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定决心已是黎明。黎明有雾。贾菲警官的脑子里亦是云弥雾漫。
　　 思透谋定，她终于从烦乱中镇静了下来。正欲闭上眼睛眯眯，该死，手机骤然响起了。又是凌晨出警，她像一节弹簧，嗖地从被窝里弹起，抓过警服往身上一套，顷刻间摇身一变，一只大白兔就成了大灰狼——女儿经常这样取笑她。
　　 电话是陈队打来的，指令简明扼要：立即到小区门口等候，十分钟之后出警。
　　 十分钟，要穿衣，要洗涮，要下楼，还要到小区门口，真要命。黎明睡意朦胧地问，什么情况？出警，去现场。她回了句，拿出当年在警校紧急集合的劲头，跨出电梯，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溜烟跑到小区门口。陈队刚好驾到。警车嘎地停下，她闪进车内，看了下时间，离十分钟还剩四十五秒。
　　 陈：不愧对是警花，身手还是那么矫捷。
　　 她苦笑了一下。
　　 陈：干嘛呢，一脸惨雾的，是怪我搅了你和黎大天王的春梦？
　　 贾：去你的，这大冷天的，哪来的春梦？还是向我通报一下案情吧。
　　 陈：凌晨时分，白鹤山庄发生了一起车祸。
　　 贾：出车祸叫交警呀，拉上咱们刑警干嘛？吃撑了？
　　 陈：不是少夫少妻了，火气还这么大，真是一对狼虎呀。交警早去了，真见鬼，奥迪Q七，掉进路边的水沟，车子完好无损，人却死了，有人怀疑是谋杀。
　　 贾：开Q七的，是哪位大神？
　　 陈：白鹤山庄的庄主，黄球球。
　　 你说谁？是黄球球？怎么可能呢？贾菲一连冒出了三个问号，惊呆了。
　　 到达白鹤山庄，仍然有雾。不浓，也不淡，青灰色的，像纱，远山近林一片隐隐约约。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一句话：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里的黎明很诡异。
　　 案情也有雾。很奇怪，Q七像一个醉汉，斜栽在白鹤山庄通往县城的省道公路上的一处排水沟里，毫发未损。黄球球身穿一套齐整的世界名牌，倚靠在驾驶座上永眠了。脸部表情有一丝狰狞，身上没有伤痕，没有血迹。车内开着空调，很暖和，只是人冷了。车门开着，现场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看了现场，贾菲便前往白鹤山庄。白鹤山庄处在一个青翠的山谷里，一道碧水蜿蜒着流，四面青山逶迤着走。
　　 据同来的法医初步分析，黄球球是猝死。死于心脏病突发，导致心肌梗塞，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三时。贾菲认同，因为黄球球她最熟悉不过了，他患有高血压，心脏一直不好。
　　 说起来，黄球球与她的关系，还是挺纵横交错的。他既是她的老领导，又是闺蜜玲的老公。贾菲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就是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了。玲是一班闺蜜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在高中阶段，他俩就恋上了，结婚闹洞房，贾菲还是伴娘。黄球球的父亲是个南下老干部，可谓根正苗红，前程似锦。遗憾的是，他姓黄，人也黄，天生一个花心大萝卜。在玲怀上小球球的那段日子里，居然跟一个歌厅的三陪女勾上了，丑事败露后，他再也无法在警界混下去，遂跳槽下海干起了房地产。他的狗运不错，十几年下来，成了一个身家过亿的大老板。在外人看来，玲嫁给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大土豪，住豪宅，开名车，着华服，贵夫人一个。只有贾菲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在煎熬着，抱着一个花心大萝卜，味苦也。
　　 因为心肌梗塞造成猝死的大有人在。问题是，黄球球深更半夜的为何要开车往县城走呢？是送什么人？还是去接什么人？他送的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为什么要去送或接呢？在贾菲看来，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想着想着，她脑子里的雾，更浓了。
　　
　　 二
　　 昨夜，贾菲彻夜无眠。她借口身子不舒服，拒绝了黎明的甜蜜要求，顾自把脸侧向一边，像筛子筛米一样，从里及表、从直到横、从粗到细地想了好久。经过再三斟酌，她做出了一个也许会让自己悔恨终生的决定：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明星父女”去省城。
　　 明星父女是一个组合，与文艺界的那些影星歌星一点也不沾边，而是姐妹们对她老公和女儿的戏称。老公名黎明，女儿叫黎星，去姓留名，这两个她的前世冤家、今生至爱便是明星组合了。
