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当年的童声是音乐(散文)
“隔堤吹叶应同伴,还鼓长鞭三四声”。诗人张籍《牧童词》里的诗句,仿佛说的就是我的童年。童声响河岸,一水流长笛。曾经幼嫩的童声,至今依然耳熟,时光将这些童声打磨成人生的美声,如今拿来做一场“白头吟”,童音已改,却童趣不瘦,依旧,依旧。
一
童声犹在耳。似乎还响彻在老家的小河岸,飞扬在那条已经沉静了的老街。音乐不是几个数字的组合,而是一段最美的童趣时光的编织物。曾经的喧闹和聒噪,都经过了时间的研磨和过滤,当年的童声都成了最美的音乐。
雨水里的春,东风来给春柳梳梳头,弱弱的柳枝就像抹了葵花籽油,那嫩嫩的,微黄的绿,闪着迷离的光,闪着沿岸看柳的孩子们的眼,不敢多看几眼,就从河水里用折断下来的柳枝去打捞柳的影儿。柳条儿抹了葵花籽油的比喻,是母亲说的,那时她梳头就用小擀面杖的一端,抵住了几粒葵花籽使劲地挤压,直到出油了,抹在木梳上,梳头头发亮,母亲这样说,我就想到了折枝做柳哨的时节了,似乎往河套里跑慢了,柳枝唰地一下就射出了叶儿,有柳叶的枝条做不成柳哨。追赶一段东风,莫让今年的柳哨嘶哑了。这是童年的春天里的最美旋律,而且我还相信,我的性格一部分是被柳哨这样的近乎原始的音乐给陶冶了,就像从柳哨吹出来的,永远带着春的欢畅与快意。有何为证?朋友说,如果谁说“怀才抱器”(作者笔名)得了什么抑郁症,打死也不信。最后,朋友号召孩子们都去河边折柳做柳哨,让我直呼不可,得给剪刀留下“剪春风”的样子。
见柳如烟,才是可采折了来做柳哨的时候。远看一抹缥缈的黄晕,柳干还是黝黑,柳枝就耐不住东风的抚摸,隐约地透着绿了,我们都认为那是柳枝“害羞”,人害羞了脸红,柳枝羞而皮淡绿。我们孩子总能抓住这个节骨眼,扑向村东的河岸,不敢拿了镰刀,就用几分钱买的文具小刀。用斧子哥的话说,就是不能让柳条感觉痛。痛还在于大小深浅么?我喜欢顶嘴,斧子哥不怪我,也不辩驳。
到根儿处薅下来,抱一捆儿嫩柳枝,坐于河岸,挑三拣四。还是老绿的不要,叶芽蒂处见叶片的,扔了。去其两段,用手把皮与枝骨扭转松动了,抽出泛白的枝条,将两端割齐,柳哨便做成。长的短的,取材随型。粗细都有,声音调门因粗细有变化,那时就知道声音在浑厚与轻盈里可以转换,这份美妙感就是乐感吧。书包里装满了,离岸回家,路遇女孩子,就要显摆了。早就将一端的绿皮儿用门牙咂摸几次,啃掉那层绿皮儿,露出微绿的皮质,一宽韭菜叶的长短,就像烟嘴儿,要吧嗒吧嗒吸几下,吹一口气,试试音调。那时我看了母亲涂着口红的黑白照片,我就不管合不合适,说,那椭圆形的小嘴,就是樱桃小嘴。音乐,启迪着一个人的美感,生活才是美的源泉。那时口里的词儿贫乏,吹出来的曲调,不叫什么“悦耳动听”,叫“吹得真来劲”,对音乐的感觉是“真哏”(很棒的意思)。为了“讨好”六母的儿子斧子哥,我说就像吃了六母蒸的大饽饽,“艮得很”(很美)。斧子哥听了,美得就像一丛草被风吹倒。长短粗细的,握在手里,轮换着吹,所有的男孩都变成了牧童,哞哞如牛吼者,是粗柳哨吹出的效果。咩咩似山羊站在岩石上鸣叫,这是稍细点的柳哨吹奏的调儿。我们可以满嘴插着柳哨,来一次交响曲,那种兴奋感,想想都醉了,晚上根本不能马上入睡,还要过电影,来一遍情境回顾。
