是这块料,每天哭哭闹闹也不是个事。”
“那不行,不能由着她,由着她就得天天玩手机。你看上次那个,在中央电视台上春晚的那个谁,就是弹钢琴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一下子给忘了。他说现在特别感谢他的妈妈,就是因为小时候,他妈妈严格训练他,所以现在成才了。我那同学也说了,小孩子哪里懂得刻苦的重要,都是家长的督促。等长大了,就知道后悔了。我可不想贝贝长大后怨我。”
“那随你吧。别太逼她,她还小。”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对了,老公,这个星期六,我要出去打麻将,你送贝贝去上古筝课,到时候我将位置发你手机上。”
贝贝学古筝的地方,是在“培训一条街”上。那里是新开区,许多教育机构都开在那里,我的车开进时,已是天色将暮,各家机构的巨大招牌灯争相点亮,什么“海内搏击”“麦田音乐”“神笔作文”的招牌,让人眼花缭乱。我仔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老婆所说的“知音琴阁”。
“爸爸,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
女儿拉着我的手就往培训大楼的二楼跑。我们走上二楼,左侧的一间房子门是开着的,门楣上有一块匾额:知音琴阁。下面的作者题名龙飞凤舞,我认不出来那是三个什么字。
我们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看到。我和女儿面面相觑,不得已,只得在大厅里的一排长凳子上坐下来。
突然,旁边一间关闭着的办公室里传出来压抑的吵闹声:“周老师,你这已经欠了我两个月的房租,我是不可能租给你了。”
“吴老板,我不是不给,实在是手头有点紧,你再宽限几天好不好?我这会儿马上要上课了。只要学生交了学费,我马上转给你。”
“周老师,你总是这么说,我都听腻了。今天拿不到钱,我是不会离开的。”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男人,挺着啤酒肚,气咻咻地走出来,在大厅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后面一个女人跟着走了出来,女儿一见,像阵风一样扑过去,抱住那女人的大腿:“周老师,周老师,我来了。”那声音欢快得像一只小鸟。
我抬头看过去,那是一张故人的脸。那张脸显然也看到了我,显出一丝尴尬来,半晌才说:“贝贝爸爸,你好,你先坐,我带贝贝去上课。”
“好的,麻烦你了。”
我和光头男人在大厅里两两相望,那男人扔了根烟给我,我摆摆手。
“兄弟,我给你说件事。”光头男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我说。
“啥事?”
“这个培训班开不下去了。”
“为什么?”
“没钱呗。一直没招到几个学生。现在还欠我两个月房租呢。今天拿不到钱,我是不会让她开了。”那男人点了一根烟,在对面吞云吐雾。我的胃开始翻腾。
“她欠你多少钱?”
“房租每个月2000,半年一交,现在她已经两个月没交了。”光头男吐了一个烟圈说。
“一万二是吧,拿纸和笔来,我交。”
“真的呀?好好好,那敢情好。”光头男脸上显出一种兴奋的神情来。
“你先把烟掐了,我闻不得烟味。”
“哦,好好。”光头男狠狠地吸了一口,拿着烟起身去了厕所,一会儿,厕所传出抽水马桶的声音。
“我转微信给你,你叫什么理,这里得填名字。”我对那光头说。
“甄,甄理,有钱就是真理,我爸当初给我取名的时候就这么说的。”
我无心和那光头瞎扯,让他收了钱,给我开了一张条子,摆手让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厅里,看着周长慧的巨幅照片发呆。照片中的她,左手搁在右手上,右手轻轻地顶着下巴,眼睛明亮,温柔地看着这个世界。旁边是她的介绍,师从了一些什么古筝大师,一串好长的名字。我不觉笑出声来。
二
二十年前,我17岁,正读高二,成绩烂得透顶,整天无所事事。每个早自习,我不是抄作业,就是叫上同桌胖子,一起到走廊上去吃东西。胖子的成绩和我一样烂,胆又小,轻易不敢出来。可他有个嘴谗的毛病,虽然对班主任怕得要死,可是看见我手上的牛奶蛋糕,他又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跑出来,对我说:“彬哥,快点,等下老班看见就不好了。”
“怕啥?老班又不吃人,特别是不会吃你这样的,油太多,腻得慌。”
“你当然不怕,你家那么有钱,老班又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就不行了,老班要是叫家长,我爸每天要上班赚钱的,我要是敢叫他过来,他还不得打死我。”胖子一边咬着蛋糕一边说。
我们面对地方,是学校的单车棚,一长溜的雨棚,能容纳上千辆自行车。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女孩从远处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大约是车胎坏了,她一直是推着车向前走的。
