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栲栳山
　　 栲栳山一带流传着一首山歌：
　　 春天的草见不到雪花飘
　　 树上的虫子吃不到树下的枣
　　 好儿好女不多不少
　　 路边一把狗尾草
　　 人到六十神仙找
　　 栲栳山下走一遭
　　 旺财唱着这首歌的时候，发现大哥旺福搬的石头，比庆明去年给他爹造坟时候的多半车，而且还买了不少的青砖，就憋不住问：“哥，为什么用这么多呢？”
　　 旺福捶了捶腰，看了一眼栲栳山，拿起瓢舀了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抹抹嘴：“你不用知道。”
　　 旺财低着头把䦆头的箍箍正了一下，拿起锤子把一根楔子往里狠劲儿砸：“瞎花钱，过了年俺还得娶媳妇呢。”
　　 旺财今年中秋节的时候，跟河东的柳家小娥相了亲，双方都同意了。老柳家的当家人叫柳笆斗，祖传的柳编艺人。笆斗生下来的时候，前面三个姐姐了。小东西后脑勺特别大，像个笆斗。他爷爷说，起个破烂名字吧，好养活。后来，这小子长大了，竟然喜欢上了编篓编筐，手艺超过了上辈人，爷爷一高兴，这名字就叫了一辈子。
　　 柳笆斗靠着柳编手艺，虽然小日子还过得去，可惜连他爹都不如，一连生了六个闺女。一咬牙，一跺脚，终于生了个小子。柳笆斗一扒拉手指头：“自己蜡头不高了，儿子长大了，我也也就要到栲栳山了，得赶紧把儿子娶媳妇的钱准备好。”于是就急三火四往外嫁闺女，一口气嫁出去三个闺女，光彩礼钱就赚了一堆。村里人都说，柳笆斗鬼精灵，儿子还没长大，结婚的钱就攒够了。
　　 相比之下，河西的康胜，也就是旺福、旺财的爹，就很不幸运。早年丧妻不说，三个儿子简直就是三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既当爹有当娘，一天到晚脚不着地。走在路上，见到一片树叶都要捡回来，见到家雀拉的屎也捡回来，出门从来不拉屎，总是使劲夹着拉到自家地里……就这样，老二旺财的彩礼钱还得等卖完了黄烟才能攒够。老三旺运的，他恐怕是管不了了，因为转过年他就60岁了，就要到栲栳山去了。养儿子有什么用呢？
　　 村里人都说：“栲栳山，并不高，走进去就完蛋。栲栳山，滴流圆，专门跟老人对着干。六十花甲算圆满，那就得进栲栳山。生前勤恳把活干，死后才知都扯淡。”
　　 这么多年了，大家说归说，做归做。康胜摇摇头，不想了，还得上山搂草，不然过冬烧啥呢？
　　 前面是一道小山梁，叫懒汉子店，半山腰有一块青石硼，平坦得像是有人特意修理过的，能躺10来个壮汉。凡是进山的人，如果是勤快的就绝不会在这里歇脚，总会催促自己赶紧进山砍柴，搂草，打兔子；如果是懒惰的人，总是在这里抽袋烟，甚至如果太阳不错，在青石硼上睡一觉。
　　 作为大哥的旺福从来没看见过青石硼似的，老二旺财则对青石硼情有独钟，旺运还没进过山。
　　 今天，不知为什么，康胜第一次在青石硼上落了脚。他走上青石硼，来回用脚丈量了一下，足有2丈见方，比自家的土炕还平，躺上去肯定舒服。他叹了口气，没有躺下去，而是抬头看着栲栳山发呆。并不是自己害怕，这都是多年的规矩了，谁也改变不了，只是旺运还没娶上媳妇，真是对不起先人。怪就怪自己无能，快四十了才捡了个媳妇，算是给老王家留下了烟火。
　　
　　 二、孔瞎子
　　 突然康胜听到有人唱了一句：“苦挣苦扎六十年，一瘸一拐栲栳山。”
　　 康胜听得出这是孔家村孔瞎子的破锣嗓子，虽然像破锣，唱起来还挺有味儿。过了年，这瞎子好像跟自己一样也要到栲栳山下报到了，不过他没儿没女，谁送饭呢？谁给他造坟呢？
　　 正在愣神，孔瞎子已经站在他面前。孔瞎子眼睛瞎，却能辨得清眼前的人是谁：“破烂王，不想去栲栳山吗？”
　　 “破烂王”是孔瞎子给康胜起的外号，还编了一段曲子到处唱，久而久之，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康胜的事儿的。
　　 那曲子名字就叫《破烂王》：“破烂王，命太硬，一生生在大路边儿。三岁没有娘，四岁没有爹，天天吃着百家饭儿。破烂王，捡破烂，一捡捡了个俊婆娘儿。山有尖儿，河有边儿，破烂王的日子真有盼儿。”
　　 康胜“唉”了一声，人这一辈子啊，说不清道不明的。本来想自己孤苦伶仃一辈子走下去就完了，谁曾想竟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村里人都说康胜祖上肯定积了阴德，一定会子孙绵长。可谁想到老婆竟然生下旺运后大出血，死了。旺运虽然没有吃百家饭，可也喝过阿香的奶啊。我们老王家这是积了德吗？为什么老是亏欠人家的？
