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救铃就在床头，伸手可及，但我一直没有碰它，不想把护士和小李子招来。我固执地认为，刚刚做过全麻手术，不能再用止痛药刺激大脑。我必须挺住！
　　 老公在旁边束手无策，握着我的手说：“实在不行，你就想想赵一曼吧，想想她是怎么面对酷刑的。”还别说，这一招真的灵验。
　　 我在脑子里把小李子想象成凶残的敌人。就是他，还有他的爪牙，把我的右腿生生地绑在老虎凳上用刑，百般折磨，逼我写《投降书》。
　　 我坚决不当叛徒，拒绝供出地下组织名单，咬紧牙关，硬挺着，死扛着，就是不低头，不求饶，革命意志无比坚强……
　　 哈哈哈！
　　
　　 七
　　 主治医生来检查我的伤情，表情淡定地说：“情况还好，不过得晚几天出院了。腿部的压力不够，换压迫器再压两天，然后做B超看看。”
　　 还要加压？！我一听，差点吓晕过去。右腿已经痛麻木了，再压下去不就废了吗？
　　 我可怜巴巴地说：“临床那个大姐，瘤比我多都没事，同一天做手术的都出院了。我怎么会这样啊？”
　　 主治医生“扑哧”笑起来，“人都有个体差异，哪能这样比呢？”
　　 再次装上压迫器后，右腿的疼痛反而减轻了。俗话说人要是饿过头反而不觉得饿了，是不是痛到极致也就不觉得痛了呢？那个血肿像一个橄榄型的硬核深埋在腹股沟里，淤青面积继续扩大。
　　 B超显示血肿与主动脉和动脉分支都没有牵联，是假性动脉瘤的可能性不大。看到这个检查结果，我的味蕾兴奋了，食欲也来了，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但小李子对我伤口的情况并不乐观，他怀疑做B超的时候瘤口闭合，担心松开压迫器后，被压扁的血肿还会鼓起来。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一个新情况，我腹部和腿部的淤青紫癜越来越多，是不是凝血功能有问题？
　　 事不宜迟，他立刻采取应对措施，给我输凝血剂，抽血化验。一惊一乍，风云莫测。我只得听从他的安排，重新躺下。
　　 次日早上醒来，情况急转直下，我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气神全泄下去了，再次被打回原型，头痛，恶心，乏力，左手发麻，不省人事。老公发现情况不对，赶紧摁下呼救铃！
　　 值班护士闻讯赶来拔掉针头，停止输液，说这可能是凝血剂过敏反应。李子却怀疑我感冒了，“最近好多人感冒，我也感冒了。你吃不下东西就吊点盐水吧，不然抵抗力会下降的。”
　　 我不肯再打针，小李子只好让步，要护士给拿来两包感冒冲剂服用。趁他不注意，我要老公把感冒冲剂藏起来了。
　　 24小时后，我体内的药剂慢慢代谢完，又活过来了。小李子兴奋地说：“听我的没错吧，这种感冒冲剂是我们医院研制的，疗效特别好。”
　　 我和老公都哭笑不得。
　　 下午，他拿到我的验血报告单，说：“好消息，你的凝血功能没问题。”我心里嘀咕：你给我先打凝血剂，再抽血化验，当然不会有问题呀。还有，在化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凭什么给我输凝血剂？小李子呀小李子，你怎么比我这个医学白丁还糊涂啊。
　　 老公在楼道里看了宣传栏里的资料，原来这家医院的前身是军医大，交省政府后改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承担国家多项重大科研项目，培养出不少人才。
　　 “你的意思是小李子把我当小白鼠了？”我满脸愕然。“可不是嘛，你除了脑袋里有瘤，身体没其他基础疾病，又不是危重病人，是最好的练手对象。我猜啊，做介入栓塞手术的关键环节是主治医生操作的，剩下的一般是助手或者实习生做。这个小李子顶多是个只有初级资格的医师，他拿来的药单和检验单上都是主治医生签字，没有他自己的名字。我两次找他索要电话，他都拒绝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他没有处方权，他不敢把电话告诉患者和家属，怕万一有事，他不能私自给患者下治疗决定。你的病情日常变化一直是他观察询问，主治医生很少露面，他不是不管，而是在幕后指导，有意把一些机会让给小李子锻炼。”
　　 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愤愤地说：“这样做太不尊重病人了，我要提出抗议！”
　　 “得，别这么冲动。你想啊，像小李子这样的年轻医生，有热情有知识，就是经验不足。如果所有病人都不让练手，不经过临床的千锤百炼，他怎么能成为专家呢？你这回避免了开颅风险，是医学进步的受益者，就不能作点回报？”
　　 老公如此这般给我洗脑，帮助我提高觉悟。我心里的郁闷消散了。
　　 好吧，就当小李子是我儿子，让他练练手，以后当个好医生，能救治更多的人。
　　
　　 八
　　 半个月后，我终于可以下床直立行走了。
　　 我依靠着窗台往楼下看，阳光明媚，喷泉池里的睡莲挺水开放，红的，黄的，还有紫的，煞是好看。
　　 我摸摸右腿，隐隐生痛，迈步时两条腿一高一低，像一个瘸子。小时候听语文老师说过，旧社会万恶的地主四体不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享福。这回我算切身体验过了，那不是天天享福，而是天天遭罪。长时间生活不自理懒在床上，肯定会变成一个废人。
　　 出院那天，小李子心里不踏实，想给那块血肿再做一次B超检查，被主治医生拦住，告诉他：“通常情况下，术后腹部和腿部的淤青会自我吸收的，这个血肿半个月以后才可能慢慢消退，不必紧张。”
　　 我问：“我为什么会有血肿而其他人没有呢？”主治医生看小李子一眼，回答：“这个嘛，可能是穿刺部位偏低，局部压迫止血不当造成的。”
　　 我没有问下去，怕小李子不好下台。
　　 小李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右腿，再三叮嘱：“回去以后多静养，不要做激烈运动。有病不呻吟这个习惯不好，感觉不对不能忍也不能拖，一定要及时就医。三个月后做MRI，半年后记得来复查……”
　　 我连声道谢，心里想着，希望下次来复查时，小李子学有长进，能通过基因分析，揪出恐怖分子，告诉我以后怎么提防。
　　 回家后，我和老公进行了一番热议。
　　 老公批评我，作为病人，应该如实地向医生讲述自己的病情变化，不该有欺瞒行为。小李子坚持认为感冒冲剂有疗效。我不说明真相，提醒他纠正过来，将来他还会凭临床经验误判其他病人，很容易摊上大事。
　　 于是，我心怀内疚，等不及复查时间，拖着虚弱的身体，提前回到医院病房，把小李子叫到僻静处，悄悄告诉他事情原委。小李子听完，激动地说：“阿姨，你救了我。谢谢！”
　　 什么？我以为听错了。医生和病人，到底谁救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