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徽州馃(散文)
人间烟火,是持久的多情物,不经意间就会触碰心底最柔软的记忆。走在徽州古城,随便坐于一个馄饨摊前的板凳上,尝一块毛豆腐,来一碗灵山酒酿,就会把人带入儿时的味尖记忆,一下子就唤醒那故土的眷恋情结。太多的难忘,给了徽州的烟火饮食,而我最难忘的还是徽州馃,写着时光的故事,附着母亲的气息。
烟火熏蒸了沉厚的味道,徽州馃,嗅一下,烟火顿起;咬一口,生活的味道直入心田;细嚼慢咽,盈香的烟火气就会氤氲于周围,包裹住我怀乡的情愫。
一
“咚咚咚”,轻轻拍击案板的声响,划破清晨的寂静。紧接着,公鸡一声长鸣,回荡于村庄,于是此起彼伏,清晨醒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母亲一大早就忙上了,这才敢发出一点摩挲的动静。不大的屋子,不宽的院落,装满了母亲的声音,吆喝着鸡仔,唤着被窝里的我们。母亲的勤劳唤醒了每一个清晨,我还以为晨雨也是母亲唤来的,大山和村子被打扮得清新起来,在一抹春风里着。
茶树竞相吐芽,茶季的到来。母亲说,这茶啊早摘三天是块宝,迟摘三天是根草,日子总是争分夺秒地抢着收获。“双抢”季,采茶的人们就整天和茶树守着,午餐也在山上吃,省得来回跑浪费时间,容不得多想和懈怠。每天,母亲赶在鸡叫之前就起床了,为了一家人的早餐,再筹备着上山的午饭。这个季节,母亲每天做馃,只要母亲的锅和勺子一响,我们的胃口就闹了。馃和茶,成了我们家的两样宝贝,吃着馃,采着茶,每天都是好时光。我们没有什么奢望,现在日子好了,想着过去,觉得那时的日子很丰满,一点没有感觉无聊单调。
我们吃的馃,是用包芦粉和面粉混合面做的,先用水拌粉,再佝偻着身子双手“手面”,直到面劲道了,再擀成皮,里面包裹着时令疏菜,做成圆型饼状,看上去圆圆的似满月,然后放在锅里反正面地翻弄,上了火色就是烙成了。当地人叫徽州馃,在绩溪又叫跶馃。馃,读音如“果”,我总以为是母亲从锅里摘下的果子,甜蜜饱满。母亲曾问我们用不用换着馅儿包馃,我们摇头,不求馅儿多变,唯愿母亲不嫌麻烦给我们做馃就好。
我们的清晨,是被这馃的香气搅醒的,一大早就如饿鬼一般围着灶边,盯着那香喷喷的馃,感觉这一锅的馃,全部到了肚子里才能解谗,“饿鬼”是母亲嘲弄我们的话,说得特别有味,包含着爱意,一个词儿就让我们安耐不住了,笑盈盈地,扮作小鬼的样子,也给母亲一个回应,吐吐舌头,生怕母亲不高兴,再也不给我们做馃了。母亲说,这馃是带上山的,中午才能吃。见我们实在想吃,就说早上先吃上一个小点的吧,得留着肚子,在山上就着风吃更香。我们知道这是母亲跟我们开玩笑,但到了山里,闲不住,就拿着馃迎风跑着吃,母亲没有办法,也不再管我们怎么吃了。春夏的风,和煦温润,呛不着我们的喉和胃,在山野里释放快乐,正是我们一群长不大的毛孩子的游乐场。
茶季逢春,母亲做的馃就是这季节的时令美味,让肌肠翻腾。母亲拿手的是做包裹着春笋咸菜馅的馃,也有粉丝菲菜馅的。没有新鲜菜蔬的时候,母亲就做青菜萝卜馅的馃。这都是我们的最爱,把豆腐乳涂沫在馃上,立刻变味了,那鲜美无比的馃的味道盈齿饶舌,吃得满脸、鼻子都粘着腐乳,母亲见了总是会心一笑。这是我们儿时记忆里最为幸福的时光。母亲看到我们的这番吃相也高兴,也舒心,还追一句:我们家的孩子好养,几个馃就够了,用不着大鱼大肉。母亲说“大鱼大肉”是胆怯的,她觉得也亏欠我们,我们心中也知道,不敢跟母亲提起吃肉的要求。
我们的学校建在小山上,冬天,我们身着单薄的衣裤,提着火熥去学校,可以暖身。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这馃在火熥上烤上了,“哧哧”地响着,教室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挑逗着饥肠和味蕾。老师一如既往地讲着课,只是等提问时,同学们一时答不上来,这可把老师急得都快哭了,老师一直很耐心地讲解课本,孩了们听进去的却很少。他哪里知道,此时孩子们,早己沉醉在馃香里,拉不回来,一心想着吃馃的美味,哪里听得进老师的课?