　　 还甭说，明星父女还真的不寻常，颇有明星范。黎明长得英俊潇洒，外表七分神似香港那个会演戏唱歌的黎大天王，三十刚出头，就被评为初中语文特级教师。无可厚非，放眼小城的教育界，他无疑是最亮的那一颗。女儿黎星，乳名就叫小星星。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便已然星光灿烂了。且不说书法、朗诵、钢琴、围棋等小才艺，最让她这警妈引以为豪的是，小星星从三年级开始，年年都荣获全国小学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这不，今年刚刚参加全市“三小”评比，一人就获得了“小文学家”“小科学家”“小艺术家”三项殊荣，老厉害了。常言道，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她承认，女儿之所以成长得如此优秀，警妈自个的田地肥沃是一个方面，但主要还是得益于师爸的种子优良，更重要的是因为黎明的精耕细作，辛勤培育。每当有人提及小家庭的那些芝麻绿豆和鸡毛荪皮，每当听到有人在长嘘短叹地说起培养孩子的种种不易，她的自豪感就会爆棚。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这就是嫁给一个优秀教师的好处。想当年，为了寻找人生的另一半，她横挑星星竖挑眼，在雾里看花中独具慧眼，对众多的达官贵人、豪门公子坚持说不，毅然选择了出身贫寒的黎明，还不就是为了能拥有今日的结果。有人说，现在的时代，是一个拼爹的时代——错！她认为这种眼光太短浅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告诉人们：当下这个时代，拼的是孩子，拼的是“起跑线”。不服不行，君不见现在的虎爸狼妈们，哪一个不是一天到晚地绕着孩子跑？白天跑学校，晚上跑培训机构，跑完那家跑这家，日日跑，月月跑，年年跑，跑没了双休日，跑没了节假日。跑断腿跑光钱倒无所谓，可悲的是再跑再累，最终也没几个可以跑到清华北大，反而把孩子的童年跑忧伤了，把自己的人生提前跑出白发了。
　　 她就不一样，但凡是有关孩子的事，老公几乎是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事无巨细地一手承包了，从来就不须她操一点心，分一丝的神。她可以潇潇洒洒地去干自己的工作，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一切都十分0K，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她的几个好姐妹羡慕得要死，说她命好，老天赐给她一个贤夫良父。她嘴上装谦虚说，哪呀，一个穷教书匠能跟你们的那些冒号和老板比吗？谁稀罕青菜豆腐的日子我随时可以跟她掉换。其实吧，她美滋滋地在肚子里偷着乐，谁叫你们当初那么势利眼，现在就给我忌妒羡慕恨去吧！她的观点是，女人嘛，一辈子最重要的莫过于是找个爱自己的好人，成个自己爱的好家，生个俩人都爱的好孩子，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
　　 她一直是个幸福的女人。然而，直觉告诉她，她的好运快到头了，她的三好之家马上就要变天了。
　　 就算不从事警察这个职业，她的触觉也是特别敏感的。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异禀的洞察力，她明显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三口之家不再风平浪静了。根据她掌握的情况，综合分析明星父女的种种表现，她判断，一场空前的危机正悄然朝她袭来。不容置疑，危机的制造者是黎明，还有一个是她难以想象的人，黎星只不过是借口和工具而已。
　　 她决定，为了拯救这个即将支离破碎的家，为了拯救曾经如彩虹般美丽的爱情，她必须要全力以赴，她是一个警察，危难之处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三
　　 雾再大，总会有散去时候。
　　 太阳出来的时候，贾菲和陈队走进了白鹤山庄度假酒店。推开套房的门，一个女子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女子见他们进来，很有气质地站起，一点也不紧张。她是个二零后，很年轻，却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货色。
　　 贾菲打开手提电脑，示意她坐下。
　　 女子脱了裘大衣，露出了薄如蝉翼的黑色紧身衣，超短裙，身材前突后翘，像魔又像鬼，最像的还是S。
　　 贾：你叫什么名字？
　　 S：我叫S。
　　 贾：你和黄球球是什么关系？
　　 S：朋友关系。
　　 贾：是什么样的朋友？
　　 S：普通朋友。
　　 贾：我再提醒你一次，你现在是在接受警方的调查，希望你好好配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要说谎。你们是普通朋友吗？普通朋友会深更半夜送你去机场吗？
　　 S：好的，接下去我一定好好配合。
　　 贾：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S：警察姐姐，你还看不出来吗，雅点说，恋人关系，俗点讲，情人关系呗。
　　 贾：你们是在哪认识的？认识几年了？
　　 S：我们是在省城的一家夜总会认识的，认识三年了。
