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这次脑动脉瘤介入栓塞手术喻为“拆弹行动”。因为瘤壁薄如纸张，一触即发。它就像埋在我大脑深处的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一旦破裂，便会危及生命。
　　 医生说，动脉瘤不是肿瘤，是动脉血管里鼓出来的一个血泡，就像土豆不是豆酱油不是油一样，不存在恶性与良性之分。也有人劝我带“瘤”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病情发展情况再决定是否手术。
　　 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印度黑白影片，说几个卡车司机翻山越岭冒死运输硝化甘油，分分秒秒徘徊在生死之间，那种惊恐、不安，难以承受。思前想后，长痛不如短痛。我立即做出决定：拆除它，以绝后患。
　　 医生告知，像我这种情况可以采用颅脑介入栓塞术，避免了开颅痛苦，也大大减少了手术风险。只是这种高端手术不是一般医院能做，听说全国只有五家。所幸朋友帮忙，为我联系省医院脑神经外科专家主刀，安排入院事宜。
　　 在住院部办理转院手续时，一个头顶凹陷的病人从我身边踉踉跄跄走过。我瞥他一眼，心里打个寒噤，脑海里一片凌乱。我会不会剃成像尼姑一样的光头？以后出门是戴帽子还是戴假发？会不会变成呆傻弱智？还能看书写作吗？
　　 想着想着，头皮吃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二
　　 我是113号病人，床位靠厕所门边。入院第一天，护士再三交待要卧床静养，拉大便不能用力憋气，以免脑瘤破裂。每天24小时要有家人陪护，感觉不舒服要立即报告。气氛陡变，如临大敌。
　　 护士要我换上病号服。“里面不要穿内衣内裤了，方便医生检查治疗。这衣服没有大小型号，穿在身上松垮垮的，摆动两臂像甩古装戏服里的水袖。
　　 我窘迫不已，怯生生地问：“我的主治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护士扫我一眼，嘴角轻挑，“医生都是雌雄同体，没有男女之分。”
　　 我偷偷瞅老公的反应，他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门心思整理病床上的东西。
　　 临床1病人是一位私企老板娘，很健谈。从她打电话的口气里我听出来，她有钱，有权，还有不错的人缘。一个星期前，做完跟我同样的手术。她躺在床上安慰我，做全麻手术跟睡觉一样，一点都不痛。
　　 我打量她，后脑勺长发过肩，精神状态不错。心里思忖，不用开颅剃成尼姑头就好了，至少我还能保持原来的形象。
　　 老板娘一个劲地跟我夸赞这家医院脑神经外科技术好，医生水平高，能做脑部各种大型复杂手术。脑动脉瘤介入栓塞是微创手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她在老家检查出右脑有两个动脉瘤，来这里做脑血管造影后又发现一个，一共三个。长的位置又隐蔽又凶险，真是命悬一线。这次一不作二不休，把它们统统都解决了。
　　 她说：“妹妹啊，我算是活明白了，钱赚得再多也不如有个好身体。”
　　 真是同感啊。这句话对整个病房的人来说，真是迟到的真理啊！
　　 我的主治医生四十岁出头，说话语速较快，声音带磁性，是很好听的男中音。号称脑神经外科手术的“一把刀”。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看脑核磁共振影像片，然后随手画一张草图，向我讲解了手术方案，并指给我看“炸弹”的位置和大小，与左脑眼动脉关系密切。难怪我平时头痛时左眼胀痛，原来是它在兴妖作怪。
　　 这次手术要在X线监视下，从股动脉穿刺介入微导管，将金属弹簧圈送入瘤腔内填塞，阻滞瘤内血流，以达到治疗目的。从他语气和神态来看，他似乎很欣赏这颗“炸弹”，说它位置明显，长在动脉主干，不像有的瘤躲在犄角旮旯动脉分支上，加上周围的脑神经丰富，让医生不好下手。仔细观察，瘤底朝上，瘤口较宽，便于弹簧圈填塞。
　　 看样子，他对即将开始的“拆弹”行动充满信心，这无疑给我一个不小的安慰。
　　 我好奇地问：“金属弹簧圈是带张力的，如果我摇晃脑袋，弹簧圈会不会脱落？”他耸耸肩头，轻松地说：“如果有这种可能，就要在主动脉血管里安一个支架支撑弹簧球，术后长期服用抗凝血的药。当然，存在迸发症脑血栓的风险。”
　　 我心里一颤，又打了一个寒噤。问：“为什么介入点要舍近求远选在股动脉上？从颈动脉直接进入脑动脉不是更方便吗？”
　　 主治医生耐心解释：“做手术可不能随便抄近路，人的生命比健康更重要。万一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造成大出血，影响下肢功能总比影响颅脑和心脏好，还可以争取抢救时间。你说，用一条腿换一条命值吧？还有，从颈部介入，仪器设备容易挡住医生的视线，也不利于操作。”
　　 原来如此！
