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疫情刚过，在石首协助儿子的新店顺利开张后，我的心情不错，偶然听人说石首有山，便决定去游山。
　　 我游的山叫南岳山。由于是第一次游山没什么经验，去之前也没做什么准备工作，比如百度它的历史及现状，我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南岳衡山，因此我兴致勃勃地叫一辆摩的送我到南岳山。摩的大哥问我是哪个门，大大咧咧的我说哪门都行，只要是南岳山的门，结果我被放在南岳山的一个小门口。下车后我抬头一望，只见满眼的绿树丛丛，及绿树丛掩映下的一条水泥石阶，当真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我的游兴更浓了。没上几级台阶后，迎面见一土山，山墙用水泥嵌出一大片，上写着南岳山森林公园，还附有一幅地形图。从地形图上看来，南岳山就十来个点，我有点疑惑，南岳山没有传闻中的雄伟呀？几个摆摊算卦的老头见了我，敲敲竹片，意欲引起我的注意。我暗里好笑，我是奔着石头来的，可不是来求仙问卦的。想着石头，我的爬山动力又来了，继续上行。
　　 连着几天的阴雨天气让山间雾气氤氲，快近中午都还没见老天有收蓬的意思。踏入山中，浓雾好像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你进，她退。你再进，她再退。这样的追逐总能惹起游人的好斗之心，总想伸手去抓住她，但她却总是与人保持咫尺天涯的距离，“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大概描述的就是这样子吧？山中可视距离很短，我在有限的可见范围内搜寻着山的本质，石头。然而我失望了，微微起伏的土丘之上，除了零星的几座坟墓是用石块垒成的，我甚至连一块砖头也搜寻不到。
　　 既然叫山，应该不会没有石头的。信念支持我沿着仿古色的水泥小径往深处进发。小径很窄，只容两人并排而行。土山不陡，有很多不知名的野生植物，勾网缠绵，自成一趣。我的关于亲近石头的热切被我往后延迟着，从容地欣赏道旁两边的绿植。太阳并没有出来，雾罩子却不知被谁一点一点揭开，我的视野可以开阔到土丘边了。土丘之上视线一片开朗，土丘边却成一片雾海，仿佛绝崖边处一深渊，深渊里浓雾翻滚，好像衍生出一种不见形的吸引力，能随时把我吸引过去坠入其中。幸亏雾海里传来的隐隐的汽车鸣笛声让我恢复心安，原来雾海底下只是红尘闹市而已。
　　 我的心刚安稳没一会儿，随即看到的几座庙宇又让我感到恐惧了。首先看见的是关帝庙，没有防护门的那种。庙旁的一侧是娘娘庙，庙里的香烟缭绕，燃香刚烧去一点点，显然是刚被点燃不久的。我向四周寻望，却不见一个活物。娘娘庙的一排小木房应该是供僧人住宿的，都紧闭着。地上的落叶凌乱，庙前的一大盆专供人烧香许愿的香灰里，沉浸出雨水的痕迹，几张未燃尽的纸钱狼狈地四下散落，总之一副残乱模样，让人不由得怀疑此地曾遭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旋即我理解了，刚刚过去的疫情不就是人间劫难么？它把时间按上了暂停键，世界便瞬间僵化在那一刻，比如这庙宇前的地面都没来得及被打扫干净。
　　 一种没有生命的恐惧气息袭来，我退回小径，忽略掉其后的三元宫，祖师殿，连路旁的八仙洞也觉得阴惨惨地不敢看，目光只盯着道旁抄录的道德经，努力去背诵它们，借以转移恐惧。我的恐惧是被情人椅淡化的。情人椅应该是人造的景点，几条双座的连石凳，中间地上几块圆形的水泥板，创意估计是情侣们坐在那里卿卿我我之际，还可赏看小商贩兜售各种小饰物吧？广场旁边有一块水泥地，用油布搭的棚已倒塌破败，乱草丛中“梁氏烧烤”的招牌斜躺着，似乎不甘心放手往日的繁华。一切待兴呵！我的心里一阵感叹。如今疫情已被初步击退，市场经济正在慢慢恢复，这里离重新繁闹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一路上除了小径上的仿古瓷砖路和几座用石头垒砌的坟墓，我连一颗小石子的影子都没见到，直到最后才看见了有名的晒经石。晒经石上没有刻经文，是一块圆形的石头，印着阴阳八卦图。晒经石的底色是一片四四方方的水泥地，但是由于疫情，杂草们趁势钻破水泥从中昂扬而出，这场被迫而至的荒凉反倒映衬出晒经石的古色古香。此时雾气已散，鸟儿们也跳出巢穴，叽叽喳喳地探究我这个孤单的游客，鸟叫声与山下的车声，远处江轮的汽笛声，重叠合映，浓郁地谱写着烟火之歌。我像个调皮的小孩冲小鸟挥挥手，它们却误解我的善意，忽啦啦惊慌四散。此时的山林中，视线开阔清晰，我的游山情绪被一个又一个的惊喜蓬勃起来。
　　
　　 二