我真想告诉我们的老师,制订一条纪律,课间不许在教室里烤馃。馃还是比老师的讲课更有吸引力,现在想来,我们这些孩子是多么没有出息啊。馃的香,老师的好,如今都在我们的脑海里,一样值得回味。
二
数百年来,徽州人上山干活或出远门,包裹中总会带着馃,如同新疆人的馕饼,是四季的伴儿,一刻也不能离。想当年,徽州人只身创天下,下苏杭,翻山越岭,日晒雨淋,夜宿路亭,渴了就着溪水,饿了烤个面馃以果腹。馃,记录着徽州人创业走天下的艰辛,徽州馃啊,暖了徽州人打天下的旅程。
徽州馃是徽州女人为离开家门的男人所准备的最美口味,在给男人装馃时,叮嘱男人看着晌午了别不停下吃馃,男人会说,晚上呢?这不是遭白眼么?出门前的叮嘱与爱,都写进了男人的行囊里。为了让这馃保存时间再长点,也让心上的男人记住家乡的味,不忘回家的路,徽州女人可是用心良苦,这馃的馅都是用尽了心思的,最好的是梅干菜拌肥肉,也有的做成咸菜配豆黄,好存放。这家乡美食的滋味里有着女人的情怀和奉献。离家的男人咬一口馃,心中唤着自己女人的名字,夫妻连心,一张馃最是有情物。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徽杭古道上迎来一个疾步如飞的少年,身背一包行囊一把雨伞的少年,此人叫胡光墉,和大多徽州出门的男人一样,他们站在号称江南第一关的徽杭锁钥关口上,回望家在山崇山峻岭间,发出“故乡你好!我还要风光地回来!”的誓言。此时,他们明白,跨过这一步,可能也就没有回头路了。多么矛盾!他们手中攥着最有温度的馃,这是唯一的温度。后来,多少离乡的人写作他们的思乡之作,都无法回避这张温暖的馃。
最让人念念不忘的行囊中的绩溪跶馃,很多人说,因为好吃,所以就可以在他乡劳作的时候忘记家,一心一意地干活,张嘴吃饭就是馃的香,还有什么可想的。其实,越是如此,那香就形影不离地牵着游子的魂。家境贫困,日子苦难,都不是难过的坎,一张馃,可以让心富有,让日子由苦转甜。哪个游子背井离乡迈过锁月关口时,不是望着包裹中的跶馃,潸然泪下,其中的情感无法言说啊。
近代的徽州走出一位颇有成就的文化人胡适,对徽州馃更是喜爱成痴。胡博士曾留洋美国,尝尽大江南北的名菜,吃过中外的佳肴,而唯独钟爱家乡的跶馃,并赐名为“国馃”,这是胡适心中的国粹,因为家乡的情愫是这馃的菜馅。馃真的好吃,即使不用故乡的情结来调节口味,也是爱不释口的。有一句徽州民间流传的顺口溜,可以形象地感受这徽州馃的美味:“手捧徽州馃,急急咬一口,问我好不好吃?哈哈,除了皇帝便是我。”皇帝老儿算什么,一口美味满足的是一颗心,功名利禄都退到了馃香之后。
有了这馃的美味,农民感觉着日子特别写意和满足,馃就是这样占据着人们心田,仿佛有了馃就拥有了全部的幸福。其实,这馃是包裹着徽州农人对土地的感情的,手中拿着馃,就像捧着故土。
三
长大以后离开家乡,总还是牵挂着母亲做的馃,希望能找到儿时的味道,影剧院一侧有一家卖馃的,叫“石头馃”,听名字,与石头有关,烙馃时用石头压着,这样烙出来的馃,不仅馨香,且馃皮脆可口。这家的馃做得特别精致,支起平底铁锅,下面用木碳烧着。锅底涂沫上猪油,远远地飘着烙馃的猪油香。馃上面压着几块圆圆的石头,馃底下油腥发出“滋滋”的声响。就这样看着,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做馃可以这样精彩,不亚于那些沿街的杂耍。
徽州馃是最能表达乡愁的美食,方便还可口,游子回归故里时,在大街上吃一口馃,先找找家的味道,将亲切的感情铺垫好,这样做,都是那些嘴馋耐不住馃香的人的“小意思”。据说,这些离家的人,走得都不是很远,回家怕给母亲或妻子添麻烦,就在街上用馃填满肚子。有时,我们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怀念故乡,而当一道最喜欢吃儿时美味,酣畅地吃着,仿佛眼前是儿时的渴望,和母亲忙碌的身影,又拉回到身边,似乎已能融入血脉中,只要一张口,就觉得故乡、母亲、儿时的亲情从未离开。这可能就是怀念的意义吧,馃是最能引起怀念的东西。小时候,衣兜里装一块馃,沿街狂奔游戏,饿了来一口,从不知道什么是累。
每次我走进那馃摊边,闻着扑鼻而来的馨香,看着碳火里烤里来的烟火气,我仿佛从未离开村,而我也突然领悟了,为什么本地人总是偏爱买馃,原来一生的口味,谁也不能改变。习惯了这种烟火味,让小城总是很亲切,它让人不再陌生,也拉近了人们距离,买馃时总喜欢闲聊一些家常,心灵找到归宿。甚至在徽州生活的外地人也掺和进来,跟当地人说吃馃的体会,他们也爱上了馃。
人生也好,小城也罢,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记忆,才是最有味道的,温暖的烟火永远都在,无论离开多久,走得多远,一个徽州馃,足以让人身心为之震颤。因为馃出锅时,氤氲着烟火气,始终会萦绕在游子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