　　 医学技术上的事又严谨又神秘，手术的步骤和环节又繁多又复杂，一时半会，跟我难以说个通透。我抬头看见办公室墙上挂着希波克拉底的医学誓言，相信每一个医生都希望用自己的学问和经验治好患者的病，肯定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给患者带来痛苦和伤害，成为职业生涯上的污点。
　　 我相信主治医生经验丰富，是优秀的“拆弹”能手，一定能解决好手术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
　　
　　 三
　　 主治医生大量时间泡在手术室里，每次查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
　　 管床医生姓李，人称“小李子”，是他的助手，嘴角有几颗青春痘。如果把主治医生比作救星，那他就是救星派来的平安使者。
　　 小李子通知我手术定在下周一，也就是3月26日。按惯例，他不厌其烦地又向我交待一遍术前注意事项、手术风险和术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颅脑是人体司令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时，当着小李子和家人的面，表明自己的态度：万一手术失败不埋怨任何人，不要过度抢救，不切喉不插管不电击，不进ICU，别让我死得太痛苦。
　　 老公责备我：“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我上网查过，目前国内这种手术已经很成熟了。”
　　 小李子呐呐地说：“放心吧，任何情况下，我们医生都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意识到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不该这么悲观，赶紧转移话题。“我这个人有职业病，你们别介意，我相信你们。”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四
　　 为了做好术前准备，我连服了三天双抗药稀释血液。小李子天天来看我，了解我的既往病史，连吃喝拉撒都要详细询问，还聊一些与手术有关或无关的话题。我渐渐觉得他很有趣，有亲近感。
　　 手术原定在周一上午，可是过了中午还没有人来病房接人。我已经躺在床上16个小时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到下午三时，小李子急匆匆跑来说：“真不巧，手术设备坏了，今天做不成了。我怕你饿坏了，赶紧过来通知你吃东西。”
　　 哦，空等一场！我全身肌肉松弛，朝老公大喊：“快快，把吃的喝的统统拿过来！”
　　 手术推迟到周三上午。我依稀记得手术时的一些情况：穿着条纹病号服，仰面躺在推车上，左手臂上扎着留置针，是为静脉滴注全麻准备的通道。
　　 从病房推出来后，经过走廊过道，进入手术等候间。昨晚麻醉师来病房访视时还夸我，说我没有基础病身体条件好，有利于手术操作和术后恢复。现在想想，没给我插导尿管，说明手术时间不会太久，而且术后醒来可以自行解决生理问题。只是长时间禁食禁水，有些饥渴难耐。
　　 我紧盯着离我最近的2号密闭室，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密闭室终于打开了。一位带口罩的医生携着一股冷风出来。
　　 我立刻提起精神，做好心理准备。他给我穿上一双宽大的男式塑料拖鞋，指着2号门：“进去吧。”也许是躺久了有点犯晕，也许是拖鞋不太合脚，进门的时候我打了一个趔趄。
　　 医生赶紧搀住我，轻声说：“别紧张。”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迈开步子，径直走进手术室。大约十米的距离，我仿佛走了十里地，战战兢兢爬上手术台，躺在无影灯下。
　　 手术视频设备已经打开，所有的人都带着口罩和胶皮手套。仔细分辨，穿浅蓝色大褂的是医生，穿粉红色大褂是护士，腰间都束得很紧。
　　 从口罩上方露出来的眉眼判断，坐在操作台中央的是我的主治医生，身边的矮个子是小李子，高个子是他的另一个助手。看到这严阵以待的架式，我知道他们一切准备就绪，“拆弹”行动马上开始！
　　 护士给我消毒，铺手术巾。麻醉师则躲在我视线之外，一声不吭，悄悄施药。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热流顺着胳膊往上涌，直冲脑袋。接着，耳边传来手术器械碰撞的脆响，听见主治医生吩咐助手：这回你来穿刺……
　　
　　 五
　　 “嘿，你的手术做完了。”醒来的时候，小李子站在跟前，摘了口罩。
　　 我四下打量自己，感觉身上没有什么变化，以为还躺在手术台上，想跳下去，被小李子一把摁住：“老实点，别动！”没办法，我只好乖乖地又躺下。