“胖子,快看,快看,那个女生长得不错。”
“哪里,哪里?”胖子惦着脚到处望。
“那里,单车棚那儿。”
“咦,那是8班的班长周长慧。彬哥,你可别去招惹人家,人家有男朋友的。”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8班都知道,她男朋友比我们高三届,在读大学。以前也是我们学校的,据说是个学霸。”胖子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蛋糕吞下肚去。
正说着话的时候,那周长慧已经停好了车,从一楼走了上来,一会儿,就从我们面前经过。
我确信我是喜欢那样的,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那是一张椭圆形的小脸,眉眼如画。我听见我的心里在狂喊:是她,是她,就是她。
胖子猪哥一样地盯着人家,手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蛋糕,含混不清地喊:“周长慧,我们彬哥想认识你。”
周长慧先是冷冷地看了我俩一眼,尔后又横了我们一眼,昂着头,挺着胸脯进他们班教室去了。那一刻,我真想踹胖子一脚,肯定是他肥头大耳的样子,影响了我的形象。
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我们进了教室。那一整天,我魂不守舍。我第一次尝到爱上一个姑娘的感觉,虽然这个姑娘只盯了我一眼,横了我一眼,但我明白,我爱上了她。
我平时并不爱读书,那天更甚,那姑娘进了我的脑子,我哪还有时间想其他。
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学问挺好,反手能在黑板画一个整齐的圆,不用圆规的那种。可他邋遢透顶,每天顶着一头油腻腻的花白头发来上课,胡子也不刮,任由它们随意乱长。
我平时顶烦数学老师,一是我数学成绩一塌胡涂,公式定理如同外星产物,二是我不喜欢不爱干净的人,数学老师的头发,让我的胃,不由自主乱翻腾。
那天,我想着我心爱的姑娘,脑袋里盘算着将来,我是要叫她什么好呢,要不叫名字,如“长慧”,不好,太俗气。叫“达令”,好像有点肉麻。正当我想入非非之际,一枝粉笔向我冲来,待我惊觉时,那粉笔已经大得像架加农炮,正中我的鼻梁。我抬头一看,数学老师那胡子拉碴的脸正对着我。
那时候不像现在讲究“人道”,学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时候,家长将孩子放到学校,说得最多的话是“老师,我这孩子交给你了,他要是不听话,你给我往死里打。”这话当然不能当真,可当年体罚学生的现象比比皆是。这事要放在现在,那简直不可思议。比如要是哪个老师动我女儿一个手指头,我非得将教育局长拉下马。可那年代,数学老师打我一根粉笔头,真是不算啥。
“朱少彬,你来回答第七题。”
我哪里会做那道三角函数题目,我吱吱唔唔地拖延时间,盼望旁边的胖子将答案递过来,可胖子这人,是个顶没义气的,在数学老师目光炯炯的威逼下,哪里顾得上我,只用卷子将自己的胖脑遮住。
数学老师叹了一口气:“坐下吧,朱少彬。你得认真点,不要专门想女同学。”
教室里发出“轰”的一阵大笑。
“啥?我……我没有。”我的脸腾地红了。
“还没有,刚才就看见你在走廊上,对隔壁班的女同学流口水。”
教室里的笑声更大了,还有人对着我吹口哨。
当我想着这些年少时的往事时,那边传来了“嗒嗒嗒”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周长慧就朝我走过来了。她的头发蓬松地随意束着,贴在左侧的前胸,遮住了左耳和半边脸颊。她朝我笑笑:“朱少彬,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我算算,有二十年了吧。”
“是啊,时光过得飞快,转眼我们都是人过中年了。对了,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咖啡和茶。不过咖啡是速溶的。”
“那来杯茶吧。”
一会儿,周长慧端了杯茶过来,看得出茶叶很好,在白色的骨瓷杯里,那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极自由地摊开每一条筋络。
“怎么想起做这个?”我指了指她那幅巨幅照片。
她笑了笑:“什么也不会,可又总得吃饭穿衣,就报了个培训班,学了这个,当时只想着挣口饭吃,哪成想,一干就是十几年。”
说着,她开始四处张望。
“那光头呢?”
“走了。”
“走了?”
“我给了他这个。”我将那张收据扔给她。
周长慧光洁得像玉瓷一样的脸上,显出一种局促不安,这种不安,让她垂下头来,不看我的脸。良久,她才低低地对我说:“朱少彬,我现在没有钱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