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冬天里的美味(散文)
冬天的早晨,并非都是被晨光一缕来刺眼唤醒的。洋溢在灶前的美味,是童年里抵挡不住的一道闪电。
一
一月底,小镇彻底被寒冷占据,雪来得殷勤了,雪花在空中飘扬,与呼啸的北风一起跳舞,以优美、傲慢的姿态覆盖在山川、大地和屋顶上,把小镇扯入到一种无边的旷远和幽深中。
清晨六点多钟,我们还在被窝里打着悠长的呼噜,外公先起了床,轻轻地走进厨房为全家人做早饭。在我的童年里,家里一年四季的早饭都是外公在做。外公心疼外婆和母亲,想让她们多睡一会儿,就把做早饭的事情给揽下来。那时小镇人把早餐称之为早饭,以吃米饭为主,还要炒两个菜。在没有电饭煲和煤气灶的年代,做饭显得尤为繁琐而麻烦。而做早饭,必得早起,自然更为辛苦。
外公打开厨房的后门,一股寒气像猫似的往外公怀里拱,外公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天色欲亮未亮的样子,像笼了一层浓浓的雾。一种深深的寂静封锁着整个小镇,偶尔传来几声公鸡的啼鸣和狗的汪汪声,衬得小镇更加清幽。
外公点燃一把茅草,塞入灶里,再往灶里塞上几根粗而长的干柴。干柴碰到了火,发出一种沉闷的爆响,那种声响浑厚不失轻柔,听起来让人欢喜,让人激动。红红的火光渗透出一股温暖的力量,席卷厨房,击溃寒冷。外公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通红。外公先在灶火上搁上一大砂锅水,然后开始做早饭。
外公做早饭,就是弹奏一天的序曲。外婆说,这样干一辈子了,突然拿掉这个曲子,你外公就不知怎么转了,怎么跳舞了。
二
在寒冷的一月,我们家早饭一般就吃萝卜丝泡饭,又热乎又省事。
萝卜是外婆种的。我们家有一块不大的菜地,在小镇的东面,走个十分钟就到了。东面是小镇的田园区,有大片大片的菜地和稻田。在我眼里,稻田和菜地是小镇一道别致的风景。春天里,绿油油的蔬菜被春风一吹,翻卷如碧浪,让人心神荡漾;秋天的时候,稻田似被泼上金黄的颜料,黄灿灿的,当阳光如瀑布般飞流直下,流淌在稻田时,稻田显得流光溢彩,摄人心魂。如果说稻田是一篇气势恢宏的唐诗,那穿插在稻田间的菜地就是一首清新的小令,外婆的菜地则是小令上一个优美的词。
外婆热爱种菜,把她的心思和精力全部倾注在菜地里,照顾菜地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极尽呵护。菜地里四季里种有各色菜蔬,夏天品种最多,有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苦瓜和南瓜等;冬季里菜地则显得单调多了,只有白萝卜和大白菜,以白萝卜为主。外婆对白萝卜打心眼里喜欢,所以就多种些。她常念叨: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白萝卜也的确讨人喜欢,不但营养价值丰富,还有一种风骨。冬天里,田野到处光秃秃的,花儿草儿看不见踪迹,很多菜也畏寒怕冷,无法在冬天里生存,而白萝卜却敢于直视风霜的挑战,无惧寒冷的侵袭。当绿油油的萝卜叶子像花似的绽放时,冬天被涂抹上了鲜亮的颜色,焕发着一股勃勃生机。这时外婆就会蹲在萝卜地旁,用她饱经岁月沧桑的双手抚摸着一片片萝卜叶子,喜滋滋地说,这萝卜就是争气,不怕冷,过不了多久就有萝卜吃了。当白萝卜在泥土里成形时,外婆眉开眼笑,一天要往菜地跑几趟。待到白萝卜彻底成熟,外婆便把大哥二哥叫上,把白萝卜一个个从菜地里拔出,用柳筐装回家,堆在厨房的地上。沾着泥巴的白萝卜,顶着水灵灵的叶子,可以放一个月不坏,虽然叶子最终会变蔫,但白萝卜依然水汪汪、脆生生的。白萝卜就是可爱,抗寒、还耐放。我们家冬天的餐桌,于是成了一场白萝卜的盛宴和狂欢,清炒萝卜片、酸辣萝卜丝、辣椒炒萝卜丁、腌制萝卜干、萝卜丝泡饭,偶尔用肉炖萝卜。我们的味蕾在各种味道的萝卜里穿梭,百吃不腻。
外公拿了几个白萝卜在盆里用水洗净,先用菜刀慢慢削去外皮。削去外皮的白萝卜溜光水滑,色泽灰白,质地如玉。外公把白萝卜放在砧板上,左手按住,眼睛炯炯有神,专注地盯着白萝卜,右手拿着菜刀,麻利地把白萝卜切成一根根细丝,砰砰的切菜声很有节奏感,像一曲激扬欢快的歌曲。外公的刀工真好,把白萝卜切得细细的,厚薄一致,萝卜丝之名名副其实。
三
此时,砂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外公把开水灌进几个热水瓶中,以备全家洗漱、饮用。
一口大锅被架在了灶火上。外公用锅铲从搪瓷缸里挖出一小坨猪油。猪油在冬天里变得越发的硬实,焕发着冷冷的光。猪油紧紧地依附在锅铲上,怎么也不舍得掉到锅里去,像孩子撒娇般依恋着母亲的怀抱。外公拿了根筷子用力把猪油刮进锅里。猪油在滚烫的锅里逐渐化开,晶莹透亮,油光闪闪,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大盆萝卜丝被倒进了油锅,外公挥舞着锅铲把萝卜丝炒得哗啦哗啦地响,待萝卜丝炒得稍软些,外公在锅里注入了大半锅水,水开后,把一大钵隔夜的剩饭倒入了锅里,搅拌均匀,用小火慢慢熬煮。
等我们起了床,萝卜丝泡饭也煮好了,在锅里煨着,发出轻微的响声,热气和香气在空气里缠绵。全家人各自端着一大碗萝卜丝泡饭,就着豆腐乳,围着灶边吃得呼啦呼啦响。萝卜丝绵软、清甜,与米饭彼此粘附,微微粘稠,如粥,入口柔滑,淡淡的鲜美。豆腐乳是外婆做的。外婆没读过书,但心灵手巧,善做各种吃食。外婆做的豆腐乳口感绵柔、香而辣、咸得恰到好处。萝卜丝泡饭配豆腐乳,口感曼妙,滋味不凡。寒冷的冬日清晨,一碗热乎乎的萝卜丝泡饭下肚,整个上午身上都是暖暖的。早饭吃完,太阳也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温和而慈悲,却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地上和瓦上积着的薄雪最终抵挡不住阳光的攻击,只好化为水渍与阳光做最后的告别。
萝卜丝泡饭配豆腐乳是童年里冬天最常吃的早餐,虽然简单,在我眼里却精美华贵,因为那是外公花费了心思和时间做的,浓缩了外公对我们强烈而深沉的爱。
此后吃过各种早餐,品种丰富,荤的素的,层出不穷,可是总也忘不了外公做的萝卜丝泡饭。尤其是在冬天里,早上食欲不佳时,最想吃上一碗外公煮的萝卜丝泡饭,再就上外婆做的豆腐乳,对我而言,那就是人间最美好的滋味。
有一种味道,不仅仅存在于舌尖,还驻留在我的心头,不仅仅是锅碗瓢盆交响曲,而且还是温暖的冬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