　　 贾：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三陪吗？
　　 S：努，姐姐，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主业是时装模特，副业才是三陪，不然的话，黄总怎么会看得上我，还想与我结婚。
　　 贾：哦，不奇怪，发展得也不是很快，三年了，才到了谈婚论嫁阶段。
　　 S：姐姐，你就别取笑妹妹了，谁叫我魅力有限呢。
　　 贾：甭叫我姐，我更没有你这号妹妹。
　　 S：那你就认一个呗。
　　 贾：严肃点，你可知道黄球球是个什么人？
　　 S：当然，老板呀。
　　 贾：你可知道他家中早有妻室？
　　 S：当然。
　　 贾：那你还去充当第三者？光彩吗？道德吗？
　　 S：这个问题与事故有关吗？想给我上课，姐姐，还是免了吧。我不道德，请问黄老板道德吗？你可知道，我为他献出黄花女儿身，我为她坠了三次胎，他倒好，两眼一闭撒手而去，道德吗？亏你还是个女人，一点都不理解女人的苦。
　　 贾：你还有理了，真是不知亷耻，你横刀夺爱，你高兴了，被你夺了爱的那个女人怎办？
　　 S：什么叫横刀夺爱，说不定那个小教师还求之不得要感谢我呐。
　　 贾：这是什么意思？
　　 S：意思很简单，黄老板的老婆正在跟他闹离婚呢？
　　 贾：还不是因为你的介入。
　　 S：谁说的，是他老婆与她的初恋旧情复燃了，据说那男的也是一个教书匠，还挺优秀的。
　　 谁告诉你的？贾菲仿佛挨了一记闷雷，把她从椅子上炸震了起来，喝道，你不要瞎说！
　　 S嗤了一下，我没瞎说，是黄老板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最近那些老是在贾菲脑海里弥漫的雾，仿佛一下子散开了。浓雾散开的瞬间，紧跟着又是一道闪电，把贾菲彻底炸瘫了。她赶紧向陈队示意，说自己累了，先到里间休息片刻。
　　 黄球球的死因很简单。S是北方人，年关将近，要回老家过年。机票是早上七点的，黄球球为了献殷勤，就亲自驾车护送。昨晚，他借助伟哥的威力，与S呼天叫地地缠绵了一夜，该死的黄球球还嫌不够，在车里又搞起了车震，结果把自己活活地震死了。
　　 见到玲，已近中午。
　　 陈队跟贾菲说，玲是你的闺蜜，黄球球的死因，还是由你跟她说吧。贾菲想了一下，说，不，还是你来吧。陈队诧道，咋了，还有比你跟合适的人吗？黄球球的那些腌脏事，我说不出口。贾菲说。
　　 这纯粹是托词。是啊，假如搁在从前，她敢说，在这个世界上，要说谁和玲最知心贴肺，除了她贾菲，就是打着灯笼去找，相信也会找不出第二人来。可现在，贾菲真的没有心情。
　　 玲很坚强，她噙着泪水，默默地听完陈队的陈述，没有哭泣，没有悲愤。贾菲想，看不出呀，这个女人真的好可怕，她太会忍了，也太会装了。陈队走后，房间里只留下她们两个人。这时，玲终于崩溃了，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扑向了贾菲。她哭得很惨，嘶声裂肺的。如果是从前，贾菲一定会陪着她哭，一定会哭的稀里哗啦的，但是，此刻她哭不出来。因为，她也崩渍了。
　　
　　 四
　　 首先引起贾菲警觉的，是黎明那些看似微小，实质上又很能说明问题的一些言行。
　　 长期以来，黎明都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教书，老老实实顾家，老老实实带小孩子。前些年，有好多人到银行货款去炒房，发了。贾菲说，咱也去炒炒吧。黎明说，算了吧，咱们还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些年，许多老师都热衷于有偿补课，到培训机构捞外快，他也无动于衷。评上特级后，省市有许多名校来挖他，开出了足以叫人垂涎的条件，他皆不动心。贾菲问他，去省城，又是高薪又是房子的，干嘛不去呢？他说，在哪不是教书育人，我去了，你咋办？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对此，贾菲向来自信。
　　 可是，最近他变了，变得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的。一个月前，也就是黎星在市里一举夺得三项桂冠后，他就变了。他先是带着女儿，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后，父女俩人就仿佛打了鸡血，兴奋得像要到月亮旅行的样子。后来，他自个又开车去了几趟省城，问他吧，他居然说暂时保密，天机不可泄露。她贾菲是谁呀，稍一打探，就发现了其中端倪。她了解到，黎明每次赴省城，并非单人独往，都是有人陪同的。那个人，就是玲。与玲去省城，有什么好保密的，难道他们背着她去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经验告诉她，凡是掩着藏着不能明说的，其背后都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心里着急，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几天前，趁黎明不在，她把女儿提了过来，说，小星星，妈妈想跟你交交心，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