　　 被推回病房后，我看见几张熟悉又亲切的面孔，嘴角都含着微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术后由于麻药的作用，我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小李子来病房观察了好几次，朦胧中，听见他问：“感觉怎样？”我嘟囔着说：“脑袋好沉好沉。”他笑了：“那当然，塞进去几万块钱，能不沉吗？”
　　 原来，手术室里的几个人，趁我没有知觉的时候，往我脑动脉瘤里塞进去五根微金属圈，每根价值一万多元。以前在科幻小说里见过外星人为了控制地球，在人脑里植入金属芯片，以为那是作者异想天开。现在我相信，千真万确有这事。
　　 晚上，小李子把我右腿介入口的鞘管拔掉，装上了动脉止血压迫器，在我脚背上摸了又摸，摁了又摁，说伤口没有愈合前，右腿不能动，只能仰卧。然后，瞅一眼墙上的时钟，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我想换个睡姿，突然，一阵痛感从右腿根部袭来，全身颤抖，右脚踝被约束带绑在床架上，无法动弹。由于阿司匹林药物刺激，加上连续几天饥渴折腾，胃也开始痉挛了。
　　 我没有吭声，默默安慰自己，已经把要命的炸弹拆了，这点疼痛和难受算什么？第二天上午，右腿上的动脉止血压迫器被解除，我终于可以饮水喝粥了，但依旧要平躺。
　　 主治医生看我精神状态不错，说：“你的手术只做了介入栓塞，没有装支架，不用再服阿司匹林了。估计三五天后能出院。半年后来复查做造影看效果，如果情况不错，回去以后该干嘛干嘛，想吃啥就吃啥。如果不行就考虑装支架。”
　　 太好了！我精神一振，啷里个啷，心里盘算出院以后还有好多事要做。老公弯下腰，把头侧给我看。“瞧瞧，我的鬓角是不是全白了？这回我才知道什么叫‘一夜愁白了头’啊！”听到这掏心掏肺的话，我鼻子一阵泛酸，泪滴差点滚落下来。这几天最急最累最揪心的人，是他啊。
　　 我的心情很快平复下来，躺在病床上发微信，跟亲朋好友报平安，在朋友圈里晒自己术后的好心情。没想到被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看见了，来电话急切地问：“出啥事啦？你脑袋怎么啦？”坏了，她看见微信了！
　　 我怕她着急上火，事先没跟她说自己生病的事。这下不慎露馅了。我赶紧采取措施补救，哄她：“好端端的，没啥事呀。我在手机上写小说编故事，你咋当真啦？”
　　 “哦哦，没事就好，阿弥陀佛……”母亲念念叨叨，没有问下去。嘿，我脑袋还激灵，居然把老母亲哄骗过去了。通完话，我赶紧把母亲的名字在朋友圈里拉黑，等身体完全复原后，再从黑名单里把她捞出来。
　　 第三天下午，我感觉走路不对劲，右腿迈不开，伤口拉扯痛。解开裤子一看，右腹和腿部大面积淤青，腹股沟深处有一块硬结，轻轻一压，整条腿疼痛难忍。
　　 小李子检查完伤口，表情严肃，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吧？不可能呀？”我和老公对视一眼，如临大敌，异口同声问道：“怎么啦？”
　　
　　 六
　　 小李子沮丧地说：“可能是假性动脉瘤，发生这种情况的机率在0.3%，我第一次遇见。”
　　 “什么是假性动脉瘤？”
　　 “就是血液从动脉血管穿刺口流出后形成的血肿，是介入治疗迸发症，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出现血管破裂。”“那怎么办呀？你们不会是图省事，把我脑袋里的炸弹移到大腿根上了吧？”
　　 “这、这……”我第一次看见小李子紧张起来，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楚。“去，去把你师傅叫来！”老公是个急性子，沉不住气了。
　　 小李子站在原地没动，犹豫不决。“主任昨天连做12台手术，直至下半夜三点才结束，现在休息。”
　　 “那得赶快想办法呀。”老公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搓手。“好吧，等一下。”说完，他跑出了病房。
　　 半个小时后，他跑回来，把一叠纱布团固定在我右腿血肿部位，上面压一个砂包。还说，刚才他查阅了相关医学资料，找外科专家请教过，这种办法可以将瘤腔内的血液挤压到脉管里。如果不行，就得再次手术，切除血瘤，修补血管。
　　 我痛得钻心，面颊扭曲，实在没有力气接他的话。小李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说：“真不想让你再挨一刀。今天夜里会很疼，实在忍不住就叫我，给你打止痛针。”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真没想到，这一夜，是我平生最痛苦最难熬的一夜。但我的脑子非常清醒，身体无法动弹，连侧身都困难，疼痛一点点加剧，扩散，最后漫延到整个右腿。股动脉每搏动一下，我身体抽搐一下，衣服很快被汗水湿透。到了下半夜，全身痛感神经都活跃起来，有股动脉放射性跳痛，腿部肌肉拉扯痛，血肿部位压迫痛，腰部酸痛胀痛，胃部痉挛痛，还有莫名其妙地隐痛，痛得我天昏地暗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