　　 孔瞎子猜透了康胜的心思，摸了个地方坐下：“我是不用前思后想的，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哪个窟窿还容不下我这把老骨头？我师父就是这样的。”
　　 孔瞎子的衣服不知有多少个窟窿，裤子还是康胜去年给他的，好像穿上就再也没脱下。康胜叹了口气：“瞎子，明天到我家，再给你条裤子，我明年就不用穿裤子了。”
　　 “留着给你孙子做尿布吧，我算好了，用不了几天，你也见不到我了。”
　　 “怎么了？”
　　 “我侄子要结婚，我弟弟说我那间房子倒出来当新房。”
　　 “那……这……”
　　 “哈哈，我弟弟说，反正马上就60岁了，早倒地方早托生。”
　　 “那你的坟做好了吗？”
　　 “我侄子说了，没必要，也没人给送饭，找个窟窿躺里面就行了。”
　　 “看来你命中注定啊。”康胜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得有个儿子，有个好儿子，旺福就是个好儿子，看来老天爷还是照顾我的，像孔瞎子这个人，老天爷为啥就不能照顾一下呢？
　　 孔瞎子并不是天生的瞎，是六岁那年哭瞎的。
　　 孔瞎子名字叫嘉木，是他爷爷孔琛起的。孔琛也算是饱读诗书，只可惜屡考不中，到死也就是个酸秀才。孙子出生后，他端量了孙子的面相，觉得这孩子符合麻衣相上的“口赤如丹者富享荣华”，“目若光润，事事顺心”，便取《诗经》“南方有嘉木”一句中的“嘉木”，希望孙子能让老孔家坟头冒冒青烟。
　　 嘉木在爷爷的手心里茁壮成长起来，不仅小模样人见人爱，小脑瓜也出奇的灵光。爷爷教给的诗文过目不忘，过耳不漏。甚至将《诗经》里的句子修改成：“北方有嘉木，南方有红豆。嘉木风可摧，红豆不可摘。”编完了之后就在村子里唱，唱着唱着就传得远了。惹得远近秀才们不高兴了，说怪不得老孔头中不了，这都教了些什么。
　　 孔琛也察觉到了，可惜小嘉木在爷爷面前规规矩矩、乖乖巧巧、伶伶俐俐，实在找不到下手的理由。倒是功课日益精进，孔琛觉得孙子不可多得，既然在我面前勤谨有矩，将来在皇上面前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叫作“内外有别”。
　　 没想到孔琛60岁那年，竟然还活着，就不得不进栲栳山。小嘉木哭声动天，死活不让爷爷上山。最后拗不过，就跟着爷爷上了山，趴在坟头一步也不离开。孔琛没法，一连七天没吃没喝，死了。这下更糟了，小嘉木竟然哭得眼睛流血，不治而瞎。
　　 嘉木瞎了之后，又没有了爷爷，他爹不是个读书的料，跟个睁眼瞎差不了多少，根本就教不了嘉木，再说，眼都瞎了，学问再好有什么用？他爹就把他交给了流水台村的一个叫孟学东的老瞎子，跟他学“瞎子唱”，学算命，为的是将来能混口饭吃。
　　 老瞎子早就听说嘉木，曾经打过一卦，心里一阵冰凉，这孩子命苦，可没敢跟任何人说。当嘉木被他爹送来的时候，他把早就准备好的曲子、卦经，按部就班地教给嘉木。聪明的嘉木自然毫不费力就能走街串巷，很快就混出了名声。
　　 老瞎子孟学东60岁那年，身体直线下降。清明节这天，告诉嘉木：“师父油尽灯枯，今日将离你而去，你要是还惦记师父的话，就在每年的清明节，唱一段《王华买爹》。”
　　 嘉木还在擦泪的时候，孟学东在栲栳山上摸索了个被水冲蚀的沟沿上的窟窿，坐进去，折了些树枝让嘉木将自己遮挡住，说了句“世间走一遭，有命命不好。不去下地狱，便是入九霄”，便没有了声息。
　　 嘉木摸索着捡了些石块，压在树枝上，磕了三个响头，便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
　　 康胜叹口气说：“瞎子，你到时候到我的坟里，咱俩作伴儿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还不知道谁是你的伴儿呢？”孔瞎子狡黠地笑了笑，“阿香怎么办？”
　　
　　 三、阿香
　　 康胜真的不想去栲栳山，并不是害怕，而是想能不能等阿香跟他一块去。这个想法只有他和阿香知道，也不敢让他人知道，没想到孔瞎子竟然知道了。
　　 阿香是柳树底下那家里的老太太，比康胜小一岁。阿香并不是康胜的青梅竹马，也不是康胜的海誓山盟，也就是同病相怜吧。如果结婚以前认识，那肯定就是同床共眠了，偏偏就在结婚之后。
　　 阿香跟她老公是露水夫妻，还是康胜搭的桥。康胜夜里经常想，人这辈子，谁也想不到在哪里是一道坎，也不知道在哪里是一道符。康胜能娶上老婆生了三个孩子，在一般人看来，那就是造化。可是偏偏造化弄人，老婆大出血瞬间就没了，连句叮嘱的话都没说清。
　　 阿香不是本地人，康胜是在村西的石灰窑上认识的。
　　 石灰窑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建在村西的半山腰。康胜除了种植黄烟，经常来这里打个零工，挣个一文半文。由于勤快，石灰窑老板挺喜欢的，就多给他个点儿。为了给儿子攒够彩礼钱，只要庄稼地里的活儿干完了，康胜就往这里跑。