　　 我的第一个惊喜是小径旁的几株金银花草。金银花估计是人工栽培的，藤蔓攀挽着野月季花，在风中悄悄地探出花头，颤颤巍巍地吐露芳香。小时候我就感觉金银花是有智商的植物，因为它总选择野月季为邻，让野月季的尖刺保护它不被人采摘。但即使这样，也丝毫减少不了女孩子采摘的勇气。女孩子摘一两朵金银花，用别针别在纹帐上，满室就飘香了。南岳山的野月季也是人工栽培的，攀挽而上的金银花香淡淡，唾手可得，却无人采摘，看来游人的素质都是可以的。
　　 离小径远处，族立着几丛令我激动的野草，它们是我的老相识，几乎记录了童年里我的所有快乐。我像久别的友人重逢，大步走过去，但雨后刚霁，树林中到处垂落的小丝幔网在我的头发上，眉眼上，脖子上……几乎是全身，而且裸露的地方开始起红疙瘩。我怕沾染瘴气，退回小径，用恋惜的目光盯着这群昔日好友，一阵微风吹过，它们摇头晃脑，似乎也在向我打招呼。最显眼的是苍耳子，还是满身的尖刺。看到它的浑身尖刺，我笑了！小时候我可没少用它捉弄同伴，那时我只要悄悄在同伴头上放几个苍耳子，就足够她们忙活半天了。伙伴们疼得火冒三丈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求我帮着取下苍耳子的画面，现在想起来都还能让我觉得惬爽。
　　 巨拉子，这种生长在林间荒坡间的长着星形叶子的藤状野草常常以人畜无害的清纯假像蒙蔽人们，即使常常穿行于其间去挑野菜的我们也不例外。它的学名叫葎草，叶子很清纯，隐藏于下的藤蔓上却暗藏尖刺，小时候穿过它时胳膊，腿上，甚至脖子上常被它刺拉出一条条血痕，汗液流经血痕处，火辣辣地痛，因此我对这草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好感。现在我们异乡相见，竟然有股暖流从心底涌起，那清纯的星形叶子也一如她的外相，是那么的可人。
　　 现在的农村几乎没了荒地，这些野草们失去了容身之地，人们再也难见到它们，没想到它们全搬到这里了！我一边感叹，一边顺着栀子花带中的小径往里走。时值初夏，栀子花的花苞还在孕育中，只见一片青绿，不闻芬芳。栀子花带相嵌的小径很幽远，直抵山尽头的望江亭。望江亭是一座仿宋代六角亭，亭内有工笔彩画的仕女图，有斗霜熬雪的腊梅画，还有仰望江水叹息的屈子图。亭顶晶莹剔透，似琼楼白玉堆砌。栏杆不大好看，也许是经千万次的抚摸，也许是疫情期间疏于管理，它的外漆不似顶部完好，有些斑驳。站在望江亭上，伏栏而望，崖底处有两个小湖泊，都是半湖荷叶半湖清水。湖岸边的公路上，汽车往来穿梭，此起彼落的鸣笛声正慢慢重启烟火的繁华模式。饱受了疫情期间的禁足之苦，重处幽静之地，我竟然兴不起丝毫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雅 情，反而特想跑下去溶入那片热闹的烟火中。
　　
　　 三
　　 南岳山的景致是美丽的，让我大饱眼福。但一路走来，我却没发现一处有石头的山坡平地，游兴渐无，遂决定返程。我走向一条倾斜的柏油马路，索性抛开初心观赏起沿途的花草树木来。南岳山真的是一座森林公园，这里有好多树种，见过的没见过的，一一都被人钉了标签，繁多的树种让我大开眼界。香樟树和玉兰花树是普遍的，像朴树，六月雪，还有女贞树，这些是看到标签介绍认识的。
　　 愈往前走，景色愈是热闹。道路两边，一边是古树参天，幽远宁静，一边是人造花园，百花争艳。两种不同的美丽，一个静，一个闹，却又相处得那样和谐。至南岳山脚，渐渐见着房屋人影，都是些商家搭的帐篷，货物丰富，只是顾客廖廖，毕竟疫情余震尚存，若没事大家是不会出门的。
　　 走至出口处，一座广场空旷得让人眼睛豁然一亮，它的对面有一周铁栅栏围着的一处景区，上面雕刻有“南岳山森林公园”字样。我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我游的此南岳山，乃石首的南岳山，而且只是它的一个山尾，并非名震天下的南岳衡山，难怪走到头都没发现一块石头的。我想进去看山，走至大门，见铁将军把门，想来公园还没开放，只得遗憾而归。
　　
　　 四
　　 回到家里，我与邻居兴奋地谈论南岳山之游，邻人听说我没看到山，建议我去绣林山，说那儿没有封山。我一听说绣林山真的有山，当下重新准备干粮，打算第二天去绣林山看石头。
　　 绣林山真的有石头！当摩的司机把我送到绣林山脚下时，我被半壁山崖震惊得快不能呼吸，我的天，山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半石半土，一场暴雨就能冲塌一大方城池！站在山脚下，望望绝壁上突兀的石块，再瞅瞅底下不远处的楼房，我不禁为这家人的性命担忧，若人在梦中，石头突然掉下来咋办？这种担忧很快就释然了，政府面临一场这么突然猛烈的疫情都能应对自如，对如此明显的危情必然会有预测和评估的。我摇摇头，暗自嘲讽自己的杞人忧天，转身迈上进山的石阶。