上学那阵到现在,一直喜欢“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句,让撩拨我心的诗句,用柳枝吹奏出美妙的春曲,才是对联句的最生动的解,我固执地认为,柳哨才是春风所化。如果我给这两句诗作画,就画一支柳哨。
我这个年龄的人,上小学时没有什么美术音乐课程的,课前一支歌,也是上课老师起个头,我们就唱。记得所唱就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战士打靶把营归”,“春风杨柳万千条”(毛泽东诗词句谱曲),音乐的种子,被一支柳哨给唤醒了,不懂得“都来咪”,全靠嘴唇上的松紧和用气的大小来调节音阶,居然那些女孩子还可以听出我们吹奏的是啥。一曲完结,马上有女孩说出歌曲的某句,然后以鼓掌来表扬我们男孩子。那情境,比央视的节目“开门大吉”还过瘾,用不着拿奖金来刺激兴趣。
去年回老家,遇到了我上小学的文艺委员“谱子”(乳名),说起柳哨,她还说我应该在音乐上有所发展。她是第一个这样看我童年的人,我问她那时为什么不说出来,她说,我们的眼神你没有看懂?
我们的回忆都是经过挑剔过滤几遍以后沉淀下来的,剩下的童声还留住在心中的,都是音乐啊。一个人不能没有美好的童年,就是老了,也是这样,因为我们需要童声抗拒我们的年老,需要童声的音乐,回荡在我们的脑海,对抗着很容易趁虚而入的阿尔茨海默综合症。
其实,保持在我们内心的是走了调儿的童声,但没有什么音乐美过这些走调的童声了。那种在音乐面前想张扬想放开怀抱的情感,在那时就形成了。名人说,音乐是一个孩子德行的胚胎。我想,唯有音乐可以把一段木一块石唤醒。不光是看他会不会唱歌,还要看他能不能热爱音乐。就像我的同学说的,就是不会音乐,也要在屋里的壁上挂着一只笛子,或一把二胡,更好是萨克斯。他说,总是会唤起什么。
那时,我想到给七八岁的女儿做柳哨的故事,周天我牵着她沿河转悠,做一提兜儿柳哨,终于唤起了她对音乐的痴迷,硬是哀求买一架电子琴。女儿没有走音乐的路线,但她对音乐的爱,我想会影响她的生活美学的。
二
有一首歌唱“春天从哪里来”?会引发我们对春的无限遐想。对于胶东半岛的孩子们而言,他们都会说,从春风里来。风就是孩子们唱的音乐,从黄海之滨上岸,就让孩子们抓住了。春天,内陆六七级的风是常态,抓一把就是满满的春风,而能够把风谱写成乐曲的就是我们这些儿童。
从草垛里找一根木杆儿,用纸壳子或牛皮纸,用剪刀剪成六瓣儿的样子,再用钉子固定在棍儿的一端,在钉子和棍儿接触处涂上蜡烛的蜡,滑溜溜的,就可以去“冲风”了。
雪花是六瓣儿,风车子的轮子也是六瓣儿,隔一个瓣儿折叠起来,就成了雪花,我们叫“气雪花”,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送别寒冷的冬季。
后来,我们还发明了“七彩风车”。没有彩色的纸,我们就用蜡笔涂抹,色彩交错,马上有了音符的感觉,旋律悠扬,跌宕起伏。那时我们热衷学习毛主席诗词,理解“谁持彩练当空舞”的句子,就拿风车来打开我们的想象力,诗词的韵味,在脑海的音箱里沸腾了。我们曾经还做出薄铁皮风车,响声更有了金玉之声了。美妙不因粗糙而减损,就像出土的黄钟大吕,还原的才是时光里的天籁之音啊。
要弄出声势来。初春的风,嗖嗖的,这是对春的扼杀。我们一组“冲风”队伍是三人,一人在中间迎风持风车棍儿,一边各一个“伴风车”的,要呐喊,速度要足够快,快若闪电,快若白驹过隙,是的,傍晚放学的时间太短,一会就用完了,还不过瘾。