　　 有一天，石灰窑上来了三个人，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头上扎着白头绳、肚子隆起的女人。三人跪在石灰窑老板门前要口吃的，老板看都不看，让人赶他们赶紧滚。老头一边磕头一边说：“老板行行好，我们本来是来投奔亲戚的，半路上遇上了狼。儿子为了救我们，被狼咬死了。亲戚一家人也死光了，现在走投无路，儿媳怀孩子了，你就可怜可怜这孩子吧。”
　　 康胜一听，心里一阵酸楚，赶紧把自己刚分的穇子粑粑和一碗萝卜汤递了过去，女人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接过去就狼吞虎咽把萝卜汤喝了个精光。老头、老太太噗通就跪下了，给康胜磕头：“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
　　 女人喝完汤，把粑粑递给老头、老太太。两位老人每人啃了一小口，就装到儿媳的兜里，拉起孕妇想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康胜一看，赶紧对老板说：“你就行行好，让他们在那个窝棚里歇歇脚吧，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
　　 “就你多事儿，你没看见来来去去多少要饭的，你能顾得过来？”老板哼了一声，“随你吧。”
　　 康胜叫上两个工友将三人扶到窝棚里，舀来凉水，让老头老太太吃了粑粑。老太太盯着康胜：“你家有没有老婆？”
　　 “都俩儿子了？”康胜笑了笑。
　　 “唉，你们村有没有跟她合适的？”老太太指了指儿媳，女人低下了头。
　　 “这……”康胜心想，也是，不找个人家，这女人真的不行，“有，柳树底下那家，弟兄俩，哥哥去年老婆死了，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弟弟也不小了。”
　　 “那麻烦你问问哥哥是不嫌乎俺这苦命的儿媳吧，行行好吧。”
　　 康胜一说合，柳树底下那家的哥哥王猛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老天爷的安排，白白捡了个孩子。”
　　 “你可得对人家好，生了孩子也不能下眼看待，两位老人……”
　　 “放心，你监督我。”王猛真是乐不开支，不等康胜说完，就赶紧找出小推车，“赶快领我去把他们带回来，如果我做的不好，老天爷饶不了我。”
　　 康胜把王猛领过来见面，老太太和老头一看王猛长得壮实，看样也厚道，赶忙给康胜作揖，拉过儿媳，“阿香，你过来，以后你就管他叫大哥，算是娘家人了。”
　　 “这……”康胜有些措手不及。
　　 女人趴在地上给康胜磕头，康胜赶紧拉起来。康胜看了看女人，看不出个模样，可是低眉顺眼的，肯定是个好女人。可惜自己结婚了，要不留下来也算是赚大了。
　　 王猛喜不自胜，开口就叫老头老太太“爹，妈”，把阿香扶上车，又让二老上车。可是老头、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进王猛的门，对康胜说：“她哥，一下子进三口人，不好。我们老两口会想办法的。”
　　 康胜想了想，也是，王猛能留下阿香，也是不错了，就劝王猛：“事情得一步步来，后面的事慢慢再说吧。”
　　 第二天，老头老太太被发现吊死在石灰窑后面的山沟里。女人让王猛安葬了老人，哭了一场后，就跟王猛踏踏实实过日子。王猛很会疼媳妇，阿香很快就丰满起来，模样越来越好看。后来生了个儿子，王猛一点儿也没嫌弃，视同己出。
　　 阿香坐完月子后，经常到康胜家串门，跟康胜媳妇阿莲很合得来。康胜似乎也找到了大舅哥的感觉，两家越走越近乎，后来阿香怀孕十来天，阿莲也怀孕了，两家说如果是一男一女就轧亲家。
　　 阿香生下个闺女后，大家都在期盼着阿莲生小子了。当接生婆说是个小子的时候，王猛飞一样回家告诉阿香去了。可惜，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阿莲已经走了。
　　 王猛帮助康胜料理了阿莲的后事，觉得不舒服，有些晕头转向，连口酒没喝就回家给阿香烧炕，不一会儿，竟然一头栽倒在灶口，走了。阿香抱着小儿子，呼天号地。
　　 康胜自己家里乱成一锅粥，也不不忍心干听着阿香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儿子娃娃乱哭，康胜心想看来是没有活头了，让旺福、旺财看着弟弟：“别让猫狗叼了去。”