　　 刚登上山顶，绣林亭就迎面出现。绣林亭虽亭角飞檐，颇有气势，但匾额上的“绣林亭”三个大字已经褪色，门柱上的对联更是残缺不全，柱身油漆斑驳，不过这幅破败模样中倒透出古朴。绣林亭的前方是一座美女雕像，叫望夫石。石像据说是纪念刘备夫人孙尚香的，传说刘孙新婚之时，常在绣林山玩耍。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刘备却要入川。刘备走了之后，每遇天晴或无风之日，思夫的孙夫人一定要在此眺望江面，希望看到夫君回归的帆影。望夫心切的孙夫人嫌绣林山太矮，叫人垫一石块，天长日久，石块竟让夫人踩出痕印，却也没能望来他的夫君刘备。后人为了纪念孙夫人的真情，便雕刻一座石女像在此，曰望夫石。望夫石虽然年代久远，风吹雨蚀，但岁月从不舍得败美人，哪怕是石像。历经千年，美人依然美丽。临江而望的美人，一双眼睛仿佛装了万千情绪，眼里的那份焦虑，那份担忧，那份关切，那份盼归等等都被雕刻得特别传神。
　　 我转身重新俯视山下，山已被毁过半，望着一平如镜的江面，当年为了庆祝刘备迎娶孙夫人的万灯结彩如绣林的壮观场面怎么也脑补不起来。战争的破坏力实在是太大了，绣林山已近乎面目全非，幸而政府后来出面修缮，才得以保存这一亭一石像。
　　 绣林山是名符其实的一座山，光一条陡峭的石头小径就让人有点气喘，小径两旁的野树枝参差横斜，更增加了登山的难度。雨后的绣林山潮湿闷热，蛛丝网遍布，鉴于昨天的遭遇，我今天穿了长袖长裤，蛛丝上的小飞虫对我果然没有办法。我正安然地坐在绣林亭中暂作休息，几个爬上山来的年轻人却惨了，女孩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孩们慌得团团转，却都束手无策。同行的有一个岁数大的男子不慌不忙掏出一袋药膏，得意地笑道：“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登山必备药膏。”女孩们感激连连，让其帮着在红疙瘩处抹药。男孩们则羡慕嫉妒恨，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男子在一只只玉腕上摸去摸来。
　　 我正有点好笑地瞅着这场青春的闹剧，望夫石像前的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却结束了它：“看见那江中的小岛没？”大家走过去，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看过去，我也好奇地跟了过去。顺着小伙指引的方向，我们看见远处浑浊的江面有一个被淹的小岛，如今江水暴涨，小岛像一顶墨绿的小帽子漂浮在水中央。小伙子介绍说，别看那点小帽子，那曾是一个居住五六百户人家的小岛呢。“看见南边那片凹进去的江堤没？”小伙子的脸色变得沉重，“那是小岛的原来的位置。五十年代中期，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江水暴涨，小岛在一夜间被冲至江对过，当时罹难五百八十五人……”
　　 现场一片沉默。“看看！为什么江水两边是清的，而中间是一条浑浊的水带呢？”一个清悦的声音打破沉默，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大家似乎默契地以她为中心。果然，小伙子恭敬地解释道：“李总不知道啊？清水的地方是被淹的坡岸，浊水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江。”
　　 “哦！”被叫作李总的女人夸张地叫道，“太神奇了！”大家也纷纷伸头望向江面。时值长江涨水，地面的高压线只差一点也快被淹了，其下面的一片江水果然清澄澄的。小伙子受到李总的情绪鼓舞，更加热情地解释道：“清澈的地方是因为江水没流动，泥沙都沉淀下去了。浑浊的地方看上去江面平静，但江面下却暗流涌动，泥沙滚滚，所以一直浑浊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再看那平静的江面，感觉一股危险暗暗袭来，特别是李总，打了一个不显眼的寒颤。旁边的一个女孩机灵，提醒李总马上要去参加个什么会议，一群人嘻哈哈地散去，望夫台又恢复宁静。
　　 看来这个李总是专门让人带来看长江的，不料却让江中暗流扫了兴，我想起我是专门来寻找石头，便继续向里面走去。绣林山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遍地都是石头，石头上布满的青苔，树丛里的偶尔几声鸟叫，让山林显得幽深。“青苔点点无人迹，绿叶阴阴覆砌凉”，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环境，我的游兴有点小满足了。但绣林山也给了我点遗憾，总长不到三里，一下子就走完了，而且这些大大小小的圆或方的石块让人根本无机会根据它们的外形发挥点想象。我有点不甘心，决定去对面的东岳山上的东岳寺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