风车在风中“噗噗”,或“簌簌”,或“唦唦”,硬是从春风中抓住了风的声音,风车快速旋转,风声就大,奏乐就美妙。最重要的是,美好在旋转里轮番到来,一条老街来回奔跑十几趟,乐此不疲。上学学到“天籁之音”,我们就认为是风车的声音,那是从天上摘来的声音,没有一丝掺杂和水分。
玩纸风车,也会把我们转晕,天旋地转的,站立不住,甚至一腚坐在春天的泥地上,白云扑下来,在眼前流连,青山倒下来,急忙用手推。童年的趣味,算偏狭吗?那时没有精致的玩具,但童年一点也不少韵味。
两个孩子各在一边奔跑,喉咙发出“嗷……”或“呜……”的超长音,而且谁憋气最长,都要收到一根大拇指的点赞,脸蛋憋得通红,心脏儿砰砰地急跳。那时赶上“文革”的闹腾,盛行唱样板戏,戏词里的句子感觉唱到最末,都是“嗷”的唱腔。我们从跑风车学到的发声技巧,常让那些能够哼几句样板戏的大人们刮目,我们不会把原唱词都唱准唱下来,倒是接着拖腔会比大人们好,老长老长的,常会让他们傻傻地看着我们,我们就更来劲了。有的也不解我们的“音乐”,呵斥我们别瞎胡闹,我们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尴尬地靠边站,息声歇着。
客观地说,是风车启蒙了我们的音乐天赋。那时就觉得这些模拟声音的词很美,写作文也学着用,慢慢也掌握了一些叠音词。当我接触学习民谣,特别喜欢信天游,我更能理解信天游里将某个字拉长了音符的那种纵情的美感,童年的生活阅历,是我理解文学的基础。
读过唐•加德纳的《多元智能》一书,懂得了每个人骨子里天生就有音乐的智能,后天的开发才有了进步。我很庆幸童声里的音乐因此启发了我,目的不是成为音乐家,而是有一颗爱音乐的生活之心,因为音乐的节奏感是生活美学的核心,我稍微懂得一点。
三
读杜甫的《春望》,就不必遗憾春晚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不过,春的早晨,我们却是早早就从被窝钻出来,拉着几个伴儿去后北山的果园壑和棘子沟,要抓住鸟的声。
小麦返青了,窜起了一尺的麦秆,我们学着“小捏子”(不大,一指就捏住了的鸟,至今也不知学名),发出“嘘嘘”的音儿,长短相间,抑扬顿挫,否则就不能真正迷惑鸟的耳朵。我们在地一头下了丝网,用急促的叫声吸引它,相当于呼朋引伴,骗来了,钻进丝网。
我还是在棘子沟下一张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网,麦绿色的,仿着“黄夜慕”的叫声,苦练基本功。这种鸟体型大,声音好听,是我们的最爱。我们孩子们无法形容,就说,比水才哥娶的新媳妇粉子说话还好听,是“嘤嘤”的调儿。也是有野外网鸟的经历,我们都学会了吹口哨,嘴唇收拢,舌尖弄音,一时间,老街的春夏都响着各种鸟鸣声,那是我们小孩子吹口哨模仿的,大人们还傻愣地站着专心听我们吹一通,然后笑着满足地离开。
做了中学语文教师,教林嗣环《口技》,我还模仿小孩子时就上口的“唤鸟”口技,那篇文里说,口技表演结束,“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我补充了三个“一”:“一嘴,一舌,一份热爱而已。”如歌的童年时光,是用热爱自然之心编写而成的。学生都鼓起了嘴巴,满堂鸟鸣,似百鸟鸣春。我得出一个教学随想来,课堂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生活经验对课文的再一次打磨。
此时,果园的苹果花儿已经微绽了,海棠花也粉了,老远就闻到了果花的香馨,我们也不忍心打破这“鸟语花香”的意境,羡慕得不得了,忍不住就模仿着鸟声,鸟儿也以为我们才是它的伴儿,或者是以为我们在的棘子沟还有更好的风景,有不识我们的“连环计”的,跟着来,黄夜慕飞是贴地皮飞,似乎很荫蔽,可没想到,一头就撞网了。
早就预备了高粱秸做的鸟笼,轻轻地捧着鸟儿住进新家。母亲说,逗个三五日就放了吧。为什么?母亲说“气不过七”,就是在笼子里活不过七日。
春的早晨,早早就被鸟儿唤醒。没事就搬个马扎坐在树下,跟挂在枝头上的鸟对话。
黄夜慕啊黄夜慕,不是我要下网捕,是我怕你飞啊飞啊太辛苦……
居然学会编顺口溜了,后来文艺宣传队里编快板、山东快书什么的,我还是一把手。无师自通啊,也不,是鸟声唤醒了我的那点文学萌芽吧。
鸟声和童声一样,都那么清纯,那么醇美,心底也被这些浸染得透明了。果然,靠近第七日就打开鸟笼放走了,不叫放生,就是怕鸟死在笼里。是母亲的担忧让我有了一份纯真的同情心,还是鸟的声音唤醒了我本来的善心和童真呢?不知道。善美的行为,就像心头缠绕的音乐一样,总可支配着优美的动作。
我也发现,无论用怎样优美的童声,也无法唤出清脆的鸟鸣声了。咩咩,嘘嘘,嘤嘤,喳喳,啁啁……怎样变幻也无济于事,浑身解数也无用。是啊,自由的声音本来不在笼子里,枝头才是鸟儿挂声的所在。这些道理,比音乐还有深度,我得到了,尽管那时说不出,很懵懂。
读古诗,读“打起黄莺儿”一句,我惊心了。怎么可以打呢?这是怎样的粗暴动作!如我,则用童声去唤,既来自家树上,连唤都省了,怎么要“打”?原来这不是真的,只是“恨及鸟”,生怕“啼时惊妾梦”。怨妇守妇,无法忍听“霜里鸟嘤嘤”的美声。
有多少童声不是弱弱的稚嫩的,可那是一个人成长的节奏。有多少童真不是萌生自老家这片土地,老家是一张陈旧的但不会褪色的纸,写着最唯美清新的天真。有多少趣味,在享受过以后就觉得味道索然,而唯有童趣,历久弥新,经久趣浓。
时间是一面精致的筛子,过滤下来,那些还在耳畔响彻的童声,都一定是一个人最经典的最值得不断重温的音乐。
我还记得我的同事,一个音乐老师说的话,一个人心中装着音乐,不是为了成为音乐家。
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第二魅力”。包括人格魅力,都是来自童年的打造。童声里,有我的生活音乐。再怎么沧桑的岁月里,都会传出生动的乐声,我相信时光是音乐的底色。
如果还有第二个童年,我会用手机录下童声,制成音乐小抖音,永存。
2021年3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那个年代,孩子乐趣自己寻找。而今时孩子们多了许多玩具,再者,他们的学习教育与那时有所不同……但我们回眸再赏此篇时,心儿得到了更好升华,老师文美,知识广,所以热爱此文慕名学习的人就多,老师的愿望仍向他没有走下他热爱的讲台。赏罢,深深叫一声老师,谢您,知识,这本书我们又加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